上个月,他与妻子和女儿在公园见面。她的口中第一次出现了张末的名字。这使曾山感到有些意外。在此之前,她从不屑于提起她,仿佛张末就是传说中某种恶毒的神祇。她的脸上充满了幸灾乐祸的表情。“我们现在终于打了个平手。”她说,她指的显然是曾山与张末离婚这件事。他不知道她从何处打探到这一消息。她打算进行报复了:一个女人与另一个女人有什么区别?棍子插在猪油里,拔出来就拉倒……只是因为珊珊就站在近旁,她对自己粗俗不堪的语言天赋才有所克制。
“你呢,你的情况怎么样?”曾山温文尔雅地对她说。
“这不干你的事!”
“我从报上看到了你们公司的消息……”
“这不管你的事!”她再次强调说,尖厉的下巴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她的眼中溢出了泪水。她是一个要强的女人。曾山没有再谈下去。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不追到南京去呢?她提起了张末,企图再次占据主动,不过,原先激烈的言辞此刻已成强弩之末,这使曾山不安地意识到,他的前妻在公司倒闭之后,也许尚未找到新的工作。
曾山告诉她,由于刚刚被提升为副教授,他的工资状况有所改观,假如她改变初衷,愿意接受他的资助的话,他打算立刻戒烟。你还是少跟我提你那点丢人现眼的工资吧,我看你早晚得跟那个贾什么坡的鬼东西一样,从楼上一头栽下来摔死拉倒。她叫道。她的声音惊动了一位练气功的老头。不要叫,不要叫。走火入魔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已经活了一百零二岁了。曾山颇为惊异地察觉到,在离婚之后,他的前妻一直在暗中时刻留意着他的动向。用她自己惯用的语言方式来表述:我等着看你的讣告登在《新民晚报》上,然后用它来擦屁股。她对那些无聊的话的确上了瘾。可曾山依然能够从中感受到她愚蠢而固执的善良。
曾山来到前妻居住的那个街区,天色已渐渐昏暗。天空刮起了偏北风,看来又要降温了,他感到身上凉飕飕的。建筑队正在拓宽路面。到处都是沥青化开的气味,尘土与油渍的气味,还有一缕孜然和胡椒的香气。循着这股香气的踪迹,在一辆推土机的边上,曾山看见了他的前妻。
他差一点没有认出她来。她的头上裹着一条农村妇女们常用的蓝布方巾,将自己打扮得土里土气的。她正在路边的梧桐树下卖着羊肉串。生意看上去还挺好,客人们来来往往。曾山想不起来她从哪里学会了这门手艺。他再次留意到她头上的那顶蓝布方巾,她为何要将自己弄成了一个村妇的模样?也许只有这样,她才能心安理得,她毕竟是一个城里人,一个旧时代银行家的后裔。她不想亵渎它。
他看见了自己的女儿。她在冷风中瑟瑟打抖,从一只崭新的木匣中给客人找出零钱。他看到了她的眼睛。他第一次注意到它们那么黑,那么白。她在算账。眼珠凝滞不动,证明她算账遇到了困难。
曾山感到自己开始喜欢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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