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腔

作者:李洱

好不容易到了大荒山,我却没能立即见到葛任。他去瑞金开会了。胡安领我去见了另外一个人,他就是田汗。田汗当时负责外来人员登记。他听说我是葛任的朋友,对我很热情。但热情归热情,他还是将我盘查了一通。(问我)哪里人,从哪里来,来这里做什么。我实事求是,全部坦白了。随后我问田汗,冰莹呢?田汗问,你跟冰莹也很熟吗?我说熟啊,老朋友了。田汗说,OK,冰莹在高尔基戏剧学校教书,随着心贴心艺术团下乡演出去了。

小姐,说到了心贴心艺术团,我就得顺便补充一点。去年,我遇见了小红女和她的孙女小女红。你知不知道小红女?什么?她长得像邓丽君?哦,听你这么一说,我发现她们还真是有点像。小红女组织的艺术团也叫心贴心。她说这是她的首创。怎么会是她的首创呢?睁着眼睛说瞎话嘛。冰莹当年参加的艺术团,就叫心贴心嘛。她可真敢抡。不过,我这个人历来与人为善,并没有当场揭穿她。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她的孙女小女红。对,她走过一段弯路,给一个走私犯当过二奶。走私犯被逮捕之后,她来找我说情,还让我替她疏通关系。当时我板起脸,把她骂了一通。打是亲骂是爱嘛。后来她终于勇敢地和那个走私犯划清了界线。小姐,什么时候你想听她清唱,我打个电话就把她叫来了。她敢不来,我就打她的小屁股。

OK,不说这个了,还来说冰莹。我问田汗,这里也有舞台吗?田汗说当然,哪里地势高,哪里就是舞台。嘻,原来是露天剧场呀。田汗告诉我们,冰莹演的那出戏名叫《想方设法要胜利》,演的是里面的一个姐姐,两只眼睛都瞎了。我说,这不好,冰莹的眼睛那么大那么亮,演瞎子不是浪费了吗?田汗说,瞎子怎么了,瞎子也是人民大众的一员嘛。一句话就把我呛了回去。不过,瞎子不瞎子,胡安才不讲究呢。一听说女儿在演戏,他就来劲了,扔下我就要去看戏。但是田汗不把演出地点告诉他,他也干着急没办法。田汗指着胡安怀中的狗,说,这种狗能有几两肉,带来干什么。胡安说,这是带给外孙女玩的。他问田汗,外孙女在什么地方。田汗说,她整天喊着要吃肉,葛任开会的时候就把她带去了。

不,我没和胡安一块住。当晚胡安住在葛任那里,我则被田汗领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叫尚庄,临近铁路。田汗把我带到村中的一个小院子里,对我说,先生,你就先委屈一夜吧,葛任一回来,我就把你还给他。院子里有个小教堂,据说是外国人建的,不过里面的神像已经被砸成了砖头那么大的碎块。田汗给我派来了两个人,交代他们好好服侍我,然后就走了。当中有一个叫赵耀庆的,我在上海时见过一面,我还记得葛任叫他阿庆。他给我的印象是,不管葛任走到哪里,他都要跟去,就像葛任的尾巴。我想,田汗叫他来,无非是要让他辨认一下,我究竟是不是葛任的朋友。Fuck,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来,田汗对我的领路人胡安并不完全信任。阿庆给我端来一个脸盆,说是让我洗脚用的。我看见脸盆里面还有一点面渣,就问他是不是端错了。阿庆说没错,这是多功能盆,洗脸、洗脚、和面、盛酒、煮饭,样样都行。听说还要用它来煮饭,我的脚赶紧缩了回去。阿庆嘻嘻一笑说,你要不用我可用了。话虽这么说,他并没有用。OK!他是个明白人,做得对。既然洗脚水是给我端的,那就宁可泼掉,(他)也不能用。

那盆清水就一直放在床前。那天的月亮特别圆,映在水中就像一个梦。后来我睡着了,可是没睡多久,我就醒过来了。我想解手。不,我说的不是现在。我是说,当时我被尿憋醒了。我一醒过来,就听见有人在唱歌,由远而近。原来,战士们从前线回来了。他们唱《红军纪律歌》,唱《打碎敌人的乌龟壳》。多好的歌曲啊,健康向上,振奋人心,至少我以前还从来没有听过。可当时,我正尿急呢,哪有心思听那个。我就去开门,可拉一下没拉开,又拉一下还是没拉开。小姐说得对,阿庆上锁了。阿庆就站在门外,我叫他开门,他却说,你就尿盆里算了。我急得跺脚,说我真的尿不出来。接着我就听见阿庆“咚咚咚”跑走了。你猜猜,他干什么去了?猜不到吧,他是请示去了。当他请示完跑回来的时候,我的尿泡已经快胀破了。幸亏我当时年轻,前列腺没有毛病,否则我肯定尿裤子了。

OK,请跟我走,阿庆说。他把我领到一堵墙边,指着一棵树,说,先生,你可以尽情释放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墙那边正在动刑。有人呻吟,还有人哭爹喊娘。阿庆告诉我,那些人原来就是白匪,被俘以后加入了红军,可还没打两天仗,就又想逃跑。小姐,你大概还不知道,人哭的时候乡音就带出来了。我很快就听出其中一个人与我家乡的口音很相似。这一点很要命,我不由得哆嗦了半天,好像那挨揍的人是我。多天以后阿庆向我承认,他之所以把我领到那个墙根,就是要敲山震虎,让我受受教育。其实,那天我并没有听到多少哭喊,因为打了胜仗的红军又唱了起来,把那哭声压了下去。将士们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燃起了火堆,围着它又唱又跳。所谓那边人头落地,这边凯歌高奏。他们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像烙铁,像天边的落日。我就在那凯歌声中往教堂走。我的影子走在前面,影子随着火苗抖个不停。那影子越拉越长,似乎永远也走不出去。好不容易到了教堂跟前,一个黑影突然冒了出来,把我吓了一跳。那人手中端着脸盆,往火堆的方向跑去了。那股酒香告诉我,脸盆里盛的是酒,革命的庆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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