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说他们的故事应该从哪里开始,谢平遥意识到这就是他要找的人时,他们已经见过两次。第三次,小波罗坐在城门前的吊篮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用意大利语对他喊:“哥儿们,行个方便,五文钱的事儿。”城门上两个卫兵用膝盖顶着辘轳把手,挺肚掐腰,一脸坏笑。洋人有钱,尤其那些能在大道上通行的洋人,更有钱,不敲一笔可惜了。他们谈好了价,五文钱。小波罗坐进吊篮升到半空,年长的卫兵对他伸出了另外一只手,五根指头摇摇晃晃。对,五文。小波罗指指地下,刚刚比画好的价钱怎么又变了?他听不懂卫兵的话,卫兵也听不懂他的叽里咕噜的鸟语,但这不妨碍他们交流。年长的卫兵八字须,左手摸一下左边胡子,五指张开,“这是起步价,”右手摸一下右边胡子,五指张开摇晃,“这是咱们大无锡城好风景的观光价。”小波罗把所有衣兜都翻出来给头顶上的两个卫兵看,最后五文了。年轻的卫兵说:
“那你就先坐一会儿,看看咱们大清国的天是怎么黑下来的。”
小波罗开始也无所谓,吊在半空里挺好,平常想登高望远还找不到机会。这会儿视野真是开阔,他有种雄踞人间烟火之上的感觉。繁华的无锡生活在他眼前此次第展开:房屋、河流、道路、野地和远处的山;炊烟从家家户户细碎的瓦片缝里飘摇而出,孩子的哭叫、大人的呵斥与分不清确切方向的几声狗咬;有人走在路上,有船行在水里;再远处,道路与河流纵横交错,规划出一片苍茫的大地。大地在扩展,世界在生长,他就这感觉;他甚至觉得这个世界正在以无锡城为中心向四周蔓延。以无锡城的这个城门为中心,以城门前的这个吊篮为中心,以盘腿坐在吊篮里的他这个意大利人为中心,世界正轰轰烈烈地以他为中心向外扩展和蔓延。很多年前,他和弟弟费德尔在维罗纳的一间高大的石头房子里,每人伸出一根手指,摁住地球仪上意大利版图中的某个点:世界从维罗纳蔓延至整个地球。
他来中国的几个月里,头一回有了一点清晰的方位感。从杭州坐上船,曲曲折折地走,浪大浪小都让人有连绵混沌之感;离开意大利之前,对着一张英国人测绘出的中国地图,研究了半个月才勉强建立起来的空间感,完全错乱了。现在,他觉出了一点意思。
护城河对岸聚着几个孩子对他指指点点,他们犹豫着是否要穿过吊桥来到城门下,看看洋人的辫子是真的还是假的。有几个大人从高高瘦瘦的旧房子里走出来,叫孩子回家吃晚饭。墙皮在他们身后卷曲剥落,青苔暗暗往高处生长。小波罗用意大利语向他们借五文钱,他们听不懂;小波罗又用英语借,他们还听不懂;小波罗想起李赞奇教他的几个汉字读音,他对他们大喊:
“钱!”
为了表示借五文,他对他们说:“钱!钱!钱!钱!钱!”
几个大人听到了,但他们拎着自家孩子的耳朵,一路小跑消失在青砖黛瓦的老房子里,好像小波罗是要打劫。
有人家的门窗里透出灯光,傍晚从天上缓慢降临。两个卫兵已经不指望另外五个铜板了,但离换班时间尚早,吊着个洋鬼子也挺好玩。年纪大的在指点年轻的抽烟斗,告诉他一天里的哪个时辰烟油最香,多抽一口等于多做一会儿神仙。小波罗开始着急,昏暗从遥远处大兵压境,世界在急剧萎缩、变小,很快就将收缩到他的脚下,他突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被遗弃感。别人有来处也有归处,他却孤悬异乡,吊在半空里憋着一膀胱的尿。远处走过来一个穿长衫的瘦长男人。管不了了,他的意大利语脱口而出:
“哥儿们,行个方便,五文钱的事儿。”
借傍晚最后的光,他看见那人的耳朵动了动。
应该就是这家伙了。锡蓝客栈在城里,没那么多洋人必须这个时候过城门。
小波罗又用英语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谢平遥对他举起了手,谢平遥说:“OK.”
小波罗开始上升。到最高处,他想停下来再看一眼,心情好了没准世界重新开阔起来,但两个卫兵把他从吊篮里拽了出来。他们还得把谢平遥也吊上来。自己人也付十文,年长的卫兵有点过意不去,但价码抬上去了,当着洋鬼子面不好降,只好歉疚地找补,没话找话,最近风声紧,所以城门关得早。年轻的接茬,我爬城头上一年零三个月了,哪天不紧?老的给他一个白眼,天彻底黑下来。城头上四个角点起火把。卫兵让他们快走,眼看巡城的头儿就来了。他们动手拆那个简易的绞盘架。这是城门守卫的外快,谁当值归谁。一年到头竖在风雨里,不容易。当官的也明白,睁一眼闭一眼,别在巡城时找不痛快就行。
借用完卫兵们的马桶,两人一起下城楼。小波罗一个台阶一声谢,非要请谢平遥吃饭。谢平遥也不客气,跟着他走。快到客栈,小波罗一拍脑袋,只顾走路,忘了问谢平遥来此地寻人还是公干,别误了大事。谢平遥答:
“寻人。”
“谁?”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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