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后,何文钦才从月亮森林回来。正在院中给鸢尾花浇水的女仆告诉他:约翰·纽曼先生已于傍晚时分离开了苍南。这位传教士为了向他告别,在屋外河边的沙地上一直等到了太阳落山,“看起来,他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你说。”
何文钦没有说话,他将马上驮着的一只藏羚和几只雪鸡扔在地上,便径自朝后院走去。尽管何文钦现在越来越不喜欢那位传教士,可是纽曼的突然离去还是给他留下了一片空空落落的孤寂。
随着英国远征军朝卡罗山要塞逼近,苍南一带的藏民和商人都在纷纷离去。这个距离江孜只有几十里之遥的村落即使不是未来的战场,至少也已处在了战争的边缘。每天都有大批的藏兵经过这里,他们赶着牦牛车,沿着玛索河谷朝卡罗山进发。这些藏兵由于营养不良和长途跋涉而显得疲惫不堪。他们在栗树掩蔽的峡谷中走得很慢,看上去好像并不是开赴战场,而是去藏北草原参加一年一度的赛马会。
—九〇四年五月二十一日,一名汉人信使翻过贡巴拉山脉,来到了何文钦的住宅前。他将一封拉萨驻藏大臣的亲笔信交给了何文钦先生。
驻藏大臣在这封措辞严厉的信中指责何文钦“延误时机,谈判不力”,暗中与英国传教士过从甚密,致使英国军队长驱直入,打通了前往拉萨的道路。
“什么官阶太低?”驻藏大臣在信的末尾这样写道,“你是大清帝国堂堂钦差,他荣赫鹏只不过是一名上校而已……”
鉴于何文钦的严重渎职辜负了皇帝陛下的恩宠,驻藏大臣命令他闭门思过,听候处置。
这天晚间,天空再一次下起了瓢泼大雨。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纸窗,一缕缕潮湿的夜气从门扉中袭入书屋,带来了树脂凉森森的气息。何文钦坐在酥油灯下,注视着屋檐流苏般的水帘,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在古城扬州,多雨的天气一般出现在梅子黄熟的时节。连绵不断的雨水使槐花和栀子花吐露出诱人的芳香,将树木淋得一片青绿。每当夜深人静的晚上,何文钦常常独处小楼,在幽幽的灯光下谛听一夜风雨……
现在,那里的一切离他毕竟十分遥远了。重叠的花枝和遍地的珠帘在回忆中显得那样呆板、沉寂、毫无生气。虽然驻藏大臣在来信中并未说明正在遭受内乱外困的皇帝将如何处置他,但何文钦却从字里行间看清了自己的命运:随着魂萦梦回的归乡之路悄然中断,纷乱的时间已经将他远远地撇下了。
翌日黄昏,何文钦跨上一匹那曲产的黄鬃马,独自一人走出了住宅,走入了河边那片长满橡树和栗树的森林。他在昏昏沉沉的酒意中看见女仆从院子里跑出来,拽住了马的缰绳。女仆泪流满面,喧嚣的声音在他耳边震荡不已,但他听不清女仆向他说了些什么。稀疏的枪声越过贡巴拉山的山脊,朝这边隐隐传过来,听上去很不真切。何文钦抖动了一下马缰,那匹矮种马便撒开四蹄在碎石遍地的树林中奔跑起来。他看见女仆在河边的身影越来越小,何文钦回过头来不经意地笑了一下,朝着她挥了挥手。
温暖的阳光懒洋洋地依附在河道弯曲的水线之上,成群的渡鸦和马鸡在河边的岩石上跳跃着。何文钦策马急驰,奔流的河水和大片盛开的蝴蝶花丛从他眼前急速掠过。何文钦并不知道自己此刻要走向何处,但暖烘烘的阳光和扑面的冷风使他感到了一种从来未有过的惬意和舒畅。他忍不住冲着远处峰峦叠嶂的雪山亮开嗓门吼叫了一声,遥远而虚幻的回声很快就在寂静的山谷中重重叠叠地响了起来。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玛索河谷在拉龙附近突然改变了走向。顺着那条折入东北的晦暗林莽,何文钦终于看见了卡罗山顶那一带银灰色的雪线。
西藏军队的营地屯扎在卡罗山口以北的一片宽阔的芥菜地里。营地的篝火早早地点燃了,空气中到处都飘满了马粪和孜然香料的气味,一簇簇藏兵怀抱着火绳枪围绕火堆坐着,他们神色黯淡、面无表情。在卡罗山隘口的一座蓝色宗堡前,几个怀抱六弦琴的士兵正在拨弦唱歌。在何文钦的记忆中,士兵的歌谣和水乡船夫的眠曲极为相像:低沉、粗犷、缺乏节奏,但却充满了忧伤。
何文钦骑着马从这些士兵中间缓缓走过,当他来到营地外围的一道防护墙边时,一位拉萨代本的侍从官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不能再往前走了,”侍从官用不很流利的汉话对他说,“在防护墙以南不到三百码的地方,驻扎着英国人的第三十二先遣团。”
何文钦像是没有听见他所说的话。他策马跃下隘口的一道低缓的山坡,稠密的黑暗很快就将他吞没了。
“英国人的机枪会把你打成肉饼的。”那位侍从官在背后朝他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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