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汇报

作者:残雪

我顺着食客的手指看去,看见门缝边有两双炯炯发光的怪眼,那种可以让人打哆嗦的眼光。食客说,那就是邻居一和邻居一的老婆,他们俩等在我家门外,是在无声地表示抗议,我必须停止偷跑出来的行为,回到他们的怀抱,才对得起他们的一片苦心。我就走过去开开门,但他们又跑掉了。我很惶恐,担心大难临头,想追随他们去表白一番,又怕没有什么作用。食客也说表白的做法作用不大,问题是我是否真正将他们放在心里,这是值得自我检讨的。我就使劲地想,我是否真的重视过他们的意见呢?似乎是从一开始,我就有一种敌视的态度,后来虽勉强应付,并没有很当一回事,更谈不上尊重了。和老头打架的事我至今也没有觉悟到自己有什么很恶劣之处,只是觉得迷惑,弄不清,所以从心底油然而生的尊重是不可能的。我每天从他们家溜到自己家来,从来也没想过应当向老两口请示汇报,这当然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我这个人,做事总是虎头蛇尾,看上去胆大包天,过后又忧心忡忡。尤其那两道目光,简直无异于最后通牒了。好,写报告的事只好又暂且放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反正总是正事干不成,整天瞎胡闹。

啊,尊敬的首长同志,我现在到了哪里啦?为什么我的头这样昏,手这样抖,我在屋里转来转去,是一种怪病发作了吗?我要向您报告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这个秘密发生在又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我这就开始:在一片渺无人迹的山坡上,一个似人非人的影子飘然而下,这个影子像是在朝一个目标飘,又像是漫无目的。因为在它看起来,落脚的地方是绝对没有的,山坡给它的感觉不过是一大块雾。不错,遥远的林子里似乎传来鸟叫,但那林子是太远太远了,以至它无法确定林子的方向,只能将那隐隐约约的叫声当作头脑里的幻觉。它就这么犹犹豫豫地往下飘去,很可能是往上飘吧,山坡不过是个设想的东西。

首长同志,我刚才谈的只是一种设想,这个设想作为一种秘密在我脑子里每天出现,我不愿意对别人讲,仅仅只对您透露,因为您手持听筒睡着了,我最喜欢听众的这种姿势,或者说形式吧,我特别讲究交流的形式,甚至挑剔得要命,如果我没有于无意中找到这种最好的形式,可能我的秘密会要在心底保留一辈子,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我们之间达成默契,我的秘密就自然而然地从口中流出来了,山坡呀,影子呀,一切不可能的,都以不确定的形式表达出来,虽然未免幼稚可笑,未免弄虚作假,但我本人十分惬意。当我这样向您报告时,就是食客也拿我毫无办法,他可没料到这一招!他神机妙算,对我的举动了如指掌,凶神恶煞,掌握了生死大权,可就是没料到我会用打电话的方式汇报思想!为什么他会没料到呢?很简单,他认为没有人会耐心来听我的荒唐冗长的唠叨,可他万万没料到我们之间的交流可以采取这种单方面的通话方式。这个方式好!有效率!有意思!既不耽误您的日常工作,又不影响我的自由发挥。我一边和您谈,心里一边觉得轻松了好多。

啊哈,首长同志,您别忙于相信我的话,刚才食客又瞟了我一眼,我不能吹牛,谁知道他有没有正在暗算我呢,我还是谨慎点为好。想要彻底解决我心里的问题当然是不行的,我这个人,本身就是个问题。我还是回到那天的事情吧,我回到了邻居一和邻居一老婆的怀抱。我这样说有点夸张,不要以为他们两老会张开两臂来欢迎我,没有的事,首先他们就不让我进他家大门,他们故意把门关上,害我在外面足足等了一个小时。我觉得奇怪,我并没有出走,只不过每天溜出去一会儿,平时他们也不介意,而正当我要改变态度,与他们做贴心人的时候,他们却来这一手,像是谁给他们通风报信了似的。我知道食客是不屑于干这种密探工作的。那么就是他们自己揣测出来我要改变态度,他们就先来给我一个下马威,待我进到屋里,他们又假装对我恨恨的,不同我说话,一旦我低声下气去请教,他们的耳朵忽然又聋了。这个时候食客从里面出来了,他趿着拖鞋,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睡衣,很惬意地从里屋踱步出来。这里我想说说我当时对他的感觉。他穿着质地柔软的睡衣,我的睡衣,吃得也很好,我每天给他做好菜吃,可是这个人,总是这么瘦骨伶仃,脸上满是刀刻般的皱纹,从来也没有一丝红润,他吃下的东西都到哪里去了呢?据我了解,他从来不闹肠胃方面的毛病,仔细想想,大概还是他的坏脾气害了他,要是稍微随和一点,何至于如此的辛苦。我还怀疑他究竟是不是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才来到我家的,我完全可以设想他一直就过着舒适的好日子。从前我轻信他吃过大苦,是因为看到他刚跨进我家门时是如此的脏、瘦。现在一回想,脏是可以装出来的,至于瘦,现在他已经太上皇似的过了这许久的好日子,不仍旧是瘦得像个鬼吗?嘘嘘,静一静,他就这样从里屋踱出来,“啪”的一巴掌拍在我的背上,“你不是很会写吗?将你要表达的忏悔写给两位老人,他们心里才会踏实的。俗话说‘口说无凭’,你只有写下来交给他们,让他们抓住了你的把柄,你才有希望得到谅解,不然的话,这房子可住不成了,你做下好事,闹得我也不能安身了。”

为什么不写忏悔书呢?反正决定了要低头,就低到底吧!一开始我躲起来偷偷地写,因为毕竟有点不好意思——这么大年纪的汉子了。刚写了一天,食客就来打岔了。他要求我打开门,让两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来监督我写,并随时阅读我写下的,以便提出宝贵的意见,因为这只能是一件“集体的工作”。这一下子可好了,门一开,两个老的就如穿梭一样跑进跑出,还经常在我书写的时候一把抢过手稿,高谈阔论,评头品足,说我病语连篇,居心不诚,又说简直不像篇忏悔书,倒像是在表功似的。“他从我们家跑出去,伤害了我们的感情,倒好像是他立了一大功。”老婆子说,“我虽眼睛不好,可是通过刚才与我丈夫的一场讨论,也知道他搞的这个忏悔书有很多问题。不是吹牛,如果我们自己来搞可能更贴切,更像那么回事。我们等在这里,一定要A君写这个忏悔书,是要给他一个机会。因为毕竟,他才是我们的大发明家,我们的宝贝,他有了错误,我们有责任帮助他,监督他。我们不要包办代替,而要旁敲侧击,使他时刻不忘尊重大家的意见,时刻不忘自身的不足之处。”她说完之后就夺过我正在写的忏悔书,将鼻尖凑到纸上去辨认,认了半天认不出,又命令我读给他们两个听。我每读两三句就被他们打断,愤怒地指责我“声音太小”、“含糊其辞”等等,我一停下来让他们说完,他们又指责我“拖时间”、“不把老人放在眼里”、“倒要看看他有多大本事”。

就这样停停写写搞了十多天,忏悔书终于写完了。

忏悔书

每当心底的骚动占了上风,莫名的逆反心理就油然而生。自从屈居于他之下以来,便屈居于所有人之下了。而初衷,是想高居于所有人之上。当今的地位似乎带来种种的踏实感,同时却又窒息着每个毛孔的呼吸。每当灵光一闪,蠢蠢欲动,眼前又化为暗无天日。

升华吧,被桎梏着的灵魂!天堂并不在头顶,天堂就在你的脚下!只要改变思维的方向,只要反戈一击,或者如食客所说,只要跪在邻居一的脚下,或许就有那么一个新的躯体,一个身轻如燕的躯体长成。为此我开始忏悔:

一、当我与邻居一首次交锋,将他打倒在地,我的脑海里自己的形象是非常光辉灿烂的。当事实走向它的反面时,我惊惶失措,不能自已了。这里的问题是:谁需要拯救?谁是拯救者?拯救者是被派来的,还是一直就在我眼前,而我并没有认出?或者反过来,需要拯救的是对方,因为我放弃初衷,因为我性格散漫,行为多变,忽左忽右,才导致了今天这样的局面。现在两种观点在我脑海里并存,谁也不能战胜谁,为此我来忏悔了,这种奇怪的忏悔有谁能懂得?

二、我既然忏悔,就应该有个对象。食客给我规定的这个对象是邻居一,但我往往走神。一旦开始,这个神父往往转化成我本人,于是一切颠倒过来,纠缠不清。曾经有好多次,我决心将邻居一化为自身的一部分,于包容中得到和解,但结果总是造成不可挽回的对立,以致闹到同盟破裂,要成为死敌,从这屋里搬走的地步。究竟怎样找到和解的通道,怎样成功地站在广场宣布:邻居一就是我的一部分!至今没有答案。现在首要的一步是解决走神的坏习性。只要全神贯注地纳入轨道,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最终会有某些成绩的。

三、怎样对待忏悔神父的问题。是如食客所规定,采取俯首帖耳的姿势,还是一如既往,既服从,同时心存芥蒂?如果心存芥蒂,是否能于同时成功地将神父与自身合二而一?比如刚才,老头儿就命令我将这一纸忏悔书撕掉,说因为都是些废话,我是完全遵旨,还是既听取意见,又自顾自地写下去为妥?看起来,我的忏悔神父是一位特殊的神父:急躁冲动,又言过其实,食客将这样一个人规定为我的神父必有其深奥的用心,如果我逐字逐句理解这位老人的话,必要犯大错误,看来还是领会其精神为妥。试想如果将这一纸忏悔书撕掉,有朝一日,食客过问起此事来,我将如何回答他呢?如实相告的话,我的“成果”又在什么地方呢?所以不管好歹,留下这一纸马马虎虎凑数的“成果”,将来总算有个交待,因为食客一定要过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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