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秦娥要说自己不想排戏,不想演戏,可能别人还说她是装的。在剧团,谁不想排戏、演戏呢?即使削尖脑袋、跌打损伤,累得王朝马汉、咽肠气断,只要能上主角,谁又能舍得不去领受这份苦累和煎熬呢?可忆秦娥还真是不喜欢。她觉得自己已经够风光了,不需要再把命搭上,去一而再、再而三地证明什么了。尤其是武戏,太耗体力,也太劳心。只要说演出,她几天精神都是高度紧张的。每演完一场,她在化妆室卸妆,都会呆坐半天,动弹不得。有时直想哭,怎么就弄了这么个要死要活的职业呢?别人还不理解,说她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捞了稠的还嫌干;撇了油花还嫌腻;咥了心肝还嫌苦,总之,里外都不是人。她也就懒得吭声了。她不说话,不吭声,别人又说她“心深似海”,是“碎狐狸精”一个。说“表面看着瓜瓜的,肚里丝绸花花的”。单团长虽然也关心照顾着她,总是让办公室偷偷给她买点麦乳精、莲子粉、苹果罐头、德懋功水晶饼之类的营养副食品。可她觉得,宁愿不要这些,不要表扬,只要能让她跟别人一样,晚上跑跑龙套,列列队,站站班,心里没负担,上台不出力,不用功,也就阿弥陀佛了。
《杨排风》一演又是一个月。她过去就听几个老艺人说过,角儿一旦被捧红了,屙下的,戏迷都说是香的。虽然这话有点难听,可她还真感觉有些道理。古存孝老师说,尤其是大城市,角儿一捧红,就跟宣纸一样,洒一点墨,洇一大片。他还说,捧红一个角儿,一个剧团好些年都不愁吃饭了。这话好像在今天已经不灵了。剧团人都是拿国家工资,没有人认为,他们是靠你的名气吃饭的。相反,倒觉得是他们做了“垫背”“底座”“膨大剂”“日本尿素”,把你给垫高了、撑大了、养肥了,自己却是“杨白劳的干活”了。关键是业务科对演出事故还查得严,动不动就扣人演出费。作为主角,尤其是武戏,自是少不了要出纰漏。一月演出下来,她有时演出费还没人家跑龙套拿得多。要不是单团长老偷偷把扣掉的钱,又悄悄塞回她的口袋,她才真正是杨白劳呢。
忆秦娥是真的对唱主角、排大戏,兴趣不大了。在《杨排风》演到七八场的时候,她舅胡三元和胡彩香,还有惠芳龄他们几个同学,又一起来看了两场戏。都惊叹省上剧团的整体实力,说宁州剧团就是挣死,也达不到这样的水平。但他们也谈到,省上有省上的弱项,那就是太花哨,太虚张声势。不如宁州团的演出浑实,紧结,更像一台老戏。尤其是几个跟忆秦娥配合打“把子”的男同学,说省秦的“出手”,没有他们当时演出那么“默契”,“放心”。说两晚上看演出,都担心枪出手以后,扔到一边接不住。忆秦娥就说:“省上剧团,只上班才排戏、练戏。一下班,就再找不见人了。不像咱县剧团,上下班都在一起混搭着。一个出手,都要练几百回、上千回呢。自是得心应手了。”一说到这里,忆秦娥又想起了当初封潇潇带头给她配戏的事。几个小伙子,也是天天陪着她练“出手”,最后硬是练得杆杆枪出手都万无一失,演出从未出过事故。朱继儒团长还大会表扬他们是“百炼成钢的‘铁出手’”呢。她几次又想问问封潇潇在干啥,这个纠结总是放不下。倒是惠芳龄了解她的心思,说:“如今潇潇也不行了,当了新郎官,连班都懒得上了。还别说‘出手’了,只怕扔个棉花包也是接不住了。”她舅胡三元看扯得远了,又扳回来说:“你们那个敲鼓的也太肉,感觉不到他的心劲儿,根本拿不住戏的节奏。这是一个武打戏,全靠司鼓把戏朝上催呢。他就跟没吃饭一样,把我急得都出了几身汗。”他还问忆秦娥,看能不能见一见这个司鼓,把他的意见和建议说一下。忆秦娥说:“舅,天下敲鼓的,都跟你一个脾性,一样骄傲。省秦敲鼓的,还能例外了?西北五省的敲鼓佬,都来跟人家学呢,你还准备给人家过招呢?人家一直坚持说,鼓不能敲得太火爆,太爆就是外县范儿。”她舅就气得半边脸越发地黑了下来。胡彩香老师也给她提了几条小意见,说她把戏演得有点太熟,细部的感觉就少了。胡老师说她第一次在宁州看她演出,有一段道白,一下就让她感觉到,这个娃是个唱戏的精灵了。那段道白是杨排风对焦赞说的:“我说二爷,有道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眼前无有元帅将令,若有元帅将令,我出得营去,取那韩昌首级,就好比囊中取物,手到——擒来——!”胡老师说,这段道白看似简单,其实分了好几个层次,并且是动作连着动作,语气也要有轻重缓急、起承转合的。不可声音一般高。尤其是开头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时,调门要稍低些。到了最后“手到擒来”四字时,要让动作和语气,同时把烧火丫头的志气与稚气,钢邦利落脆地推向高潮。胡老师还特别强调说,这段戏,过去演得充满了“稚气”,现在全成了“志气”,反倒不好看了。胡老师说完,惠芳龄还带头鼓了掌,说胡老师也能当省秦的大导演了呢。胡老师就说:“我是过去看秦娥这段戏,印象太深了,才班门弄斧呢。”忆秦娥觉得胡老师说得特别好,也觉得跟他们在一起很愉快。他们在省城住了三天,忆秦娥因戏太重,白天得休息,也没顾上陪,他们就回去了。不过,从惠芳龄嘴里听说,她舅跟胡彩香老师还染扯着呢。胡彩香的男人张光荣都动手把她舅捶了好几回了。最爱用的,还是那把足有一米长的大管钳,拿在手上是明晃晃的。
眼看演出到最后一场了,单团长还跟她开玩笑说,能不能再加几场。她当时就快生气得软溜下去了。单团急忙说不加了不加了,是开玩笑的。
她的生活,全靠刘红兵照顾着。三十场戏,中间只因这一片限电,歇了两场,其余全连着。她也的确觉得刘红兵这个人不错。就是不听劝,爱吹牛,爱到人前显摆,尤其是爱到处显摆她。见人就说他老婆咋、他老婆咋,她就最不爱他称她老婆了。她还骂过他几回,可他还是到处老婆老婆的,好像老婆就是他的一切,不说老婆,他的臭嘴就没哪儿架。好在她每天的确没时间跟他在一起。晚上演出完,回来好久睡不着,就那样坐着,或卧着发瓷。好不容易睡着了,到第二天早上九点,又得去团上集合,练功。吃了中午饭,就得赶紧睡。睡到下午三四点,再起来吃一顿。演武戏,吃多了,翻不动,打不利索;吃少了,又浑身没劲,饿得心慌。有时她就只好吃点麻黄素片。这还是苟存忠老师给她过的方子。说过去好多老艺人,戏份要是重了,还得抽几口大烟呢。现在没大烟了,吃几片麻黄素也管用。她还真吃过几次,也的确管用,但一般只要身体能撑住,她就尽量不吃。说那东西上瘾呢。吃了下午饭,五点她就得赶到剧场化妆。两个多小时的化妆、包头、预热身子,穿服装,再加上两个半小时的演出,卸完妆,回去又是快半夜十二点了。再吃一点夜宵,再失眠,日子就这样打发完了。
刘红兵是新婚,加上好像又特别爱那事,老缠着要幸福一下。晚上看她演完戏太累,就提出,看能不能在中午破一下规矩,“加演”一场。气得她老骂。可再骂,他都要黏糊。他再黏糊,她还是那样沉静如水。烧红的铁棍,老被兜头一盆凉水激着,他也就懒得再兴风作浪了。作起浪来,也是自己给自己找难受呢。当然,他也的确是看到她的可怜、她的累了。过去没结婚,只知道点皮毛,一旦结婚他才发现,忆秦娥从排练《杨排风》开始,一直到演出,浑身几乎没有一块完整健康的皮肤。全都被“出手”,也就是舞台上那些刀枪棍棒,击打得乌一块、紫一块的。她从后脑勺,到脖子、到小腿、到脚背,几乎没有没受伤的地方。为了表现传统绝技,枪要从敌人手中扔出来,刺向她。而她要使出浑身解数,把这些刺向她的刀枪,再用腿脚和背上的靠旗抵挡回去,扎向出手者。然后,再扔出,再踢回。观众要看的,就是这种准确无误的玄乎劲儿。一旦枪棍踢出正常范围,或落在地上,就算演出事故了。观众的倒好也就啪啪上来了。刘红兵看过忆秦娥在北山的演出,只觉得这女子是那样的沉着稳健,机敏过人。她把枪棍耍得溜的,轻松得就跟玩儿一样。没想到,要达到“玩儿”的境界,竟然是这样艰苦卓绝的磨炼过程。主角,自然是希望打下手的能跟自己多练多踢,以免上台出丑。戏台上的打“出手”,在刘红兵看来,就如同推大磨,忆秦娥是轴心,每个“出手”,都只跟她发生关系。但见失手,观众就以为是她的责任了。作为扔“出手”的配角,即就是差错在自己,观众也不认得他是谁。所以,忆秦娥为练“出手”,还老央求着这些下手呢。动不动还要把他们请出去撮一顿。刘红兵都跟着去买几回单了。而她自己的腿上、脖子上,到处都绑着厚厚的纱布垫子。防着护着,还是被撞击得伤痕累累了。因此,忆秦娥没心情做那事,他也理解,尤其是心疼。反正就演出一个月,刘红兵想着,还能把人憋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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