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娜丽莎的微笑

作者:格非

1

在五月末的一场小雨中,在青苔和栗树的气息里,木匠朱旺躺在木榻上做梦。恍惚中,他听到了马匹的嘶鸣。从县城赶来的一位邮差站在廊檐下,隔着竹帘和他说话,那匹马是红色的,在院中喷着响鼻。

朱旺依旧沉浸在刚才的梦里:一只布谷鸟招引着他,发出悲啼,将他带向一座爬满常春藤的院落。梦中的天空是晴朗的,时间也是中午。一位女人正在井边汲水,那只盛满井水的木桶衬映出湛蓝的天空、云朵和炊烟。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院中的一切,门就关上了。

在接下来的梦境中,他在一片麦地里迷了路,翻滚的麦浪和旋转的天空使他头晕,他还梦见了其他的人和事:渡口的船只,桅杆顶部的一只鸽子,马戏团的帐篷,私塾先生的学堂,一个头戴毡帽的外地人,牵着枣红马的信使,一片幽暗的灯火所蕴涵的希望,由于天性所犯下的某种过失,他错过了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

他的梦中所历,只有一件事在醒来后获得了应验:信使刚刚来过,马匹的气味尚未散去,而那封信就搁在他的床边,朱旺甚至还能回忆起邮差和他说过的一两句话,一个不表示什么意义的惯常手势。

不断涌入房中的清凉雨意使他明白,那个在井边汲水的女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咪咪,可让他迷路的却并非起伏不定的麦田,而是所有不确定的事物所组成的奇妙地图,时间将一一验证他的愿望、难题,以及无可逃避的命运捉弄。

这封信是他的叔叔从遥远的北方寄来的,打的是开封邮戳,歪斜潦草的字迹显示出他的右手尚未痊愈。他读着信,想象着叔叔的马戏团在无边的泥泞中跋涉。他的脸又黑又瘦,胳膊上吊着绷带——有一次,他从钢索上跌了下来,折断了右臂。可这并不能妨碍他在肮脏的马棚里与飞车女演员鬼混。

很快,他的心提了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了。他感到浑身乏力,腹部一阵剧烈的抽搐。尖锐的疼痛并非由于恐惧引起的战栗,恰恰相反,那是一种过度的喜悦。他一连将这封信读了三遍,还是不敢相信它是真的。他陷入了短暂的迷惘之中。他的唯一反应就是自己尚未从中午睡眠里醒来,邮差也没有来过他的院落,而他手里的这封信,正是那只栖息在桅杆顶端的鸽子,它随时都会振翅飞走……

他来到了廊檐下。雨还在下着,树木摇摆不定,河水荡起波纹。在通往渡口的林间小路上,早已看不到邮差的身影。不过,院中泥地上马蹄的印迹还没有被雨水彻底除去,马匹的汗味依然隐约可闻。当然,在飒飒的雨声中,朱旺也想到了这样一个念头:更为深刻的怀疑还是来自于喜悦本身的虚幻性质,来自于它的脆弱易逝,它的不真实。

傍晚时分,朱旺将这封信揣入怀中,冒雨赶往私塾先生的学堂。

私塾先生和他的老婆正在房间里怄气。那多半是由于房子漏雨,床上的铺盖卷被翻向一边,雨滴落在脸盆里,噹噹的声音令人烦躁。他的两个女儿在墙角缩成一团,呆呆地看着破缺的屋顶发愣。

在一股刺鼻的稻草的霉味中,私塾先生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恼怒询问他的来意。他冰冷的语调使朱旺感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可他还是犹豫不决地递上了那封信。

私塾先生从他手里接过那封信,随后就忘掉了朱旺的存在。他向妻子申辩说:假如他挨家挨户收取教书的佣金,不仅有损于读书人的体面,而且学生们也会跑得一个不剩……他再次引用了《论语》,强调了忍耐的必要性。而他的老婆则反驳说——

他们在争吵的时候,朱旺只能静静地站在一旁观望。由于他预先就大致知道了信件的内容,他的耐心是坚固的。不过,教书先生拿着那封信的手在空中挥来挥去,也使他多少感到一点不踏实。

最后,厌烦和疲惫使私塾先生走向书桌,他戴上眼镜,拨亮桌上的一盏罩灯,开始读信。

就像眼下多变的天气一样,私塾先生的脸色交替呈现出迷惑,惊恐,怀疑和狂喜。读完信,他就不动声色地吩咐妻子准备晚餐,然后他又嘱咐她将坛中腌了多日的松鸡取出来,当然,还得去店铺买酒:“咱们要好好庆祝一下……”

他的老婆擦了擦眼泪,来到丈夫的身边,催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信上都写了些什么?她不住地拍打着丈夫的肩膀,仿佛要拍出他想说而又未能说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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