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误认好姻缘,甘把终身托。自古红颜薄命多,浪子心情恶。
家当弄精光,打骂还频数。不是冤家不聚头,悔杀从前错。
右调《百尺楼》
话说刘打鬼自从入舍活家,做了财主婆的老公,思衣得衣,思食得食,安居乐业的,岂非一朝发迹?若是有正性畔在家里,关门吃饭,真是上弗欠官粮,下弗欠私债,风弗摇,水弗动的,也够他吃着受用了。
谁知他吃饱了现成饭,一无事事,不免又到外面攀朋搭友起来。那些老朋友,知他做了活鬼的替身,是个新上名的财主了,个个掇臀捧屁来奉承他:也有陪他赌心钱的,也有请他吃白酒的,也有领他去闯花门阚小娘的。那刘打鬼本系浪子心性,正是投其所好,终日搭陶搭队的四处八路去寻快活。起初还恐怕雌鬼要话长说短,遮遮掩掩的瞒着他。后来渐渐手滑,把雌鬼积蓄的许多臭铜钱,日逐间偷出去浪费落【犹言掉】了。及至雌鬼得知,向他话账,却又钝皮老脸的杀他无得血,剥他无得皮,真是无可如何。过了几时,愈加老眉老成持重眼向雌鬼要起钱来。没得与他,反要做面做嘴的寻孔讨气。雌鬼也不甚理他。
一日,又出去赌夜钱输极了,回家向雌鬼要钱去还赌帐。雌鬼不肯,便拍台拍凳的硬要。雌鬼只得发极道:"老话头:要吃要着嫁老公。我虽不为吃着两字招你归来,也巴望挡一爿风水。谁知你枉做了汉子家,只晓得吃死饭,又不会赚些活路钱归来养老婆囡大细,反要挖出肉里钱去大掷大赌的输落,尽要向我一只钉上讨力。我又不是看财童子,会屙金子呕银子的,那里有许多闲空铜钱来接济你?难道天上有落下来的么?"刘打鬼听了,不觉恼羞变怒,跳得八丈高,把雌鬼"触千捣万"乱骂起来。雌鬼怎肯让他?大家闹得家反宅乱,打起灶拳来;弄得盐瓶倒,醋瓶翻,一只碗弗响,两只碗砅【音厉】砰。幸亏六事鬼在隔壁听不过,跑来强劝解开了。雌鬼真是有苦无话处,"爷娘皇天"哭了一场,也只得罢了。
谁知那刘打鬼打开了手,愈加胆大,三不常向雌鬼要长要短,好便骂,不好便打。雌鬼始初也不肯让他,打了几次灶拳,到底女流之辈,如何斗得他过,渐渐被他降服下来,只得百依百顺了,倒还图个耐静。日复一日,把家中弄得空空如也,渐至卖家掘产,将活鬼吃辛吃苦挣起来的家当,不消几年早已写了"清"字。他还没肯歇手,尚在外面百孔千疮做下一屁股两胁肋的债,常常弄得前门讨债后门畔。
雌鬼是做个财主婆的,向常钱在手头,食在口头,穿软着软,呼奴使婢惯的;如今弄得吃朝顿无夜顿,怎受得这等凄凉?肚里气气闷闷,不觉成了臌【音古,鼓胀】病;晓得自己老死快了,恐怕活死人将来没个结果,只得央六事鬼寄信教形容鬼来。
那形容鬼自从雌鬼不听他好说话,嫁了刘打鬼,便脚指头弗戳到他大门上。直等六事鬼寄到信,方才晓得雌鬼成了臌病--有数说的:疯痨臌隔,是阎王请到的上客--知道他死在眼前,不免看同胞姊妹面上,到来睃睃他。谁知已经弄得赤白地皮光,家里风扫地,月点灯的;刘打鬼也不在家里。
雌鬼见了形容鬼,自觉惭愧,一话一哭的家长里短,告诉不了。形容鬼不好揭他旧书,只得因个头来答个脑,劝解了几句。那活死人已有七八岁,见了娘舅已经不认得。形容鬼见他生得眉清目秀,便道:"多时不见外甥,已这等长成了;可惜一个好相貌,如何这般命硬的?"雌鬼道:"我是自作自受,已是死数里算帐的了。只可惜他头清面白一个孩子,将来落在刘打鬼手里,终无了局。我正望你来,要与你相商,也看当时他老子与你一同去求来的,我死之后,你千万带只眼睛,收留他回去,抚养他成人,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面又向床下摸出一块金子来,递与形容鬼道:"这是你前姐夫的镇家之宝,叫做吃弗了乌金,还没被刘打鬼晓得,未曾弄落;你可拿回去做个纪念。"形容鬼正要推辞,雌鬼道:"你不拿去,终归化为乌有,岂不可惜。"形容鬼方才拿了,告别回家。
却说那形容鬼的家婆,叫做醋八姐,是个小人家出身,嘴花捩撇的专喜嚼舌头根,不甚贤惠。幸亏形容鬼凡事自听自为准,大着耳朵管不甚理他的。那日回家,把雌鬼要将活死人托他的话说起,醋八姐道:"他做财主婆的时候,一把抓了两头弗露,从无一丝纱线破费在穷亲眷面上。今日倒要把个开口货擐在别人身上,只怕情理上也讲不下去。"形容鬼晓得他是贪财的,便向身边摸出那块金子来,放在面前,道:"他有这件海宝贝与我们,也不是白效劳的。你若推出手,如何可白拿财,只得送还他便了。"醋八姐看见那块金子火赤焰焰的摆在面前,眼睛里放出火来,怎舍得送还,便改口道:"既然他以心相托,个把小囡多里掏拢,所费也有限。况且古老上人说的:外甥弗限舅家门。想必无爷娘收管的外甥,原该住在娘舅家里,不出门的。你既拿了来家,再若送去,显见得是我之过了。"说罢,便抢去下了壁虎袋,再也不肯出现。
过了几日,形容鬼掉弗落【犹言心里掉不了】,买了些下屄果子,拿到雌鬼家里来。那雌鬼起初还半眠半坐,后来胀得四直六直,象打气猪一般,困在床上等死。刘打鬼还只道他有甚私房坑在那里,要逼他说出来,那日正在床前絮絮叨叨的盘问。不防形容鬼跑进房来,回避不及,只得相见了;被形容鬼上数头下数脚的骂了一顿,他也没敢还嘴。雌鬼见了形容鬼,一包眼泪说道:"兄弟,托人如托山。倘我死了,你务必领了外甥回去。若不依我,就死了也是口眼弗闭的。"说罢,便透了几口阳气,咬紧牙床骨,伸直后腿,死割绝了。刘打鬼只得极地爬天,弄口薄皮棺材装裹了,就扛去葬在活鬼坟余地上。
形容鬼也不等断七,就将活死人领了回去。醋八姐看见,也不免新箍马桶三日香,"弟弟宝宝"的甚是亲热。过了几时,形容鬼便教他跟了儿子牵钻鬼,同到角先生开的子曰店里去读书。原来形容鬼也有一个儿子,叫做牵钻鬼,已有十几岁,生得凹面峭嘴,甚是难看。若论他搅尸灵本事,真个刁钻促掐,千伶百俐。谁知见了几句死书,却就目瞪口呆,前念后忘记的不甚聪明。幸亏角先生手里那些学生子,一个个都是钝猪钝狗;短中抽长,还算他做个蚱蜢淘里将军。读了几年书,也就识了许多狗屄字。及至活死人进了学堂门,却是出调的聪明;不消几时,把牵钻鬼读了几年还半生半熟的书,他都读得烂熟须菩提,颠倒也背得出。牵钻鬼不想自己原是个钝货,反倒妒忌他起来,千方百计的暗损他,三不时在娘面前添枝换叶装点他短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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