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在北平相识的老友谈天,不谈起北平则已,谈起北平来,就觉得那里无一不好。当年在那里生活着,本是住在天堂里,但糊里糊涂的过着一下子,就是一二十年,并不感到有异人间。于今沦陷了,真个落出墙去的桃子是好的,一回味起来,恨不得立刻收复了这座古都。我这样悠然神往之下,仿佛木哑的声音,呛啷呛啷,由墙外经过,那正是骆驼项脖上挂的铃子撞击声。在那每半分钟响一次的情形上,可以知道那必是有骆驼在胡同里走着,我俨然身居北平了。这时的北京,应当还称北平,因为我心里老这样想着,五四运动,好像就是前几个月的事情。隔着窗户向外一看,满地是积雪,积雪上面,杈杈桠桠的,秃立着几棵庭树。我正也想到,纸阁芦帘,是最大一种诗料,雪窗无事,不如来作两首诗消遣消遣,趁这个兴致,摊开书桌上的纸,提笔便写了七个字:“雪积空庭凡榻寒”。刚写完,便觉意思太平凡。而落韵在十四寒里,也是咏雪的老路子。便停放了笔,两手挽在身后,在屋子里踱着步子打旋转。这就是平常所谓,心里在抓诗了。忽听得有人在院子里叫道:“屋子里静悄悄的,老张在家吗?”随了这声音,是我的朋友胡诗雄来了。他站在屋檐下,扑着身上的碎雪。我开了风门,让他进来,因道:“这样大雪,我不料你有此雅兴前来会友。我可怕冷,没有出去。”胡诗雄脱了身上大衣,挂在衣架上,走近屋角的炉子边,伸着两手向火,然后又互相搓了几下,笑道:“冷有什么关系?冷不能打击我们奋斗精神。今天师大有雷诺博士演讲,题目是什么叫‘烟士披里纯’。此与我们爱好文艺者关系甚大,不可不前去一听。我特来邀你。”我笑道:“这题目虽然时髦,可是我们对这名词,也耳熟能详,何必冒了雪去听讲?”胡诗雄把手烘热了站起身来,看到桌上纸片,写了一句旧诗,因笑道:“你还弄这平平仄仄的玩意。”我笑道:“这不成问题,我是兴到就做,兴尽就完。做一句可,做十首也可,而且也不在那刊物上发表。”诗雄把头摇晃了两下,笑道:
“提到作诗,我颇为得意。最近《雪花》杂志上,发表了我一首小诗,给了我二十块钱的稿费,而且版权还是我的。据编者按语,我那首诗,有泰戈尔的作风。昨天我看到胡适之先生,站在街上和我谈了三十分钟的话。”我道:“他一定看到了那首诗。”诗雄笑道:“可不是?他常和陈独秀先生提到我。他们《改造》上还要约我作稿子呢。”他说着,掀起袖子看了看手表,笑道:“快到时候了,我们一路去吧。”我笑道:“这样冷,我实在无此兴致。”诗雄一面说着,一面穿大衣,我却看到他的大衣袋里,整卷的小册子露了一半在外面,其中也有几张油印的字纸,和几张红格稿纸。我道:“老胡,你真用功,把讲义带着,又把写文章的稿纸带着。”他道:“哦!我忘了一件事。”说着,把那卷油印纸拿出来,分给了我一张,笑道:“你也加入一个吧。”我看那油印纸上第一行写着文艺革命同盟会,接着是七八行缘起,十来行简章,倒也一目了然。可是后面有整百行,都是发起人的名字。照例,第一名是蔡元培,第二名是胡适之,第三名是陈独秀。以下几名,虽与别种集会的赞成或发起人名字,有点上下先后之别,但前十名,也不外疑古玄同,刘复,周作人,李大钊等等,总之,越在前面的名字越熟,越在后面的名字越生疏。在这发起人一百八九十名之间,有一个人的名字,将蓝墨水连打了两行圈圈,格外引人注意,那正是面前的这位诗人胡诗雄。我笑道:“这上面全是当代名人,将不才的名字摆下去,自己也当自惭形秽。”诗雄道:“这上面都是发起人和赞成人,那另外是一回事,加入的不过当会员而已。第一次会,我们将讨论诗的问题。”我觉得他来邀我的事,不能完全拒绝,就答应加入当一个会员。诗雄笑道:“走走,我请你去东升平洗澡。”说着把衣架上我一件旧破大衣,也和我取下,两手抱着交给了我。我笑道:“你不是要去听讲吗?怎么又有工夫请我洗澡?”他道:“我们听了讲去洗澡,也还不迟。”这又听到院子里有人叫道:“密斯张,不要听老胡的话,他是奉命拉夫。”说着话,走进一位少年来,身穿深灰布滩羊皮袍,头戴黑毛绒土耳其帽,颈上围着宝蓝毛绳长围巾,绕着脖子两个圈圈,身子前后还各拖着一二尺。他进门之后,两手互扯下手套。诗雄笑道:“姚又平,你这称呼人的脾气,还是不改,密斯脱三个音,你总只喊出两个,所有阳性的朋友,你都称为阴性。”姚又平向我点个头笑道:“唆雷!”我笑道:“老姚这一身穿着,正是这北京人土话,‘边式’。你那公寓对门,有几位是意中人吗?”
他笑道:“我好意点破你,免得老胡拉夫拉了你去,你倒俏皮我。”我道:“我正要问你这句话,怎么叫拉夫。”姚又平笑道:“这有什么难懂,这样大雪,听讲的人,一定很少。事先大家很捧场,演讲的人,也自负得不得了,若是闹这样一个结果,透着有点尴尬。于是和演讲者有点师友之谊的,就不能不出外拉人去听讲了。”说到这里,他笑嘻嘻地和我来了一串英文。我笑道:“老姚什么都还将就着讨人欢喜,只有这三句话不离英文,有点令人毛戴。”他笑着耸肩膀,又说了一句“唆雷”。胡诗雄道:“老张,到底去不去?”我道:“你看老姚由景山东街老远的来了。”诗雄忍住笑道:“这年头儿,‘北大’两个字,固然是香透了顶,就如北大附近的街巷,如汉花园景山东街之类,也不可一世,我没法儿等,先走了。”他看我真无走开的意思,只好掉头走了。老姚隔了风门,还和他来句“谷摆”。我和姚又平傍了火炉子附近坐着,因笑道:“幸得你来,免我被拉了去。不过这样大雪,你老远的跑了来,必有所谓。”他先向我笑了一笑,然后又搔了两搔头发。我道:“你必然有什么为难之处,也只管说。纵然我办不到,此处也无第二个人,并不泄漏你的秘密。”听到“秘密”二字,他脸上一红,把头低了看看自己鞋子,仿佛是真有什么秘密。我这倒很后悔,为什么故意踢着人家痛脚呢?便笑道:“人生谁无秘密?我就有很多秘密。”他这才笑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我要到一个世交家里去拜寿,缺少礼服,想向你借件缎子或礼服呢马褂。”我道:“这当然可以。不过我昨天还在某报副刊上,看到你的一篇小品,着实把北京小官僚挖苦了一顿。你那文里说,哔叽皮袍,外套一件青呢马褂,口里衔着雪茄。谈起话来,不是徐东海,便是段合肥。在小百姓眼里看起来,那是一个官。在有识之士看起来,那就是亡中国的微菌。由这点看起来,你对穿青呢马褂的人深恶痛绝的程度,也就可想,怎么你倒要……”我说着,看了他的脸。他搭讪着将铁炉上一把白铁水壶提起来向桌上茶壶里冲着茶。但他并没有斟茶喝,将水壶放到炉子上,依然坐在炉边椅子上,向我笑道:“我家道很贫寒,你是知道的。我一个七十岁的老娘,还寄住姐丈家。我虽半工半读,实在入不敷出,非另外设法不可。我这位世交,现时在交通部当司长,他是合肥人,和段芝老……不,不,段祺瑞。”
我笑道:“人家那么大年纪,就叫声芝老也没关系,你向下说。”他笑道:“他很走得通段府这条路子。他向老头子左右说一声,随便在哪个衙门里可以和我弄个挂名差事。明天是他生日,许多亲友同乡都去拜寿。我为了和他联络联络,不得不去一趟。”我点点头道:“那也是人情之常。但是我还没有看见过你穿马褂,你突然穿起来,不嫌有点别扭吗?”姚又平笑道:“为了饭碗,这点儿穿衣服的小别扭,也就在所不能顾了。”我听了他这话,觉得他借衣是实意,便翻箱子取出一件马褂交给他。他将衣服用报纸包了,笑道:“一客不烦二主,还有一件事,我索性请求你一下。不过这样东西,并非马上就要。”我道:“还是那话,你要看,我是否力所能办的。”姚又平道:“天气这样冷,应该让你出点汗,我请你到胡同口上去吃羊肉涮锅子。”我笑道:“我还没有和你做事,倒先敲你的竹杠。”姚又平道:“这无所谓,就是你要请我,也未尝不可,吃完了看我再告诉你要求你什么。你不去,我也不请托你了。”我见他邀约得十分诚恳,只好和他一路走出门来。这时胡同里积有尺多厚的雪,两旁人家都掩上了大门,静悄悄的,不见什么行人。雪盖住人家的房屋与墙头上的树枝,越发现着这雪胡同空荡荡的,雪地中间,一行人脚迹和几道车辙,破坏了这玉版式的地面,车辙尽头,歇了一辆卖煮白薯的平头车子。一个老贩子,身穿蓝布老羊皮袄,将宽带子束了腰,站在雪花飞舞之下,扶了车把吆喝着“煮白薯,热啦。”
他说的是热,平头车上铁锅里,由盖缝里向外果冒着热气,可是他周身是碎雪,尤其是他那长眉毛上,也积着几片飞雪,越形容出他老态龙钟。我和姚又平由家里走出来,第一件事便是看到这位老贩子。姚又平道:“我有一个感想。雪片飞到眉毛上也不化,他的脸冻得没有一丝热气了。”这句同情之言,果然是把这位老贩子打动了。他放下了车把,向我们望着,叹了口气道:“没法子呀。这样大雪,谁不愿意在家里烤火?一下几天雪,煤面全涨钱。人一天不死,一天就得干。”姚又平最是和穷苦人同情,他不但在口头如此,而且是常常形之于文字。这时听得老贩子说了这番话,越发站在雪地里向他笑道:“你这话还得说转来。咱们一天不死,一天得干,还有人一天也不用干有吃有穿,干了倒是要死哩。”说着,将手向胡同左边一扇朱漆大门里面指了一指,因笑道:“你瞧人家那里住着的。到这个时候为止,也许还没有出被窝呢。”
老头子笑道:“那怎么能比?人家是前辈子修的。”他说着,那清鼻涕水,只是由苍白胡子上向下滴着。那鼻子眼和口里喷出来的白气,和铁锅里喷出的热气,纠缠住了一团。我扯着姚又平道:“不要耽搁人家做生意了,走吧。”姚又平走着,笑道:“我就是和穷人表示同情,将来我要作一部长篇小说,专门描写这些苦人儿。”我们一面说话,一面走着。走到胡同口时,待要转弯,却有一辆汽车轧得地面积雪呼呼作响,飞奔前来,我们两人赶快闪到人家墙根下站定,那车轮子在地面上滚起来的雪泥点子,还是溅了我们一身。我正要申斥那汽车主人一声,却听到车轮嘟呀响着,发出了惨叫,接着有人啊哟了叫着。我和姚又平回头看时,见那辆卖煮薯的平头车子,已打翻在地上,那老头子跌在几丈远。姚又平道:“你看,出了乱子了。”我也来不及和他说第二句话,回转身就向前跑了去。自然,我们都是同情卖煮薯老人,要和那坐汽车人辨是非的,同时,我们也还觉得这汽车主人也有可取,他的车子撞了人,并没有逃跑。然而我们这念头还不曾转完,那汽车的前座门开了,跳下来一个司机,跳到老头子面前去,抬起腿来,就向他脚上踢了两下,骂道:
“你这老王八蛋,眼睛瞎了,汽车来了,你不让开。”我平素虽也讲个十年读书,十年养气,到了这时,实在不能忍耐,便老远的大声叫道:“呔!打不得,打不得,北京城里是有王法的地方。”说着,我两人跑近那卖薯老人看时,他正在积雪里挣扎着要爬起来,看看他周身,倒没有什么血渍,也许是跌在积雪里,并没有碰伤他哪里,那司机穿着湖绉面的白羊皮袍子,卷着两只袖子,翻出一大截羊毛在外面,却是很潇洒的样子,他还指手划脚对着地上的老头子大骂,两手捏了拳头,举平了胸口。我便插嘴道:“朋友,你没有把他撞死,算是少了一条人命官司。他这样大年纪,跌个七死八活,你还忍心要打他吗。”司机瞪了眼道:“干你什么事,要你管?”
姚又平见这人过分强横,也挺了胸道:“天下人事,天下人管。我们一路去找警察,这老头子究竟伤了哪里还不知道,你还脱不了身呢。”那老头子左手扶了墙,已经弯腰站起来,右手捶着腰,哼道:“人倒没关系,只是我这辆车子打翻了,不知道哪里折了没有?那一锅薯全倒在雪里,稀化得沾着烂泥,也不能再卖给人吃了。”姚又平道:“不成问题,那得要他主人赔。”司机道:“赔?赔他坐死囚牢。”说着,扭身便要走上车去,这时,惊动了胡同里人家,纷纷的开门出来看。我和姚又平都觉着有公理可讲,便紧跟了那司机走去,不肯放过,走到那汽车边下,见车子里坐着的那位主儿,正是姚又平文字曾把他形容过的,圆圆的胖脸,戴了一副玳瑁边圆眼镜,嘴唇上蓄一撮小胡子,而且嘴角上正衔着半截雪茄。我心里想着,又平看到这种人,一定是火上加油,必定要和他交涉一番的。然而我所猜想的,是适得其反,当那人把身子向前一伸的时候,又平却立刻取下帽子来,对那人一鞠躬,笑着叫一声老爷,那人道:“哦!刚才是你说话,这个老头可恶得很,把车子停在胡同中间,挡住了人行路。我有个约会,立刻要去,没工夫在这里纠缠,托你和我办一办吧,真是这老头子跌伤了的话,你拿我的名义,和附近的警察岗位交代一声就是。”姚又平垂手站着,连连地说了几声是。那汽车夫见主人翁把事情已交代清楚,也并不问姚又平是否答应,开着车子就走了。我站在路边,倒是一怔,姚又平回转头来,见那老贩子已经爬了起来,正在扶起他的木板车子。便迎向前道:“老头儿,你也不好,你这辆车子,摆在路中间,又是胡同拐弯的所在,你教人家汽车来了,雪深路滑,怎么来得及让你。”那老头子扶正了车子,又把煮白薯的那口大铁锅端了起来,苦笑着道:“总算好,吃饭的家伙,全没有跌坏。我们这穷苦人撞上了坐汽车的,一千个对,一万个对,算起来总还是个不对。那还有什么话说?”我倒有点忍不住,便向前道:“老人家,你跌伤哪里没有?”老人苦笑道:“我跌伤了又怎么样,还不是活该?”就在说到这个时候,胡同口上跑来两只大恶狗,把打撒在地面上的煮白薯,一顿乱抢。那老贩子先还吆喝了两声,随后他也不轰那狗了,两手操着腰带,呆了脸子光瞧着。我道:“老人家,你这一锅薯,要卖多少钱?”他笑道:“你瞧,人倒了霉,狗都欺侮人,今天再回去想法子吧。反正跌不死,也饿不死。一锅白薯,倒不值什么,两块钱吧。”我便在身上掏出两块钱来,向他笑道:“咱们交个朋友,这钱我借给你垫今天的伙食。”那老头子且不接我的钱,向我身上看看,虽觉得我不是周身破烂,可是比那坐汽车的人就差得远了,将手掌在前衣服上摩擦着,向我望了笑道:“又不是你先生把我撞倒的。”我觉得这也太够不上夸耀,把钱塞在他手上,立刻走开。姚又平随着我身后走来笑道:“我本来打算给他两块钱的,你已给了他,我就不必再给了。站在我们走路人的立场上,那总觉得坐汽车的人是不对的,其实雪地这样滑,车子可不好开。”我笑道:“这事也值不得我们再去提他,我们快去吃涮锅子吧,我们站在风雪里面这样的久,也该感到有些冷吧。”他自也不愿再提这事,随了我跑到街上羊肉馆子里去。还是爿相当有名的老馆子,天气冷了,闹哄哄的拥挤了许多顾客。我们走上楼,四周一望,恰好靠楼栏的玻璃窗边,空着一张桌子,我和姚又平过去坐下,他见玻璃窗上蒙满了水蒸气,就将一个食指在上面画着。我也隔了玻璃窗看街上的雪景。正好又是一辆汽车飞跑过来,把楼下一辆空的人力车,撞着滚到马路中心去。那汽车果然又停了,开了车门,先跳下来一头狼狗。狗脖子上的皮带,带了一位穿鹿皮短大衣,头戴獭皮帽子的少年下来,他并不理会那撞翻了的人力车,另一只手套了根鞭子,向这馆子里走了来。
我笑道:“我们今天尽遇着这一类深可遗憾的事。”姚又平对于我这个提议,似乎感到有些尴尬,便笑道:“这里生意太好,我们来了这样久,伙计还没有来看座儿。”于是对着楼座里面,高声喊着伙计。伙计过来一番张罗,自把我的话混过去,我也只好不谈,便笑道:“今日天气很冷,我请你喝二两酒。”他笑道:“这回你不要客气,我实在有点事请求你。应该让我会东。”我道:“你先说出来是什么事,我才肯扰你。”姚又平回头看了一看别的座位,这才拖方凳子,和我挤着桌子角,将头伸到我身边来,低声道:“我想请你替我写一封信,说明我求学的苦境,要被求的人和我找个挂名差事。”我道:“你不是说,已经求好了你令亲吗?”又平笑道:“这个人头脑有点冬烘,喜欢人家闹之乎者也。我虽当面求他,可是我拙于言辞,不能说得婉转,如再写一封古文观止式的信去,那就百发百中。当然你弄这一手是内行。”我听了这话,便有点犹豫。又平笑道:“你看看他那副样子,十足官僚,倒是一手好文学。”我道:“我哪认识令亲?”又平道:“刚才坐在汽车上和我说话的,那不就是?”我不由得望了他道:“你叫我替你写信,去求这种人?”他还不曾答言,突然一条大狼狗走了过来,两脚搭在方凳子上,把头伸到桌子上来。看看我们这桌上还没有端来羊肉,它又落下凳子去,奔向隔席这个座位。这里正有一老两少围了火锅,吃得兴致淋漓,这条狗,将头伸到桌子面上。老头子如何看得惯,将竹筷子敲了桌沿,向狗大喝了一声。这老头子对于这条狼狗,虽或有点失礼,可是就他一方面说,也可以说是正当防卫。不料有人就以他这一喝为不对,涮的一声,一条皮鞭子打在这桌子上,呛啷啷好几只碗碟,被这鞭梢子打破,正是那位头戴獭皮帽,身穿鹿皮大衣的少年,凶狠狠地到桌子面前,手握了鞭子,大声喝道:“老贼,你为什么喝我的狗?”老头子真没有料到这种意外,酱油醋溅了满身与满脸,正望了这位少年,要质问他。谁知道他更是厉害,已经破口大骂了。那两个年轻的,也穿了长袍马褂,似乎也是社会上所谓体面人。其中一个站了起来,向他问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理?你的狗……”那牵狗少年不等他说完,在裤子腰后面袋里向外一掏,掏出一支手枪来。他将枪口对准了这人的脸,横了眼喝道:“什么东西?你多嘴,再说,我就毙了你。”那人眼光正对了这个枪口,又看到这少年气焰十分凶恶,忍了不敢作声。所幸这里伙计懂事,立刻跑过来,满脸是笑的,向那少年请了一个安。
他笑道:“大爷,你瞧我了,菜都和你要好了,请你喝酒去。”那少年不把手枪对着那人的脸了,却还指了这桌子,喝道:“叫他们和我滚开,我要这个座位。我不要雅座,我爱瞧个热闹。”那三个人当了这满楼的座客,受了这种侮辱,脸都变苍白了。可是后面又来了几个挂盒子炮的马弁,更加了一番威风,其中一个,白净面皮,似乎更能办事的样子,伸手抓了座中一人的衣领口,拖开了座位,喝道:“你狗头上长了眼睛,也应该看一点事,这是倪总长大少爷。”说毕,啪的一声,向那人脸上一掌,满楼的人听到倪总长大少爷这句话,微微地哄了一声,这声音里表示着,原来就是他。那个受侮辱的老头子,也立刻拱拱手道:“好好,我们让座就是。”说着,三人连大衣帽子全不及拿,就闪开了。我向姚又平看了一眼,他也对我回看了一眼。这时,全楼一二百位吃客,全面面相觑,连咳嗽也没有一声。自然我们并非三头六臂的哪吒不敢空着手和盒子炮去讲理。无奈是这位倪大少爷,就坐着成了我们的紧邻。我们固然不便说什么,就是手脚放重一点,也怕得罪了他。
这一顿饭,大概不下于刘邦去赴项羽的鸿门宴,勉勉强强低头把饭吃完了,我首先站起身来,对伙计道:“我们柜上会账吧。”伙计正巴不得我们这样的做,立刻鞠着躬连说是是。我在柜上会账,姚又平追了上来,向我低声笑道:“我本来想抢着来会东,无奈那小子横着眼看了我们,而且故意伸长了一条腿,拦着我的出路。我怕抢着走,会碰了他那儿,那岂不是太岁头上动土?这样,所以让你抢先会了东。我说,我请你吃饭的,这未免口惠而实不至了。”我笑道:“老姚,我们是朋友哇。”我只说了这句,也没有当着饭店账房再向下说,就走出店来。我们对了火锅子,吃了这顿羊肉测锅子,脸红红的,身上大汗直淋,由脖子上直流到脊梁上来,皮袍子上再加上大衣,热得人肩膀沉甸甸的。虽然这是北方的严寒冬天,我们还不受到一些子冷的威胁,反是觉得汗出得太多了,身上有些芒刺在背。这时走出了羊肉馆子,到了这冷的世界里,舒出了一口热气,头脑清醒过来了。向大街两头一看,大雪茫茫,在半空里飞舞。向近处看,那些房屋店铺,还是若隐若现的,在白的烟雾里,模糊一些朦胧的影子。向远处看,那简直是天地都成为一种白色。自然所有在这白色云雾里的人物,都寒冷着成为瑟缩的模样。马路上大雪铺着,马拖着铁皮车轮在上面滑过,发出清脆的声音。马鼻子呼出来的气,像两道白烟。人力车夫,周身洒着雪花,也是在鼻子眼和口里吐出白气。尤其是那跑得快的车夫,额头上流了汗珠子,雪花飞在头上,歪曲着一丝一缕的细烟。北京城里街头本来宽,雪铺在地上屋上,两旁人家,各紧闭了店门,每段马路,都仿佛成了一片广场。三四辆人力车,车篷上盖满了雪在这广场上,悠然拉过去。所剩的是两旁杈杈桠桠的枯树,和突立在寒空,挂满了长线的电线柱。那电线在白色的世界里拦空布了网,越是线条清朗,我抖了一抖大衣领子,笑道:“在今天世界上尽多怕冷的人,可是我却成了怕热。到了这雪地里来站着,仿佛轻了一身累。我们这一会子工夫,看了很多的不平等,可是反躬自问,我们又何尝不是和劳苦大众站在反面。”姚又平笑道:“你处处倒表现了正义感。”
我道:“表现正义感吗?老兄台,你这不会让那真有正义感的人笑掉了大牙吗?”姚又平懂了我的意思,站着雪地里四周看了一看,把这话锋避开去。因笑道:“这样大的雪,无地方可去。我特意约你在羊肉馆子里谈谈,不想遇到了那个高衙内式的恶少一句话没说。那件托你的事,可不可以俯允?”我道:“我们友谊不错,我愿意和你说实话。你这种向朱门托钵的行为,我有点反对。”姚又平站着苦笑了一笑,因点点头道:“你这也是良言,不过……”他沉吟着,话还不曾说出来,身后一阵脚步响,回头看时,正是那穿鹿皮大衣的恶少,手上拿了鞭子,追将过来。我想,难道他还要和我们为难?势逼此处,那也只有和他拼上一拼了。我便斜侧了身子,两手插在大衣袋里,看他怎么样?他直奔了我们两人而来,倒不曾横瞪了眼睛,将手上的鞭子,远指了姚又平道:“你姓姚吗?”姚又平被他逼着,也不能表示好感,便正着脸色点点头道:“我姓姚。”那少年笑道:“没什么,我和你交个朋友。我知道你是铁翼队里的篮球名手。我现在私下组织了个篮球队,打算把北京篮球健将都网罗了。我好几次看你赛球,那远投你真有一手,十次有八次能中篮。”
说着,又把鞭梢子指了姚又平的脸。在他可说是善意的,便是他那番骄傲的样子,也让人受不了,我倒要看看又平用什么话去拒绝他的邀请。又平听了他那番话,早是带了七分笑容,便向他点点头道:“你阁下贵姓?”他道:“吓!你这人脑筋太简单。刚才在馆子里,我那马弁,不是告诉了你们,我是倪大少爷?我父亲是北京第一位红阁员,你应该知道。”姚又平点点头笑道:“台甫怎样称呼?”他道:“我找的那班球员,他们都称呼我倪五爷,你也叫我倪五爷就是了,也没有什么人敢叫我的号。”我在一边听到,大为姚又平难受。他这样说话,不是找人交朋友,简直是教人来受他的侮辱。他是不曾和我说话,他若和我说话,我至少是拂袖而去了。可是又平并没有什么感觉,却向那人笑道:“五爷组织的球队,现在有多少球员了?”他这一声五爷,叫得我通身肉麻,我不过是他的朋友,我无权干涉他这样做。便叫道:“又平,再见了,我先回去。”
说着,我不待他回答我,我立刻走开了。我在风雪中,穿过了几条冷静胡同,一口气奔回家中,走进我那破书房,却见胡诗雄端了椅子,靠近煤炉烤火。我道:“怎么样,会开完了?”他笑道:“爱好文艺的人,究竟不是那样热心,会没有开成,改期了。我顺路到徐先生家里坐谈了一会。我在胡同里走着,作成了一首诗,当时写给徐先生看,请他改。徐先生大为高兴,说我可算是泰戈尔的再传弟子。”说到这里他把头连晃了两下。我脱下了大衣,也拖把椅子,坐在煤炉边,向他笑道:“哪个徐先生?”诗雄哟了一声,瞪眼望了我道:“你难道不晓得,我和徐志摩先生十分要好。自然在大学名教授里面,还有其他姓徐的,可是和我最说得来的,还是志摩先生。”我笑道:“这泰戈尔再传弟子一句话,怎样说法?”诗雄道:“志摩先生的诗,是学泰戈尔的,我又学志摩先生,岂不是再传弟子?这并非我师生互相标榜。老张,我把今天所作的诗念给你听,你虽是作旧诗的人,你也不能不心服口服。”我笑道:“心服口服,我对于你的诗,早就如此了。看你这个架式,这首诗一定不错,我这里先洗耳恭听。”诗雄站在我面前,左手拿了那张五十磅的蜡光横格子纸,右手半举着,比了姿势,笑念道:“皓洁遮盖了,一切罪恶,屋上树上地上,都换上了银色的绒衣,风在半空经过,像快利的剪刀,在人面上且刮且飞。一条弯曲的胡同,冷静得像在夜半,两旁的屋宇,萎缩得那样低,那样低!墙头上的枯草,有些颤巍巍。是那墙角落里,有一张芦席,上面铺着雪,下面露出蓝色的破衣。呵!这里躺着一个人呢,他没有气息,也不知道这世界上的是非。怪不得每日那狂风中的惨呼:‘修好的太太老爷’。今天不听到了,咦!”他念到这个咦字,将手高举起,嗓音拖得很长,瞪了大眼望着我,这分明是海派戏子拉长了嗓子,尽等台底下那个满堂好,我不能不给他捧一捧场,于是鼓了掌道:“好极!好极!这用我们斗方名士的大长语来批评,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你在哪里看到了这一个路倒,发生了这正义感。”
诗雄道:“我并没有看到这么一个雪中死人,不过想当然耳。”我道:“你要这一类的资料,我大可供给,但小诗不够,必写成长诗,才能发挥尽致。”诗雄摇摇头道:“我不作长诗!”他很干脆的答复了我这一句话,我倒有些愕然。问道:“为什么不作长诗呢?”他从从容容把那张五十磅洋纸折叠好了,揣到怀里去。因坐下答道:“徐志摩先生不作长诗,所以我也不作长诗。”我道:“原来如此。徐先生之所以不作长诗,是不是因为泰戈尔也不作长诗呢?”诗雄顿了一顿,笑道:“这个我没有问徐先生,大概如此吧?”我道:“这话且丢开,你二次光顾,必有所谓。”他道:“你这里有《宋诗别裁》没有?借一部我看看。”我道:“这种书,你贵校图书馆里,不有的是吗?”他道:“我们老朋友,谁知道谁,我也不妨实告。现在我正和人打着笔墨官司,讨论宋诗。我若到图书馆里去翻书,显着我肚子里没有存货。”我道:“但不知你讨论哪几个人的诗?”他道:“我是讨论谢康乐、鲍明远两人的诗。”我笑道:“我兄错矣。此两公的诗,不在《宋诗别裁》之内。”他道:“宋代这两位大诗人,别裁里还没有他的诗吗?”我道:“《宋诗别裁》选的是赵宋诗人之诗。”
诗雄道:“难道这两位不是宋人,我也查过人名大辞典,决无错误。”我笑道:“你当然历史比我熟。宋代不止一朝。”他举手搔着头发,沉吟了一会。我笑道:“似乎南北朝的时候,南朝有个宋代。开国的皇帝,是刘裕。小孩子念的《三字经》上,有这么一句书,‘宋齐继’。不过我手边没有人名大辞典,我也不敢说我一定对。这里是出我之口,入君之耳,做老朋友的,有这么一点责任。”他哦了一声,不由得红了脸,便缓缓地坐了下来,因强笑道:“也许是我弄错了。我就没注意到这个六朝宋代去。”我笑道:“你该请请我了。你和人家打笔墨官司,要把主人翁的朝代也给弄错,你说得怎么有理由,你也赢不了人家。”诗雄只好笑着向我拱拱手,因道:“怪不得呢,我在《唐宋诗醇》那部书上,拼命的翻,也没有翻到这两人的诗,我还以为是编书的人,漏了这两个。那么,这两个人的诗,要在什么书上找?”我道:“那就多了!图书馆里诗集部里可以找到专集,历史名人编的古诗钞里面必定都有,一折八扣书的《十八家诗钞》也有。但是哪部书里有详细注解,我腹俭得很,一时不能举例。”诗雄拱拱手笑道:“你骂人不带脏字。当了我的面,你自己说是腹俭,不过你挖苦我我也值得,免得我在刊物上公然失败。”他一服软,我倒老大难为情,抓了他的手,连连摇撼了几下,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过是和老朋友开开玩笑。其实我应当郑重出之的,不该俏皮你。”诗雄笑道:“没关系,没关系,我也应当受一点刺激,以后也可下点读死书的工夫。不过这也不能怪我,自五四以后,一年我没有正经上过一天的课。一来是罢课日子太多,二来是鼓不起上课这点勇气。反正不上课我也可以毕业。说到这里还闹了个笑话,有一天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跑到课堂上去。不料空洞洞的,全课堂并无第二人,不见有上课景象。跑出课堂来,向人一打听,原来是星期。你看,我会把什么日子都忘了。”他说了这一篇话,把话锋转移开了,我当然也就不必追着再问什么。他坐了一会,抬起手臂来看了一看手表,便去衣架上取大衣。我道:“又在下猛雪,你何必走,在我这里偎炉烤火,谈谈天不好吗?”诗雄道:“今天下午四点钟开会,我是干事之一,不能不到。”我道:“你们这样忙于开会,和社会上可能发生一点影响?如其不然的话,这也是牺牲光阴的一件事。”
诗雄道:“口说无凭,你如有这个兴趣,可以去参观一次。”我道:“我既非会员,又非学生,怎样可以去参观?”诗雄道:“你难道不是一个新闻记者吗?”我被他这句话鼓动了,便笑道:“那也好,我顺便去瞧瞧各位名人。”于是我也穿上大衣,和他一路出门。今天他们开会的地点,倒离我寒舍不远。二十分钟后,我们已经到了会场了。这是法学院一个小教室,天色不十分黑,那屋子里已经电灯通明。隔了月亮门,这边是个小院落,并排有若干厢房,窗户纸通亮,乃是教授的休息室。拉开风门,里面一阵热气向脸上扑了过来,正是屋子正中生好了煤炉子,火气生得呼呼作响。屋梁下垂了几盏电灯,照得屋里如同白昼。在教育费三四个月未发的今日,这第一个印象,让我有点出乎意料。沿屋子四周,陈设了七八张半新旧的大小沙发。许多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学了教授们那个架势,架起腿,半仰着坐在那里。学校里校役,对于这些大学生的伺候,有甚于伺候教授,在每人面前,都斟上一杯滚热的香片茶。那茶杯有的放在椅扶手上,有的放在茶几上,热气向上升,与茶几上几盆梅花相辉映,反映着这里很清闲,所欠缺的只是各人口里没衔上一只烟斗。诗雄将我引进来了,大家见是位生客,不知我是何校代表,便都起身迎上前来。诗雄笑道:“这位密斯脱张。是上海《大声报》驻京记者,每次发表通信,鼓吹文化运动,各位都看见了。今日我在路上遇到他,听说我们开会,他想来旁听一次。我和他虽是好朋友,这事也不能做主,特意引来征求大家同意。”说着,一一和我引见。第一位是会长了。他戴了玳瑁边圆框眼镜,梳着西式分发,灰色爱国布皮袍子上,罩了半旧的青哔叽马褂,马褂纽扣中间,斜夹了自来水笔。他和我握着手,自称唐天柱。呵!这个名字是很熟的。报上每逢什么民众开会,必定有他到场,而且还有演说。本星期,在报上青年学子们有一篇宣言发表,正是他领衔,于是我微弯了腰,连说久仰。其次介绍的是副会长和几股干事。那文书股干事袁大鹏,白净瓜子脸儿,眼罩金丝托力克眼镜,身穿半旧蓝湖绉皮袍,外罩干净无皱纹的蓝布大褂,细条个儿,不过二十岁,透着是个调皮角色。
他和我握着手笑道:“密斯脱张到这里来,我们是很欢迎的。我们的行动,正要……”说到这里。他换了一句英语“To be made known in the newspaper”。这句话他虽吐音不十分清楚,算我半猜半懂了,便笑道:“兄弟就为了找消息来的,贵会如有消息要发表,那算我来着了。”我们这样谈着,不过那位正会长唐天柱先生,在脸上现出一种犹豫不甚赞同的样子。我立刻站了起来,向他声明着道:“若是会长觉得未便招待新闻记者,我就告退。便是国会,有开秘密会议的时候,也随便让旁听的人退席,这没有关系。”那位副会长罗治平,是个白胖子,穿件灰布袍子,笼了袖子坐着,倒带些忠厚相,便呵呀一声,笑着站起来,因向我点头道:“这是密斯脱张的误会。因为我们这里,从前预备了旁听席,并没有人家,于今就没有这种准备了。其次呢,我们开会的仪式都是平民式的,若是由新闻记者笔尖下加以形容,那大概是很有些不堪。”我笑道:“那决无此理。当新闻记者的,也有他的技巧,他决不能为了一次随便写文字,打断了以后的消息来源。干脆说一句吧,无论站在公私哪一方面,我都只有和各位帮忙的。”说到这里,恰好那外面院子里叮叮哨哨摇起了一阵铃子,正是到了开会的时间。会长便拉着诗雄匆忙地说了几句,他和一些干事们纷纷出门而去。诗雄和我独后,悄悄地向我笑道:“会场上少不得总有点辩论的,凡事都请你和会长帮点忙。”我这才明了会长所以犹豫的原因,便笑道:“你打了招呼,我自然就明白。这样说,你是站在会长一方面的了。”诗雄道:“我无所谓,我对于这会,并没有什么野心,你回头在会场上看就明白了,你随我来。”说着,牵了我衣襟一下。我随在他后面,走进那小教室,里面热烘烘的,屋角上那铁炉子正烧着大量的红煤。讲台上那张长方桌,上面蒙了雪白的新白布,两只白瓷盆子供着红梅花,踞着左右桌子角。会员们在课堂座位上,纷纷就席,每人面前,都放着一套文具,和一大套文件,颇像个会议的样子,我被胡诗雄引导着,坐在右端屋角孤零的一个座位上,面对了会场的会员,似乎是新设的一个新闻记者席,这总算客气极了。这时,大家入座,那位会长先生,从从容容走上讲台去,拿桌上一个铃子,直挺板住面孔,站在讲台中间,叮叮哨口当,将铃摇了一阵,依然放在桌上,对全会场的人看了一看,然后回转头来,也向我看了一看,这才面对了台下道:“现在开会。”铃子摇过之后,全会场寂然,一点点什么声音没有。会长道:“今天这会有两件大事,一件是预选出席上海大会代表,一件是讨论大会宣言,我们应当提出什么意见。这两件事我们先办哪样?回头请大家决定,现在请文书股袁干事,报告各种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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