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对于帅朗是一个无比熟悉、又极度陌生的字眼。
成人之后,很多儿时的事是无法忘记的,比如记得小时候一家三口骑一辆破自行车,老爸蹬车,后面带着老妈,前面带着儿子,一家三口到黄河边上钓鱼,那时候的阳光明媚和欢快笑语,几乎定格在帅朗的记忆中成为永久的幸福画面。其实帅朗一直标榜自己很纯洁,这是千真万确的,自己小时候是蛮纯洁的,最起码在那个幸福的环境中,永远是无忧无虑的纯洁。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懵懂的儿子不知道为什么父母会疏远,于是记忆就变成严峻肃穆的乘警父亲经常拉着未懂事的儿子,来往在铁路线上,幸福的记忆被锁在心底最深处,换成了冷冰冰四面玻璃的乘警室,经常所见的是暴怒的父亲把在车上偷抢拐骗的嫌疑人铐回来,有很多呼天抢地或者血淋淋的场面,是被偷被抢的无辜者、是作案被抓的嫌疑人、是执法受阻的乘警,幼小的帅朗过早地目睹了善与恶最激烈的角逐。
再后来,父母的婚姻走到了尽头,儿时的幸福也走到了尽头。
都说万爱千恩百苦,疼我孰知父母?可一个扔下家庭的母亲和一个日渐消沉的父亲,让帅朗再也体会不到曾经的幸福和温暖,在乡下爷爷奶奶家断断续续住着,很有限的印象,只剩下风尘仆仆出车归来的父亲,偶尔回家、也是一屋子酒瓶和不出工就喝红眼的父亲,再或者就是抱着自己,眼睛里含着泪,叹着气抚摸儿子,让儿子总也看不懂的父亲。
我恨他吗?
帅朗经常恨得咬牙切齿,初中寄宿、高中寄宿,当奔波在外的父亲无意中发现儿子已经会逃课了、会喝酒了、会抽烟了、会打架了、会进派出所了,唯一的教育方式就是手铐、就是皮带、就是暴怒之下拳打脚踢,很多次打哭了、打跑了儿子,再找回来,关起门来,又一个人抹泪,孤独地哭泣。
见父亲悄悄流泪很多次,就是想恨,帅朗也恨不起来。甚至唯一怨恨的,是那个让父亲的脸上再有了笑容,让父亲的生命里再有了记挂的后妈,尽管帅朗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可总免不了要生出一份怨恨,怨恨这个女人,夺走了自己仅剩的那一点父爱,哪怕这点父爱是以皮带和身上的疼痛为代价的。
那么我和父亲之间还有爱吗?
帅朗忽然间眼睛发酸,忍不住想捂着脸号啕大哭,举目无亲地走出家门,被人轻视过,被人侮辱过,被人殴打过,被人欺骗过,挣扎着生活在这个冷冰冰的城市里,苦过、累过、伤过、痛过,同样像父亲那样悄悄地哭过,躲起来悄悄舔着伤口。这些都不算什么,唯有在年节合家团聚的时候,那份冷清和孤独的煎熬,每每总让帅朗喝得酩酊大醉,在醉里抹一掬泪,把忘不了的,强行忘却。
可这些东西,忘得了吗?
毕竟是他抚我、育我、顾我,毕竟是到现在仍会来看我的父亲,我忘得了吗?
车行到了市内,一路上方卉婷注意到了帅朗的怪异表现,隐隐地知道这对父子关系不好,有意地放缓了车速。此时,繁华的街市、耀眼的霓虹、如织的行人、似流的车海,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和西杨树发生的事完全是两个场景,帅朗无言地看着车窗外世界,心里满满当当充斥着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很多次,在过年团聚的时候,帅朗忍不住想回家,忍不住想见那位恨儿不成龙的父亲,忍不住想把自己这两年的苦楚痛痛快快地倒出来,痛痛快快哭一场……可最终他忍住了,忍住了回家的渴望,不想再去破坏那个新的家庭,不想再把失望带给刚刚从消沉中挺过来的父亲。
唏嘘的声音在后座响起,帅朗用袖子擦着泪水,过去太久了,那种感觉虽然清晰,却不像刚开始那么强烈了,或许时间真会冲淡一切,就像他已经快忘了母亲的样子。
蓦地,眼前一晃,帅朗一惊,是方姐伸手过来了,手上捻着一包纸巾,要递给帅朗,估计是听到了声音,预防措施就先来了,帅朗没好气了,不耐烦地道了句:“你给我这干吗?”
“未雨绸缪呗,我听说你和你父亲两年多没见面,能告诉我因为什么吗?”方卉婷问道。
“不能。”帅朗坚决拒绝了。
前面的方卉婷缩回了手,哧哧笑了,剩下俩人独处了,又变回了那个知情达意的方姐,或许是在西杨树现场对帅朗的认识又深了一层,她笑了笑,驾着车,很慢,找着话题道:“帅朗,别闷着呀,我给你讲个笑话,想不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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