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城里的人都爱去荒原溜达。荒原紧挨着郊区的皮革加工厂,是一望无际的贫瘠的荒地,上面长着浅草和稀稀拉拉的矮树——总是那同一种永远长不大的枣树。白天里,荒原呈现一种寂寞空虚的氛围。不论阴天、雨天,还是出太阳,荒原的氛围始终不变。我们有时单个,有时三三两两地进入到它里面,我们越走越心虚。往往在走了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就会听到从遥远的处所传来皮革厂的电铃声。是工人们午休了还是下班了?这很难以辨别,因为一进荒原时间观念就改变了。
如果是一群人,进了荒原之后我们就愿意各走各的,最好是谁也别听到谁的脚步声。这很容易如愿,你只要定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就会渐渐远离别人。运气好的话,你还会见到喜鹊。喜鹊是在这些瘦小的枣树上筑巢吗?好像不是。有一件事我们都一致同意,那就是我们进了荒原之后谁也不曾遇见过谁。想想荒原该有多么大!
也有人愿意在黄昏进入的,比如说我。小城的人说我是夜间活动者。黄昏的时候,荒原上见不到夕阳,夕阳仿佛已经到了大地的另一边,但荒原上仍有光线,因为天还没有黑。在这种氛围里,我一般可以坚持走一个多小时,走到天完全黑下来,再往回赶。这里的天不是慢慢黑下来的,而是突然一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接下来我心里便会有苦恼。我停住脚步,让身体转一圈,我想,家是在有灯光的这一边呢还是在漆黑的这一边?不知为什么,每次我都认为是在黑洞洞的这一边。我朝那黑洞洞的深处走,不断地回头望见远处的灯光。每次我都走回了家。我只要闻到槟榔香就知道快到家了,我们小城的人都爱嚼槟榔,槟榔让人产生醉生梦死的感觉。
我有过一次奇遇,发生在温暖的四月底。那一天是休息日,我在晚饭后出外溜达,于是又到了皮革厂。皮革厂的老王和他妻子从阴沉沉的车间里走出来,夕阳照在他俩的脸上,那两张脸都有点像木偶。我迎上去,同他俩一块站在堆杂物的空坪里,我们仨都不约而同地面向荒原。马蹄声嘚嘚地由远而近,居然有人在荒原上骑马,真难以想象。我斜眼向右边瞟去,看见老王和他妻子在凝神倾听。骑手一直没有出现,也许他在绕着荒原兜圈子?我听见老王的妻子在低声说:
“你要是这个时分进去啊,就会撞它个正着!”
她的语调很激动。她好像期望我快去荒原那边。这时天暗下来了,老王和女人的身影显得飘忽不定。我心里发慌,抬脚就走。我出了工厂大门,嘚嘚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了。
荒原的气息迎面扑来,空虚里头似乎还有种欲言又止的味道。我回想起老王妻子的话,脑海中便浮出四个字:荒原居民。这个时候喜鹊都已经归巢了,我从未弄清过它们在哪里筑巢。这样的荒原里肯定是有居民的,我相信这件事。哈,我要在这里打住了,我不想描述我的奇遇,还是让那次奇遇闷在肚子里烂掉吧。皮革厂、老王夫妇、骑者,只要一提这几个词,我就会重温荒原的奇遇。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现在只留下一些斑驳的片段了。我愿意在这里写下一个细节。那天夜里,当我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喘气时,我的手触到了马蹄。我顺着马腿摸上去,却摸不到马的身躯。原来这是一匹没有身子的马!骑手当然是隐没在黑暗之中了,我同他之间大概是隔了好几个世纪吧。
这事有点不合常理,那么大一片荒原的边上有一个朴素的小城。就好像我们的小城是建在世界的边缘一样。荒原并不是给我们冒险的,它一点也不像充满了凶险的样子。白天里你去看,它就是那种寂寞空虚的样子,黄昏的时候便有所改变。什么改变?是我感到它想怂恿我——它低垂着阴沉的脸,对我发出大声的呼唤。那些细瘦的枣树和荒草立刻变得有精神了,看上去满含意义。
我在家里想着这件事情时,皮革厂的老王进屋来了,他来我这里喝酒。
我同他一人喝了半斤白酒。他想开口讲话,讲不出,就呜呜地哭起来了。他很用力地哭了十分钟,也许心里确有悲伤。
“像我这样一个……这样一个老手,怎么会摸不到自己的耳朵?”
他说话时用左手在脑袋上抚来抚去的:“我们不应该住在皮革厂里面,我们,我和她,在那里面住得太久了。”
我将我的脸凑近他,我看见他的脸很像荒原的地图。
他睁着眼,我知道他此刻看不见我。
“除了喜鹊,田鼠之类的小动物总有些吧?”我问他。
“那里头什么都有。你想想,我们在皮革厂住了三十个年头了。三十年是多久?年轻的时候,我们还种过罂粟呢。紧挨着它开出一大片地来……后来我们就总坐在地边幻想,觉得一定有很多东西会破土而出,因为我们挖出的是一个出口嘛。”
“你们估计错了吧。”
“嗯。这有多么幼稚。它才不上我们的当!你家里的墙上怎么有这么多的手指头?莫非我看花了眼?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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