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赵少忠拎着一只漆盒,沿着后街碎碎的石子路面朝村西走。他总感到身上哪儿不对劲,朝前走上几步就停下来张望。
夏季闷热潮湿的空气不时勾起他对那些重重叠叠的往事的回忆,他的心头不止一次掠过这样的感觉:眼前破败的街面,那些低矮的店铺在夕阳中的阴影以及飘拂的门帘中挑出的酒幌总是和过去牵扯在一起,他仿佛感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是在重复一个遥远的模糊不清的日子,他在每天清晨坐在后院的那块护栏石上守候天明时,也会有这种类似于梦中的感觉。
他看见花圈店的老板正把挂在墙板上的花圈取下来搬回屋内,看见他远远地走过来,钱老板朝他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宽宽的墨河在村西拐了一个大弯,蜿蜒的河道将一排排树木掩映下的粉墙圈在里面,那些高大的槐树浸没在夕阳之中。赵少忠记得这里原先是一块杂草丛生的荒地。一年春天,赵伯衡在这块荒地上种了大片的黄麻,并在黄麻地的四周砌成了几道低低的围墙,到了夏秋之交黄麻收割的季节,那些剥掉了皮的麻秆在河边堆得像小山似的,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小时候踏着月光在黄麻地中捉鸟的情景。赵伯衡死后的那些年,黄麻地又开始荒芜了,雨水将这片空旷的黄泥地冲得坑坑洼洼的。后来不知是谁把那几道围墙也拆了,终于有一年,村东的一个篾匠开始在这块地上搭建棚屋,随后一些破破烂烂的竹器铺和修马桶的作坊在树林中出现了。他们用混杂着稻草屑的土秸砌成墙面,没有柱梁的屋子的顶篷就临时搭在树木上。
三老倌的木器店和染布坊就坐落在河边,到了秋天,村后田野上种植的茜草开出了粉黄色的小花,那些雇工便把它连根拔起摊在河边的沙滩上晒干,剁下茜草的根茎做染料,将剩余的枝叶卖给村中的药店。赵少忠常常可以看到那些身上沾满红色染料的染布匠在村里晃来晃去,那些染好的纱布和衣物被装上河边的小船运往外地。染布业的兴盛使三老倌决定把河滩上的那些棚屋买下来,一片雪白的粉墙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在河边的树丛中矗立起来。每到晚上,铁匠铺闪烁的炉火将树林衬得通红,刨花和煮熟的棉纱的气息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闻得到。为了使船只在枯水季节也能靠岸,三老倌在河边用木桩临时搭起了一座码头,渐渐地,这片原先开阔的空地变得拥挤不堪。
街面上冷冷清清的,缩在街角卖李子和黄瓜的生意人已开始收摊了。赵少忠越往前走,越感到有些不对劲。他不知道心中积压的郁闷源于何处,他从来来往往的行人的狐疑的目光中感到很不自在。手里拎着的漆盒在残剩的光线中投下方方的影子,远处渡口上停泊着几只小船,桅杆上洒满阳光。河的对岸一片沉寂,那些荒凉的沙丘一座连着一座一直延伸到南山脚下。
今天是三老倌七十岁的寿辰,赵少忠一大早就坐在门外的白果树下聆听着村里的动静,一直等到午后他也没有听到鞭炮声。太阳光逐渐转成暗红色,他回到屋里又一次翻了翻墙上挂着的皇历,才拎着漆盒走到了屋外。
现在,赵少忠已经走到了那座八角祠堂的边上。门外圆圆的池塘边有几个女人正用糙石磨着刚刚打好的凉席。赵少忠走到祠堂门口的一尊石狮旁停了下来,他突然想起自己把月份记错了,三老倌的生日应该是在上个月。他呆呆地在门外静立了一会儿,搜索着散乱的记忆,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在河边女人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赵少忠迟疑不决地走进了祠堂。
屋子里散发着一股灰尘的气味,天井的墙边堆放着一些树木,枝条上已经长出了一簇簇菌子,三老倌的那扇门紧紧地关闭着,没有一丝声息。瓦楞上的千针藤在风中摇曳,一抹余晖照在被烟灰熏得漆黑的伞墙上,屋顶的烟囱上栖息着一只灰鸽。
赵少忠的目光无意中触及了那架废弃的水龙,他不寒而栗。他的眼前又飘满了烧焦的棉絮和椽子的气息。他隐约记得那天天快黑的时候,呼呼的火苗把天空照得像白昼一样,一个年轻的女人拉着他的手,踮着小脚朝河边跑去,他看见大风把燃烧的屋顶整块地掀起来,空中飘飞的灰烬像成群蝙蝠在树林的上空盘旋。赵伯衡站在离他不远的一个土坡上一言不发,他披着一件单衣,瘦削的脸颊在火光中忽明忽暗,他像在看戏一般直着脖子静静地看着火势向河边蔓延,浓烈的烟雾呛得他不停地咳嗽。那个年轻的女人在他身边急得直跺脚。过了一会儿,赵少忠看见弄堂口有几个年轻人抬来了呜呜直叫的水龙,水龙的压水杆上伏满了人影,可怎么也压不出水来。旁边的女人晕倒之后,赵少忠感到有些害怕,他抖抖索索地钻进了树林,一直跑到看不见火光的树荫深处,才停下来,在远处喧闹的嘈杂声中,他伏在一块冰凉的风动石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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