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翠婶像往常一样,端着一杯枣汤朝后院中的那座阁楼走去。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楼梯上覆满了刺树萎黄的叶子,她轻轻地推开阁楼的那扇门,看见赵少忠的女人趴在窗前潮湿的地板上,她瘦弱的身体就像一朵被风吹落的凋谢的花苞,在深夜的时节中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那扇朝西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一夜风雨把窗下的梳妆台浇得湿漉漉的,地上积了一层浑浊的雨水。那些盛开着白色和紫色小花的陶盆在地板上摔得粉碎,翠婶想起昨天深夜她似乎听到了这边传出的器皿打碎的声音,但它很快被天空滚过的响雷和芭蕉叶子上的雨声遮盖住了。
翠婶费了半天的劲才把她弄到那张大床上,她轻轻分开女人的双唇,用汤匙柄撬开她的牙齿,往里灌了几勺枣汤,一阵刺鼻的腐沤的花香从她的唇边飘散开来,她看见女人两腮鼓鼓囊囊的,里面塞满了木杨花深红色的花瓣。
赵少忠昨晚一夜未睡,在秋末的这场连绵的大雨中,急骤更替的季节带来了寒冬的气息。但早早从床上爬起来,撑着一把油布伞,在阴沟边排水,天快亮的时候,他看见翠婶跌跌撞撞从楼上奔下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老婆的哮喘病又犯了,在天空突然划过的一道闪电中,翠婶已经窜到了他的伞下,一把拽住他的袖子,过了半天,女人才抖抖簌簌地说了一句:她吃了有毒的花瓣,这会儿大概已经死了。
中午的时候,赵少忠独自一人来到河边风水先生那间低矮的棚屋里,他把一只盛着白玉链珠的檀香木盒放在风水先生的面前。
“你莫非是让我帮你选择一处墓穴?”风水先生呷了一口茶,笑了一下。
“我的女人死了。”
“你们家十三亩地的墓园里有安葬的空地。”风水先生沉吟了片刻,说道。
赵少忠摇了摇头:“我的女人在世时最忌讳阴雨连绵的日子,我想请你算一算天空什么时候开晴,我好安排出殡的时间。”
风水先生不假思索地说道:“七天之后将是一个云开雾散的黄道吉日。”
这场经年未遇的大雨下到第六天的黄昏,果真停息了。第二天一大早,赵少忠就听到了报晓的公鸡在河边的树林里高声啼叫,在灿烂的阳光中,赵少忠摆下了盛大的丧宴,这个慈悲的女人的猝然死亡早已在村人的预料之中,尽管两年前哑巴的到来使这个一向受人敬重的女人的贞操蒙上了一层阴影,但村里所有的人都赶来为她送葬,村中花圈店的钱老板在三天前就请来了十几个花匠连夜制作花圈,到了出殡的这一天,花圈在清晨的时候就被排着长队的人群抢购一空。
晌午,钱老板和一名伙计抬着一只缀满松柏和艾草的花圈来到了赵家大院。赵少忠正在被院里堆满的花圈弄得晕头转向,他仿佛担心会在里面迷失似的,面对着那些散发着纸香的花朵,显得有些神不守舍。
“这只花圈是用松枝和鲜花做成的。”钱老板说,“它即使在墓地上存放一年,花朵也不会凋零。”
赵少忠苦笑了一下:“再好的花圈到末了还不是要烧掉?”
“村里所有的人都在传说你的女人喜欢鲜花,为了采摘这些东西,我让人爬遍了整个南山。”钱老板说,“不过,你把这么多花圈拿到坟上去烧,要烧到什么时候才能烧完?”
赵少忠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我也许应该把它们放到阁楼上存起来,等到我死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赵少忠充满悲伤的语调使钱老板感到有些出乎意料,他拐弯抹角地在赵少忠耳边聊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末了,他以一种悲天悯人的声调委婉地提出:这些花圈全部烧掉有些可惜,不妨以低价卖给他一部分。赵少忠想也没想就断然拒绝了他。
几天以来,赵少忠一直担心的天气终于出现了不祥的征兆。午后刚过,太阳就被一团疾速飘动的乌云遮住了,河边的一排柳树在聚起的大风中弯下了枝条,不一会儿,远处的田野上腾起了一片雨雾,渐渐朝这边逼过来。雨点像黄豆一样撒下来的时候,从外地请来的一个厨师正在院外的白果树下杀猪。赵少忠看见这个六指的厨师被突如其来的阵雨弄得手忙脚乱,那只被剥了一半毛皮的公猪像苏醒过来的鱼,突然沉重地喘息了一声,从杀猪盆里立了起来,正在门前察看天色的送葬的人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那只鲜血淋漓的公猪拖着悬挂在地上的毛皮,奔到了院子里,在那些五颜六色的花圈中到处乱撞,最后,它积聚了残剩的一点气力冲进了堂屋,将棺前的装满供品的祭桌撞倒后,才倒地死去。
翠婶带着赵龙在屋檐下瑟瑟发抖,像遭受雨淋的两只小鸟,她看见大风吹起花圈上飘拂的挽联,那些掉落在地上的纸花浸没在泥水之中,粘附在来往人群的鞋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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