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曾山就变换着花样给她讲述那些粗俗的故事。她的想象力凌乱而芜杂,就像阴沟边的野草。他是一个魔术师,他起先从魔盒中变出一只蝴蝶,然后观众就要求他变出鸽子,然后是马,骆驼,一群花枝招展的少女……
正如一个注射可卡因上了瘾的人,为了重现绚烂的幻景而不得不加大溶液的浓度和剂量。张末眼看着那些偶尔获得的新奇经验如何变得寒碜而丑陋,在黑暗的寂静中褪尽了颜色。很快,一切都变得陈旧、乏味:夜色、墙壁、兴奋和难以忍受的耻辱感、窗外的树声、语言中的海市蜃楼……它已经被挥霍一空。于是,魔术师沮丧地向失望的观众摊开双手:没有了,再也没有了,我变不出新奇的花样,演出到此结束。
她又想到了路面上的那个被人撬开的井盖,那个半月形的洞穴。由此,曾山对她所有的误解都获得了圆满的解释。可是现在,她从夜间的床榻之畔,从丈夫绞尽脑汁所编造的一个个淫秽不堪的故事里,却看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她对于这个与她夜复一夜同床共眠的人其实一无了解。
原先横亘在她面前的是一道厚重的墙壁,如今它已变成了一面镜子,她第一次从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在白天,曾山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哲学系讲师。他的周围聚集着一群忠实的追随者。他们谈论着斯宾诺莎,克尔恺郭尔,尼采和王国维,谈论着卡夫卡和里尔克。忍耐。失去耐心是人类被逐出伊甸园,失去回归之路的首要原因。只能在地狱中寻找天堂……
他在哲学系批判老秦的会议上替他的同事仗义执言,甚至不惜公然对贾兰坡教授忤逆不逊;他转遍了所有的儿童用品商店,为他的女儿购买变形金刚;他帮助小说家子衿安排人工流产的医院,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之间永无休止的争论:我们只剩下了爱情……或者,强行征用爱情。他在撰写一篇冗长的论文《阴暗时代的哲学问题》,为酝酿中的学术会议筹措经费。我们都是拾垃圾者。与垃圾作战会使自己最终成为一堆垃圾吗?
他在水房里唱歌。
可是,到了夜间,他又是怎样一副情景呢?
他睡不着觉。
为了不至于影响张末的睡眠,从五月份开始,他像一个幽灵一般,躲在阳台上写作。他伏在一只装电视机的纸箱上,小心翼翼地翻书,抽烟,咳嗽。
一天深夜,当夏季的一场暴雨将张末从梦中唤醒,她发现房间里漆黑一片。她叫了他一声,但没人答应。
她从床上起来,走到阳台上。她看见纸箱上有一摊碎纸屑。曾山痴騃地望了她一眼,就像他不认识她似的。他只穿着一条背心。背心上缀满了小洞,仿佛一面破碎的旗帜。过些日子,桌上的那块抹布就可换一换了。张末这样想。
“你把论文撕掉了?”张末问他。
黑暗中有双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张末按亮了阳台上的一只塑料台灯。丈夫本能地举起双手遮住了他的脸:“不要开灯……”他咕哝了一句。张末看见雨水顺着钢窗的缝隙流到了地上的一堆吸剩的烟头上。
“你怎么啦……”张末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可语调却是冷冰冰的。
曾山抬头看了看她,突然对她说了一句:
“真无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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