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农身上的活力完全喷发出来了,煤永老师当然看出来了。他为她高兴,但与此同时又有点惶惑。他预感到他的生活中也许要发生变故了。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农是不善于掩饰的人,她的性格中的两面性也不明显,所以她往往将读书会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煤永老师——关于洪鸣老师,关于沙门,关于云伯,关于文老师等等。农的叙述是很生动的,煤永老师沉浸在她的声音里就如同身临其境一般。末了他总是说:“我本来就主张你一个人去读书会嘛,你瞧,你一个人去就等于我们俩都去了一样!”农听了他这句话往往扑哧一笑,满脸容光焕发。

一个人的时候,煤永老师就会回味农的那些话,并不知不觉地设想那些场景。他对于洪鸣老师微微有些醋意,他认为他比自己年轻,才能也在自己之上,必定会吸引着农这样的女性——尽管他是有爱人的。他的小爱人是多么漂亮!洪鸣老师同农之间的书友关系会不会发展成情人关系呢?煤永老师每当想到这里,就开始责备自己,就不再往深处想了。农如今变得如此舒畅开朗,这不正是他所期盼的吗?她对她的学生着了迷,自从学校搬到城里之后,她常带着学生去远郊游览。她最近又搞出了一个全盘创新的园林设计,连煤永老师看了都忍不住赞叹不已。他感到妻子像一座喷发的火山。那个设计很快就被一家大公司买走了。农现在常常提起一个海湾,煤永老师知道那是虚构的,也知道她的思路,因为他自己从前也读过很多小说诗歌。他引诱农说下去,农就变得激情高涨了。“这种海湾会不会在现实中出现?”她天真地问。煤永老师就回答说,这要看当事人,也就是想象者的意愿有多强烈。煤永老师这样一说农就冷静下来了,她说她可不是一个空想者,她是实干家。

小蔓很少回来。问她什么时候结婚,她回答说还早得很。煤永老师担心她这次又会一场空,甚至某个夜里因为担心导致了失眠。

除了这些家里的烦恼之外,煤永老师最近还遭遇了一个大烦恼。

这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前,那时小蔓还是个婴儿。那是暗无天日的生活。煤永老师回忆起苦难开头的那些日子时,脑子里面就只有一些影影绰绰的片断和涌动的浓烟,那里头响起刺耳的婴儿的哭声。然而却来了名叫茴依的女子,是同事介绍来帮他的。她刚生了孩子,奶水多得孩子吃不完,她的双颊像苹果一样红。煤永老师的辛劳立刻减少了一大半。这是第四个月了,从这时起,婴儿才得到了她所需要的营养。她用小手牢牢地紧捉住女人的乳房,像在哭泣一般地吸吮着。有时候,茴依为了让这可怜的女婴吃饱,故意让自己的儿子少吃一些。

“我真爱这个孩子,她就像我自己生的一样。”茴依噙着泪对煤永老师说。

煤永老师真想大哭一场。当然他没哭,他的脸变得像雕像一样没有表情。

不知从哪一天起,煤永老师的心绪变化了。他开始从麻木中苏醒过来,感觉到周围的事物。每天上午和下午,他都盼望着茴依的轻巧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奇怪的是婴儿也同他一样敏感,也能分辨女人的脚步声。

茴依告诉煤永老师,她家里生活富裕,她并不是为了赚钱才出来做奶妈的,她喜欢孩子,自己已经有了三个,还嫌不够。煤永老师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望着女人,他一改平时沉默的性格,开始向她唠叨一些家务上的事。

“奶糕总是过期的,要在商店当着营业员的面撕开包装检查。”他说。

“对了,这种事我也听朋友说过,的确要检查。”她认真地点头,两眼亮晶晶的。

“茴依,同你们女人比起来,我是不是像个废物啊?”

“怎么会呢,我觉得你非常能干。你是老师,却能把小孩照顾得这么好,干干净净的。我真佩服你。”

每次女人离开后,房里就充满了她的气息。煤永老师感到自己也变成了婴儿似的,他小声念叨着:“茴依。”婴儿严肃地看着父亲,突然笑了。

随着小蔓一天天变得健壮,煤永老师的创伤也渐渐在痊愈。这种痊愈是违背他的意志的,因为他还常沉浸在伤痛之中,不愿遗忘。但他感到了这个痊愈的力量,这是另一种意志,甚至比他所意识到的意志更强大。而在这个有点陌生的意志的中心,出现了这位生命力充盈的奶妈。渐渐地,他完全摆脱了麻木,既心疼又欣喜地注视着女儿一天天长大。

终于有一天,煤永老师在忙碌过后的空闲时闭上眼对自己说:“这个茴依是多么美啊!”他的声音很小,却吓了自己一大跳。

茴依住在城边的小街上,她丈夫家里是做皮货生意的,很有钱的商人家庭。这位丈夫在商行里做会计,是位老实巴交的男人,他来过煤永老师家,煤永老师看得出他很爱自己的妻子。

茴依的奶妈的工作一共持续了十个月。事情发生在第九个月的末尾,煤永老师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屋外的地上落满了黄叶。她本来要去开门离开了,可是她忽然放下手袋,回过身来抱住了煤永老师。煤永老师似乎想推开她,可是自己却把她抱得更紧了。他明白了,他爱这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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