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师坐在黑黑的房间里思考着宇宙的结构。后来她站起身,走过去打开窗户,于是有各式各样的黑影从窗口游了进来,房间里变得半明半暗。噗、噗、噗……那些影子发出响声。文老师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下沉,天花板和四面墙向外散开去。文老师并没有悬空,她的脚立在大地之上,周围种种的事物在向她聚拢——它们不但不令她窒息,反而让她产生游刃有余的欢欣感。
“您的位置在西南方向的第二层,这是窗台上有一只苹果的那间房,不大不小,房里有简单的家具和一部打字机。”声音是从一个录音机里传出来的。
“您指出了我的位置,那么您是谁?”文老师困惑地问道。
“我是您的一位朋友,您用不着称呼我,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在这栋房子里,同外界无关。”
文老师想,这些话都是事先用录音机录好的。多么奇妙啊!现在,她要做深呼吸了。当她做深呼吸时,一些影子飞快地从她的鼻腔进入她的肺部。她的身体继续缓缓下沉。在这种运动的过程中,文老师总想知道自己的定位——她究竟是在这栋“宇宙之屋”的哪个房间里?朝南的房间还是朝北的房间?抑或朝西?但录音机里的那个声音并不会时常响起,文老师就总是处在困惑之中。她并不讨厌这种困惑,但是她渴望定位。定位或迟或早会发生,但并不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发生,不如说定位总是出其不意的。出其不意的定位常常令文老师情绪狂热。她热爱“宇宙之屋”的活动。她想,墙不是已经散开了吗?她是身处屋内还是屋外?按录音机里那个声音的揭示,她应该是在屋内——“第二层”“西南方向”“不大不小”等规定,不可能是屋外的规定。可是下沉的运动使得她不可能停留在一间房里,这就增加了定位的困难,可这种无法定位的状况是多么微妙又多么令她满足啊!也许她同时在南又在北,在东又在西,但那个声音的揭示总是清晰的,给她一种可依赖的实在感。
很多年以前,文老师就盼望着进行这种操练,也就是说,她盼望在一所结构不明的大房子里摸索着进入陌生的房间。但这件事直到她的晚年才发生。到现在这种操练已经进行过无数次了。越操练,房子就越生长,陌生的房间与楼层也越多。可以说,要想真正弄清房间与走廊的朝向、楼层的高低、大门的位置等问题几乎是不可能的。有一次,她摸索着走到了一条走廊的尽头,正在担心着别一脚踏空,那走廊却又拐了个弯,于是她身不由己地进入了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那房间奇小,只有一米见方,门被人关上后里头闷热不堪。她想出去,越挣扎房里的空间越小,四壁夹紧了她的身体,她在恐惧中进入昏睡,就这样站在那里睡。直到天亮,才听到录音机里的那个声音说:“这间房在第七层的西南拐角上,是一间堆房。”话音一落,文老师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走廊里,靠右手边是下楼的楼梯。
这座房子是没有电梯的,不过在深夜里爬楼总能给文老师带来快感。有一次,她记得自己爬一爬,歇一歇,一共爬了二十五层。第二十五层好像是顶层,走廊四通八达,像那种巨大的塔楼,微弱的灯光在头顶闪亮着,好像要熄灭一样。当她鼓起勇气打开通往屋顶平台的那张门,要去外面看看时,却又发现那不是什么屋顶平台,却是继续上升的楼梯。她有点害怕了,于是关上那张门,转过身准备下楼。然而找不到下楼的楼梯口了。不论她往哪个方向走,走到尽头都是上升的楼梯口,仿佛在逼她继续往上爬似的。文老师决定坐在走廊里的那把长木椅上睡一会儿。她睡了没多久就被吵醒了。有一个人正缓慢而沉重地从上面下楼来。是一位老头,戴着格子呢的鸭舌帽。老头走到她的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说:“在异国他乡遇见故人总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她记得自己回应了他几句话,但后来忘记说的是什么了。他俩从走廊尽头一拐弯就出了大门。文老师回头一看,身后只是那种普通大小的板楼,一共六层,屋顶是斜顶,上面盖着装饰瓦。老头钻进一辆出租车走了。文老师想回楼里去看看,但有人关上了大门,正在里面将大门反锁。
那栋房子就在她家所在的那条街上,是一个老年人的活动室,但不知为什么,并没有多少老年人去那里头搞文娱活动。文老师退休后曾向邻居打听过,邻居告诉她:“那里面很憋闷,并不适合老年人。”可文老师去过一次之后就对这座房子着迷了,尤其是棋牌室,空旷的房间里天花板特别高,一般只有两三个人在里头下棋,到下午就一个人都没有了。文老师于是就常常于晚间去那里待着。房子的变形是于几个月之后发生的。当时一面墙和天花板消失了,文老师一抬头就看见了星空,星空里有那个图案。她听到一位过世的堂兄在她耳边笑着说:“这种游戏属于你一个人了啊。”这句话令她全身起鸡皮疙瘩,可也增加了她的好奇心。从那以后,她便隔三岔五地往老年活动室跑了。到后来,事情就变得越来越怪,最为蹊跷的一次是这栋六层楼房化为了一座平房,并且呈现出章鱼的形状——中央是宽阔无比的大厅,大厅四周的墙面上辟出好多条走道,那是些无尽头的走道,走道的两旁有看上去像办公室的房间。文老师尝试过,似乎每一条走道都诱惑着她无限制地走下去,但走了一段时间之后,文老师就会害怕起来,于是返回到中央大厅。她想,变形的房子是多么危险,又是多么的有诱惑力啊!最有意思的是,当她在水泥走道上行走时,可以听到什么地方正在上演皮影戏,那戏场的氛围和她小时候经历过的一模一样——敲锣,打鼓,演唱,十分热烈。尽管如此,文老师还是不愿一直走下去不回头。不光是害怕,也因为对某种利益的估算。
从前的同事在街上遇见了晚归的文老师,便同她说话。
“文老师,您在独享探险的乐趣啊。”她说。
“嗯。那么,您如何评估这种建筑物?”文老师感到背上在流冷汗。
“我不会去评估它的,那太冒险了。我觉得您有先驱的风范,令人肃然起敬。莫不这老年活动室是为您建造的?”同事的语调阴阳怪气。
“可是白天里,也有别的人在里头活动。”文老师申辩道。
“别的人?那两三个人算不了什么。他们在里头闲聊一会儿就散去了。”
分手后,文老师吃惊地想,这位同事真了解内幕啊,也许她和她一样,一直在关注同样的事?如果这样的话,可不可以说这老年活动室也是为同事建造的呢?这栋普普通通的,六层楼的灰色建筑,在这条街上一点都不起眼。有一名清扫工每天早晨打开大门,将里面的所有房间和走廊楼梯清扫一遍。因为这栋楼只有一个单元,也就是十二套房间,清扫工作到中午就结束了。大门敞开着,穿老鼠色工作服的女清洁工总是到了深夜才来锁门,第二天早晨又来开门。文老师也想过,为什么她要每天深夜从什么地方赶到这里来锁门呢?自从同事指出这栋屋有可能是为她文老师建造的之后,文老师便进一步产生了怀疑——莫非清扫工也是在为她留门?这种事想一想都会令她惊骇。
近年来,文老师倒是越来越镇定了,这要感谢那种下沉运动。因为只要身体一下沉,思维就会上升,达到天马行空的境界。那种时候,对那位清扫工的顾忌也消失了。尽管之前她在深夜遇见过她一次,并受到她的盘问。下沉运动越做就越得心应手,几乎是达到了想下就下,想上就上的熟练程度。一开始她是独自做运动,运动也是限于她所在的那个房间——通常是棋牌室。到后来,当所有的墙和天花板都散开之后,当她回旋自如地在空间里来来往往时,她就感到有一个透明的建筑成了她的身体的延伸部分,她带着这个似有若无的房子到处走,这房子竟依赖于她而存在。因为当她不思考时,房子就消失了,当她屏气凝神时,结构琢磨不透的透明建筑又出现了。这种游戏很好玩。有一次,她甚至在走廊上遇见了她的儿子蜂。儿子穿着登山服,似乎要远行。“蜂,你是来找我的吗?”“是啊,他们说您在攀登,我也想领略上面的风光,就来了。可是它究竟有多高?我看不透。”“谁能一下看透呢,只能在攀登中去体会。我们往右拐吧,前面应该有个平台,喏,这边是左,这边是右。”“在这种地方妈妈还能保持判断力,真了不起。”文老师记得她不知不觉地就同儿子走出了房子的大门。过后儿子告诉她说,他被这座变形的房子的高度吓坏了,心里立刻打了退堂鼓。是他挽着文老师的手臂退下来的。后来蜂再也没提起过那次攀登,也许他觉得那种事还是不去谈它为好吧。
老年活动室是文老师心中的秘密,可她又觉得好像每个人都知道这个秘密。不光她的两个儿子,就是那些退休教师也会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起这事。文老师想,某种结构是同每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但那结构总要体现在一些不同事物——比如房屋——上面,不然就没法看到和设想。是她文老师首先看出了老年活动室的结构呢,还是那结构一直在向她发信息,渴望将她包容进去?也许这种事一旦发生,她就会在人群中变得显眼吧。所以现在文老师感到她被周围人的激情包围着,人人都对她有所期望似的。甚至菜市场的菜贩们也在议论她。“她将一座普通的房子变成了类似命运的东西。”“据说建筑物如果无限制地变形的话,就同人的体力有关。”文老师仅仅偶然听到这两句。那两位故意高声地说话,分明是要让她听见。菜贩们的反应令文老师振奋,她心里不断涌出新的希望:如果那个结构在宇宙间的一切事物上都显现出来,她不就随时可以同别人谈论了吗?她一定要坚持将这事做下去,因为同幸福有关啊。从上个月以来,她的头上出现了屋顶,那是当她踏进星空的那一瞬间发生的。于是她有了一种完美的感觉。她要将幸福的奥秘传达给别人,那就是,每一个人都可以钻进不同的事物,变成事物本身。当然这里头有些技巧,她也可以将技巧传达给别人。比如根据首先触摸到的事物(墙,门把手,楼梯口等等)来判断方向,比如根据楼层的高度和走廊的长度来调节自己的活动范围等,这都是她的一些经验。
去老年活动室进行冥想成了文老师的专利,这个专利是她退休之后获得的,产生于一次不经意的逗留。那一天,她吃完晚饭,收拾好厨房,一看天还早,便去街上溜达。她记得她还在路边遇见了已退休的校长,校长说她“气色不错”。后来她经过老年活动室,看见大门敞开,几间房里还有灯光。她感到好奇,便走了进去。起先她站在乒乓球室,那两张球桌静静地立在灯光下,给她的感觉并不像有人会进来打球。于是她退出来,走进了棋牌室,棋牌室的桌子上摆着一张人的头部的素描,那素描很模糊,也许画的不是人,而是花岗岩上面的纹路。文老师坐下来观看,心里想,这是哪一位老人的作品?看着看着精神就有些恍惚,恍惚中又有种隐隐的激动。她听到天花板那里有细小的骚动,那骚动一阵一阵的,有时激烈,有时又平息下来。到底是什么动物在弄出响声?文老师爬上桌子,想要弄清。她刚一在桌子上站好,棋牌室掩着的门就被打开了。电力所的退休工人钟志东站在门口。文老师尴尬地从桌子上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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