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到运河两千一百二十四步,从运河到工作室楼下,两千五百三十六步,哪一次步数不对,一定是鞋子出了问题。我每天就这样走,五个月,屡试不爽。今天步子有点多。从家到运河边,从河边到工作室楼下,每条路都多出了至少两百步。我走乱了。要是脚印在大太阳底下能留下来,你就会发现我的脚印歪歪扭扭、踉踉跄跄。这还不算,你还会发现我的脚印有点怪,好像是倒着脚在走,我把左右脚穿反了。这是进了工作室,助理小王告诉我的。他跟我说:
“谢总,您喝多了。要不要先把事情解决了再开会?”
我就喜欢这小子的机灵劲儿,看问题一针见血。当初把他从电视台带出来,也是因为他的锋利和准确。我问他,除了通州这一段运河,你还见过哪几段运河?你猜这小子怎么说?他说,谢老师,我生长在大西北,我们那里连条像样的水沟都找不到,所以我梦见最多的就是水。我没见过别的运河,但我了解我身上的血管,大运河经行中国南北,就像动脉血管贯穿我全身。我有点喜欢他了,但还是诚恳地提醒他,助理的工作不好干。他说,谢老师,那要看谁来干;有人把助理干成个打杂的,有人把助理干成了副总。我一拍桌子,就你了,跟我走。实践证明,我们俩都是对的。所以,在我的工作室,没有副总,我不在,其他人都听王助理的。
“喝多了,”我打了一个酒嗝。“有些事你拼了老命也解决不了。招呼大伙儿,先开会。”
真高了,自己灌自己。腿脚不听使唤,步子才乱得这么离谱,鞋子穿大穿小穿正穿反都不算个事儿。会得继续开,项目也得继续做。他们不必知道《大河谭》遇到了多大的麻烦。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小王帮我冲了一杯咖啡,一口气灌下。酒不这样喝,一个人喝酒我从来都是慢慢把自己放倒。窗外绿树掩映中的运河绵延滔滔。每天总有一两个小时我会站到窗边,就盯着这条大水无所用心地看。我经常遥想它一百多年前的盛景,那时候帆樯林立,舟楫相接,岸上十万人家,商铺云集,引车卖浆等做小买卖的,吆喝声响彻古老的街巷。那时候的人长袍大袖、峨冠博带,船夫和水手一身短打也利落,还有成群的纤夫光着上身,油亮的汗珠从古铜铸成的身体上滚落下来。有辛苦也有富足,热气腾腾的水边生活次第展开,完全是一幅活动的《清明上河图》。我喜欢火热的生活,那让我有一种在人间的感觉。所有人都陪在你身边,多好。我对着运河做了十几个扩胸运动,感觉喝酒前的那个自己又一寸寸地回来了。好,开会。
开会就是他们坐着,我站着。工作室没那么大。我跟八个年轻人说,抱歉,中午喝了点酒,实在是因为有好消息,又来了个财神,一笔可观的新投资到了。八种年轻的声音尖叫起来,欧耶。他们轻信,不是因为江湖经验不足,你随便挖个坑他们就往里跳,而是因为他们拥有年轻的资本;这资本如此雄厚,足可以无畏地对任何事情抱持坚定的希望。他们没有失败。失败了也不叫失败。我跟他们说,现在《大河谭》是我们整个工作室最大的政治,除去常规项目,所有人的重心都该放在这个节目上。《大河谭》到了攻坚阶段。何为攻坚阶段?他们理解的是,该项目如日中天,大家伙更得竿头尺进,撸起袖子,在高速中再弄出个加速度。而在我,攻坚真就是攻坚,像围攻固若金汤的城池,是身高一米七八的希望面对两米二六的绝望。
财神没有来,已有的一笔投资却断掉了。就在上午。电视台的朋友在电话里知会我:“哥儿们,对不住了,领导不开心。老同志对这个项目没信心,因为没信心,所以没兴趣。”
“当初他老先生可是鼓动我做的啊。”
“当初他还每天送李老师三朵玫瑰花呢,不照样离了?”
“领导”也是我的领导,辞职之前我们都在他手下干。李老师是领导的前妻,当年是台里的一枝花,台前幕后,厅堂厨房,在哪儿都是一枝花。领导基本上是以不知自尊为何物的决心和意志追她,我和给我通风报信的这哥儿们当年一起帮他打下手。那时候我们刚毕业,还没学会谈恋爱,一个长期帮他买花,一个专职为他望风,李老师一出现就提醒他,为他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好去整理西装和三七开的大分头。李老师有洁癖。他跟我们说,跟李老师比,天下女人只能是女人。我没弄明白到底什么意思,不明白的我都觉得挺高深,越发屁颠屁颠地往花店跑。电视台周围没一家花店的老板娘我不熟。“缘来是你”花店的老板娘三十多岁,体重不下一百五,有一天羞涩地对我说,小谢啊,难得世上还有你这么痴情的小伙子,但凡年轻十岁,我就算豁出去也要把你弄到手。吓得我两个多月没敢去她店里买花。李老师被追到手了。二十年后,李老师被离婚了。领导看上了台里的一个新人,小吴,比李老师年轻二十岁。我辞职前,领导语重心长地跟我们说,跟小吴比,天下的女人只能是女人。
也怪我不长记性,一个动辄就把某女人弄到所有女人之上的男人,怎么能随便相信呢。辞了职,我出来单干。不喜欢台里的作风,一年有大半年时间在做你不喜欢做的事,一天有大半天在做你不想做的事,干脆跳出来,老子不受这个鸟罪。还是老本行,做节目,做好了卖给电视台;或者从台里拿投资和项目,小国寡民地做,等于是合作。老子爱干什么干什么。起码做好的东西拿出来,我好意思让它姓谢。《大河谭》就是我跟台里合作的项目。那天我们三个又聚一块儿,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就扯到了叶落归根。我说我爸最近倾向比较明显,没事就想回老家上坟。胳膊疼了,他说是不是得给祖宗烧刀纸了;心脏早搏了,他也说是不是得给祖宗送点钱了;雾霾迟迟不散,他也认为是祖宗不高兴了。问题是,老爷子跑不动了,要去就得我去。更要命的,他老人家年轻时离开故乡,很少回去,我祖父祖母过世时,碰巧都在北京,就近全葬了这里。父亲的祖父祖母和曾祖父曾祖母埋在故乡的哪一块坟地里,他完全记不清。他只模模糊糊记得,小时候跟我祖父去上坟,要坐摆渡船从河北岸到南岸。祖宗就埋在运河边上。运河流经我老家那一段,少说几十公里,半个多世纪过去,就算老老实实没改道,火热的社会主义建设天翻地覆,这世界也早变了不知道多少茬了,我到哪里找。领导说:
“你老家的运河?哪个运河?”
“当然是京杭大运河。”
“这事你得干,”领导一拍大腿,咣一声,我真听出了银钱落地的声音。“大运河正申遗,上头要求台里配套上档节目。你来做。”
“怎么做?”
“我要知道怎么做还用得着跟你说?”
也是。领导的工作就是下命令,怎么干是下属的事。“这个,可观?”我把右手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捻了捻。
不必遮遮掩掩,他们都知道,我缺钱。离了。但我跟领导不一样,领导是离了李老师,我是被人离了。美满的家庭都是一样的,分崩离析的家庭各有各的离法。我的特点是:被离,孩子归前妻,我每月支付高额的抚养费。至于为什么费用高到法庭判决的两倍半,前妻的说法是,要把你儿子往高端人才的路上送,这点钱你就心疼了?你也可以每月只给五块钱,那我就按五块钱来养。她是在短信里跟我说的。汉字在我前妻的短信里充分显示了象形文字的尊严,一个个露出了狰狞的表情,发出阴阳怪气的嘲讽之声。很多年里我都没想明白,为什么咱们中国人一离了婚就成了仇人,完全不共戴天。这个很多年包括离婚前的很多年,我和老婆认真探讨了这个问题,离了婚还能做个知己嘛,生意不成仁义在,知根知底的。我老婆完全认同,但一离了立马翻脸,连普通朋友都没得做,不给你机会。因为儿子要念书,我把房子给了前妻,车也给了,家产劈出了五分之四,只好从朝阳搬到了通州西上园,这里的房子比朝阳便宜啊。这还不够,抚养费之外,儿子隔三岔五跟我说,这个要钱,那个要钱。总之,每个月我有幸去看他几次,不揣一两千块钱,基本上是近不了他的身的。我给前妻打电话,我说,就是不用了的前夫,你也不能铆着劲儿往死里整啊。前妻用鼻子哼了一声,前夫不前夫关我什么事,我只知道你是孩子他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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