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秦娥一回来上班,省秦就热闹了。先是全团人在那天早上集合时,自发地给她鼓了一回掌。这个团太需要忆秦娥了。没有忆秦娥,几乎已“烧火断顿”,无法出门演出了。省上的戏曲剧院,还有市上的几个秦腔班社,逢演出季节,都在外面有台口。唯独省秦,一直在家趴着。并且天天起来,还在给楚嘉禾排着没有演出市场的戏。都窝了一股火着呢。忆秦娥突然中止假期,回团上班,简直就是全团的大喜事了。
连丁团长,内心也是觉得有些喜悦的。在几天前,他就先把风声放给了楚嘉禾。他怕忆秦娥真的回来,楚嘉禾会抱怨他。说他提前都没给她露点口风。楚嘉禾还问了一句:“她那傻儿子不治了?”他说:“可能是没啥希望了。”楚嘉禾就不阴不阳地说:“只怕是也都盼着人家回来吧。”他只是咧嘴笑笑,没有接话。从心里讲,他丁至柔是希望忆秦娥早点回来的。观众很怪,吃谁的药,那就是一吃到底。用行内的丑话说:角儿屙下的都是香的。要是不吃谁的了,你就是跪下叩三个响头,也没人朝你的台口拥。他已做了努力,想在自己手上培养出一个“当家花旦”来。可楚嘉禾已经连续排三本大戏了,一彩排,一宣传,也就撂下了。他几次设场子,请青龙观、白龙庙、黄龙寺、黑龙洞等十几个庙会的包戏大户,来吃酒,来看戏。吃酒都行,一个个五马长枪的,一斤两斤不醉。一看戏,就都哑口无言,没醉也都装醉了。只说回去商量,从此却再没下话。弄得一团人,都对他怨声载道的。
丁至柔在剧团待了一辈子,虽然没唱过主角,可没吃过猪肉,不等于不懂得猪走路。他把啥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演员这个职业,永远都是不服别人比自己唱得好的。尤其是主角与主角之间,别人看得明明白白的差距,自己却是一无所知。即使有人告诉他,也是不以为意的。总觉得是不同人的不同看法而已。楚嘉禾的扮相不比忆秦娥差,嗓子也够用,可就是演戏没有爆发力,没有台缘,没有神韵,没有光彩,这个谁拿她也没办法。可她自己并不这样认为。老觉得是团上推力不够,宣传不够。并爱拿忆秦娥比。说那时忆秦娥几乎是天天上报纸,上电视的。可她的新戏,媒体就是不关注,不热炒。团上即使把记者请来吃了饭,发了小费,登出来的也就是“豆腐块”。常常还塞在“报屁股”上,谁也没办法。只排戏,没台口,一年演出任务完不成,他“团副”转正的事,也就没有了下文。
尽管如此,丁至柔也还是没出面去找过忆秦娥。他知道角儿的贱毛病,都爱求着哄着,贡着敬着。他才不去当那个贱酥酥的“保姆”“香客”呢。他是主持工作的副团长,得有点带戏班子的威严。现在忆秦娥终于自己要求上班了,他也就不热不冷、不急不缓、不阴不阳地答应了一声:“那好吧。”
忆秦娥那天早上刚一进功棚,不知是从哪里先响起的掌声,竟然狂风暴雨般地折腾了两三分钟。把忆秦娥还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急忙用手背捂住了傻笑的嘴。楚嘉禾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不跟着拍不好。跟着拍,又十分地不情愿。她明显感到,全团人是在抽她的嘴掌,扇丁团的脸呢。丁团到底是老练,急忙低下头,跟业务科人叽叽咕咕商量起工作来了。而她,就只能任由一双双挖苦的眼睛,和狠劲扇动的巴掌,来羞辱和动摇她的角儿地位了。在忆秦娥退出舞台的这段时间,她已实质坐上了“省秦一号”的“宝座”。虽然出门演出少,但连着三本大戏的排练,已然是把她立成了不好轻易撼动的台柱子。忆秦娥这一回来,她立马感到,就像孙悟空搬倒了老龙王的“定海神针”,整个省秦都天摇地动起来了。她服忆秦娥,但也的确不服忆秦娥。她服忆秦娥的是刻苦,能傻练,能瓜唱。不服忆秦娥的是:运气好,老有人帮忙。本来都去做饭了,结果还做成了“秦腔小皇后”。真是逮了只铁公鸡,还给把蛋下下了。
在忆秦娥给傻儿子看病的这段时间,她也去看望过忆秦娥的。那是姿态,大家都去看,何况她和忆秦娥还都是从宁州来的,不看说不过去。当然,更多的还是去窥探。看忆秦娥到底是不是被彻底击垮了。有一次,她还把刘红兵到她房里的事,半隐半讳地拉扯了几句,意思是说:刘红兵这号人,离了就离了,不值得留恋。可她看忆秦娥并不关心这事。当她说到刘红兵也就是个花花公子,是吃着自己碗里,还爱盯着别人锅里时,忆秦娥还一下把话题岔开了。说不要当她面再提刘红兵,她不想听。楚嘉禾这才把话打住的。以她的直觉,忆秦娥是要把唱戏彻底放下了。她心中只有傻儿子了。可没想到,她突然又折回来上班了。这可是一个要命的事情。她知道,凭唱戏,她是玩不过这个傻女人的。可你不玩,她偏要回来跟你玩,又有什么办法呢?
忆秦娥一回来,白龙庙、黄龙寺、黑龙洞的庙会戏,立马就找上门来了。并且是一天三场,一个庙会甚至定了二十一场。楚嘉禾的几本戏,倒也是搭进去能见观众了。可忆秦娥领衔主演的戏价,是她主演戏的三倍。不仅让她面子过不去,而且也让团上那些爱撂风凉话的,有了稀奇古怪的佐料:“这戏价,那咱能不能只演三分之一?”“要么只唱不说;要么只说不唱;要么只唱不做;要么只做不说。反正总不能上全套吧。”还有更绝的,端直说:“能不能让忆秦娥在楚嘉禾的整本戏前,加两段清唱,给咱把浑全戏价弄回来。”楚嘉禾听在耳边,感觉就像有人拿锥子扎她的心脏。关键是观众还真只吹红火炭,到了忆秦娥的戏,人多得能把台子拥倒。到了她的戏,不仅人稀稀拉拉,而且还有妇女在借舞台灯光做针线活;男人们在打扑克“挖坑”,都说是等忆秦娥的白娘子呢。
除了庙会戏,集市戏,红白喜事戏也慢慢多起来。一段时间,忙得剧团两头不见天。有人就又埋怨起忆秦娥来,说她一回来,咱又成关中老农了,基本上一年四季都在乡村田埂上走着。回西京,都快成鬼子进村扫荡,是有一下没一下的事了。小伙子们说,再不回西京守着,老婆都快成别人的“菜”了。忆秦娥就是贼傻,贼能背戏。一天唱到黑,又翻又打的,也不见喊累,见人还傻乐呵着。
忆秦娥的傻儿子是她娘领着。开始没跟来。后来出外的时间长了,她娘就抱着傻孙子跟上演出团了。忆秦娥一见傻儿子来,演出就更有劲了。加上地方上的戏迷,都前呼后拥着她。见了她的傻儿子,一是同情;二是送吃送喝、送东送西的;还有送偏方、送药材的。弄得每走一地,忆秦娥离开时,都跟土匪从村里抢了东西出来一样,是大包包小蛋蛋地扛着、背着。有时,她练功的灯笼裤脚里,都塞满了礼物。一团人就既是艳羡,又是觉得丧眼地,用狠话砸刮起她来。加上她娘也有些顾不住场面,人多人少的,都在数礼物,翻拾东西。有时还故意卖派:“别看我这傻孙子,傻人还有傻福哩。你看看,连老银项圈都有人舍得送。你知道这上面雕的是啥吗?貔貅。辟邪的。”貔貅在戏里是常提到的一种怪兽。说这种动物有嘴无肛,能吞尽天下财物而不漏。它只进不出,神通特异,故有吸纳八方之财的招财进宝寓意。有人就暗中给忆秦娥她娘送了个外号,叫“老貔貅”。惹得楚嘉禾笑得嘎嘎嘎地隐忍不住。她说:“爱演让她尽管演去,人家有傻儿子、有‘老貔貅’跟着招财进宝哩。我们演得累死累活的,图个啥?”
在演出进入淡季的时候,团上又突然说,要排创作剧目了。平常排戏,抢角色倒也罢了,一旦说排原创剧目,主创人员就有些争先恐后了。关键本子还是秦八娃写的。这家伙,是写一个成一个。省内省外都在找他写戏呢。楚嘉禾已经知道是给忆秦娥量身定做的,就故意对丁至柔撇凉腔说:“替人家考虑得很周到呀,丁团,又要上创作戏了。”
丁至柔说:“明年要全国调演,咱不参加,省秦在全国就没声音了。在全国没了声音,本省人也就瞧不起你,不要你的戏了。”
“说这些干啥,给谁排呢?”
“你和忆秦娥都有份。”
“我又是烂B组吧?”
“这戏是秦八娃专门给忆秦娥写的。但团上还是考虑要实行AB制。并且都要排出来,一人一场地轮着演。你师娘也是这意思,下命令,要我给你争戏、争名分哩。”丁至柔在说后边这句话时,是把声音压得很低的。
谁知楚嘉禾还是那么大声霸气地说:“打住,打住。B组我可不上。再不做给人垫背的事了。我已经被人羞辱够了。B组那就是个毕组。毙组。毕业的毕。枪毙的毙。”
楚嘉禾也知道说这些不管用,但她总结:在剧团就得这样,你不厉害,领导就是些吃柿子的货,专拣软的捏。这也是她妈反复给她灌输的人生经验。
排戏终于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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