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暮色渐浓。白天的一场大雨到了晚上就蒸腾起一片迷蒙的水汽,被杏黄色的路灯衬照着,在街道的上空汇集成了一条毛茸茸的雾毯。
曾山从精神病防治中心的大门里出来,在那条挤满了货栈的时装街上越走越快。他听到了江面上传来的轮船汽笛低沉的鸣叫。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儿去,只是被内心的一个危险的意念驱使着:一直走下去,不要停下来。一粒种子被风吹起来,仍旧是一粒。可他觉得自己只是一粒尘沙,风把它吹向哪里,他就落在哪里。不要停下来。他不止一次感到了类似的冲动,仿佛一心要折磨自己。疯狂的轮子越转越快。
在马路边的一座建筑工地上,在打桩机的轰鸣声中,吊车的长臂拽着一条长长的水泥板不断地升高,令人想到贾兰坡教授那具吸饱了雨水在空中打转的尸体。在海关钟楼的顶端,蝴蝶牌缝纫机的巨幅广告将远方阴霾的天空照亮了,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布匹、尘土和汽车废气的混合味。
商贩们蜷缩在简陋的货栈里,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玩着扑克。街面上冷冷清清,看不到什么行人,只是在路旁的一个肮脏的馄饨摊前,坐着一个抱小孩的妇女。曾山朝她打量,她也打量着曾山。
他不知道在那些蛛丝般阴湿的马路上闲荡了多久,最后,他在一处红色的公用电话亭前站住了,犹豫着要不要给张末打个电话。他一旦遇到了难题,首先就会想起她,就好像他们从未分离。
从某种情形上来说,他对于这个已经结束的学术讨论会寄予了过高的期望。仿佛长期以来一直围绕着他的所有问题都能由此得以解决。他想象着自己在一个甘甜的梦中刚刚醒来,就看到张末拎着沉重的皮箱像一阵风似的来到了他的床前。
多少次,曾山站在寓所的窗前,眺望着楼下的那片空空荡荡的网球场,他看着张末提着水瓶朝他走来时的样子,正如注视着她默默地离去。
张末离开上海的那天早晨,在安眠药的作用下,他的眼前有一团模糊的光影在闪烁,他听见她在叹息。水壶里的水烧开了,发出嘭嘭的气浪声。等到他从床上醒过来,张末已经离开。墙上的挂历被风掀动着。她,还有那只棕色的皮箱都不见了踪影。只是在她刚刚用过的洗脸毛巾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香皂的气息。他来到了窗口,楼下的一辆出租车尾灯闪烁,在林荫道上渐渐走远。
地上到处都是玻璃碎片。
张末在最近的一封来信中说,两周前,她差一点就来了上海。她已经买好了车票。可她并没有来。差一点儿。她也没有说明具体的理由。可是她却不厌其烦地谈到了那朵花,那朵玫瑰,它被人遗弃在弄堂口。她蹲在地上看着它,忘了去买唱片。她说,假若不是她的钱包被一枚锋利的刀片划开,她差一点就与这个乏味的世界达成了和解。又是差一点。她说她什么事也想不明白,难题从过去延续至今,纠缠在一起,就像一团乱糟糟的街巷。如果有一天你老了,坐在墙根,在冬日的阳光下回忆往事,你所能回忆起来的就是这么一团乱糟糟的景象,除了炫目的不安、惊悸之外,还能剩下什么呢?
曾山拨通了长途。张末的母亲接了电话。她说张末正在洗澡,让他等一会儿再打进来。随后她就把电话挂了。
他听着电话里嘟嘟嘟嘟的声音,接着突然咧开嘴来笑了一下。
因为他忽然发现,他打电话的地方是那么的令人熟悉。实际上,这个电话亭与他前妻的住所只隔着两条弄堂。越过少年宫的围墙,他就能看见前妻家那座灰色洋房建筑的尖顶。
五分钟之后,他来到了那幢晦暗的楼房前。他看见女儿珊珊正和邻居家的几个小孩做丢手绢的游戏。在一排垃圾筒的边上,几个大人聚集在一起议论着什么。他们看见曾山就都不作声了。
他没有叫住女儿,而是穿过天井,沿着一条陡仄的木板楼梯来到前妻的房门前。他敲了几下门,里面没人答应。他听见房中的录音机里正播放着一支艳俗的曲子。他的前妻很喜欢这支曲子。
楼道里像往年一样堆满了杂物:纸箱,煤饼,自行车和装满垃圾的塑料袋。
一个老太婆端着一脸盆刚刚洗好的猪大肠,步履蹒跚地朝这边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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