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迎春、宝玉二人回到赤霞宫去,进了宫门,宝玉先到右边迎春屋里来又坐了一回,讲了一会别后事情。说起二姐夫孙绍祖来,迎春不觉流下眼泪。宝玉道:“孙绍祖的报应,也只在早晚不远了。我们师父早已知道说过的。二姐姐,你明儿少不得有知道的时候,虽然不能现报在你眼里,耳朵里是听得见的。”
迎春道:“我也只怨我自己的命罢了。”因说:“夜已深了,我送你过去罢。”只见那边早有四个仙女过来迎接,在外伺候着了。宝玉道:“二姐姐,不用送了,明日会罢。”于是
再说湘莲、尤三姐到了花满红城殿后的上房,也有十二个伺候的仙女上来参见磕头。湘莲与尤三姐在炕上坐下,湘莲道:“自从那日一别,又早十年了。”尤三姐道:“那从前我痴情待君五年,不期君果冷心冷面,我故以死报。那时因奉了警幻仙姑之命,前往此处而来,又不忍相别,故曾魂来一会,你还记得么?”湘莲道:“这怎么得忘呢?我头里误听了浮言,因而生疑退聘,以致误了你的性命,故此我才痛恨出家的。我并非负心之人,你自然也该知道了。此时倒反得天长地久,竟可以不恨从前了。若没有从前的死别生离,怎么得有今日的逍遥聚首呢?”尤三姐道:“这也是塞翁失马,祸福难期。可见事皆前定的了。”于是,二人收拾进房就寝不题。
话分两头,再表宝玉,次日一早起来,便教仙女们引路,到绛珠宫来,走进里面,黛玉正在房内梳洗才毕。晴雯、金钏见了,便说道:“姑娘,宝二爷来了。”黛玉听见,便出来相见让坐,金钏送上茶来。宝玉道:“香菱姐姐,也在这里住呢,我特来给他请安来的,怎么没见么?”晴雯道:“姑娘在这左边屋里住,香菱姑娘在这右边屋里祝才刚儿起来,还没梳洗完呢。二爷,请坐一坐,他就出来了。”宝玉向黛玉道:“妹妹,我上午到地府里去,见了姑爹、姑妈,听见说有书子来给妹妹的。”黛玉因教晴雯“把书子找出来,拿给二爷瞧瞧”。
不一时,晴雯取了书来,递与宝玉。宝玉打开看了一遍道:“姑爹现已升了十殿王了,还得几年才能转升相会呢。”黛玉道:“可不是,原指望该升转天曹的,不期又升了十殿王了,这又要还得好几年呢。”
宝玉因见书子外,尚有一封书子,上写着“颦卿妹妹玉展“,打开看时,却是宝钗的五言排律。宝玉看了点头道:“宝姐姐是几时有书来给妹妹的么?”黛玉道:“多谢宝姐姐寄了书来,是那年除夕。次日元旦,我父亲的书来,也是那一天,故此放在一处的。他才拿我父亲的书子来给你看,故此一起都拿来了。”宝玉道:“宝姐姐这诗把咱们头里的事,都说透了。我今儿有句话,谅想妹妹也不能怪我的。自古说:‘太上忘情,贤者过情,愚者不及情。’这是万古不磨之论。我因这话,便悟到至人无梦,愚人无梦,所以贤者动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遂不觉过情,以致缠绵颠倒,入于魂梦,不能醒悟。可见庄周之栩栩梦为蝴蝶,尚不能如太上之忘情,故亦不能如至人之无梦也。这‘情’的一字,原是不可少的,也是不能免的。那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之时,便是个情,不现定指那儿女私情,才为情呢。故此这里的对联上说的好,‘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警,又说‘孽海情天’。故此小蓉大奶奶是这里的第一情人,掌管‘痴情司’事。世人都被痴情束缚,故跳不出孽海情天。妹妹已是到此多年了,况本性聪明,胜我十倍,应该久已悟彻了。太上忘情,一时虽巴结不上,然而太过犹如不及,故中庸之道庶乎可矣。咱们头里被痴情束缚,自罹于咎,倒是这里的对联说得好,他道‘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到了今儿,方才如梦初醒,翻悔从前,正所谓‘识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了,然而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会子咱们姊妹神交聚首,世外逍遥,天长地久,翻觉人世之百年短促,何况,尚且不能如愿呢么?”黛玉点头道:“自来浓不如淡,淡之意味深远,只因世人都错认谈不如浓,不知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自然之理。所以宝姐姐与人不同,他见识高超,你看他凡事皆处于淡而不及浓,故此人都错认了他固执,仔细想起来,怎不令人佩服他呢!”宝玉因又把会袭人,寄宝钗扇子的事,告诉了黛玉一遍。黛玉道:“这等宝姐姐到这里来,还得三十多年呢!”宝玉道:“这三十年内,还有好些人要来呢。至快是四妹妹,不过两三年就要来了。”
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地从屋里出来道:“宝二爷,好早啊!”宝玉道:“我特来给姐姐请安来的。”香菱笑道:“那可不敢当。我昨儿听见说,宝二爷同柳二爷在路上救了你薛大哥。宝二爷,你可见了你薛大哥没有呢?”宝玉道:“那会子,薛大哥已吓得不省人事了,及自他醒了的时候,咱们都去了好远了。”香菱道:“我只惦记着我那孩子,不知怎么样了?”
宝玉道:“姐姐放心,你家孝哥很好。他和我们桂儿都是同年的,现今都在我们家里念书。先生便是舍弟环老三,他是归班的进士呢。明儿孝哥都有科甲的功名,姐姐你不用忧虑的。”
说着,只见警幻仙姑那边有人来请。于是,五人一起出来。
宝玉道:“我记得绛珠仙草在这里呢!”晴雯指着院中的白石花栏道:“这不是么!”宝玉等遂走至花栏边来看时,只见那草通身青翠,叶头上略有红色,一缕幽香,沁人心髓。宝玉走至跟前,却见那仙草婀娜摇摆不休,就像见了故人的一般。
因想起从前到此处时,还有人怪他偷觑仙草呢,不觉心下叹息一番。然后大家同到警幻宫来,只见甄士隐、贾雨村、湘莲、尤三姐、迎春、凤姐、鸳鸯、尤二姐、可卿、瑞珠早已到了,都在那里坐着说话儿呢。
原来这日是警幻仙姑特备了几席酒筵,款待甄士隐、贾雨村,并与湘莲、宝玉接风。于是,上边摆了两席,请士隐、雨村、湘莲、宝玉四人分左右坐了;下边四席相陪,头一席是迎春、黛玉、香菱、鸳鸯,二席是凤姐、尤三姐、可卿、晴雯,三席是妙玉、尤二姐、金钏、瑞珠,四席是钟情大士、痴梦仙姑、引愁金女、度恨菩提与警幻主人。大家坐定,只见席上摆列的都是交梨火枣,仙李蟠桃、龙肝凤髓、麟脯鸾胶之类,仙女们斟上千红一窟酒来,又有十二众仙女执着凤箫象管、锦瑟鸾笙上来,奏乐侑酒。
警幻仙姑道:“十年之前,神瑛侍者初到此间,适值新谱成《红楼梦》曲一套,曾经当筵演奏,不知可还记得否?”宝玉道:“我只记得出口是‘开辟鸿濛’一句,那其余全然不知道了。惟有记得音律节奏是妙极了的,正所谓‘此曲只应天上有’呢!”警幻仙姑道:“昨儿新近又谱了《红楼梦余音》曲一套,只是巴人下里之词,并非白雪阳春之曲。今日无以侑觞,敢借此以博甄、贾二位老先生并二位芙蓉城主一笑。但恐新曲字句难明,先呈底谱共观,庶便指顾。”因命仙女们每席先呈上一本底谱,然后众仙女当筵奏乐,歌声嘹亮,真有遏云绕梁之音。宝玉与湘莲一席,二人揭开底谱同观,只见上面写着道:《红楼梦余音》曲。
【仙吕·点绛唇】何事情天,古今不变。伊谁遣,万载千年,直恁地束缚人如绢。
【混江龙】试看这红楼梦演,珠围翠绕总堪怜。镇日价,痴男缱绻,怨女缠绵,从来意重没世心坚。只道是三生有幸,那里晓一旦无缘。因此上心迷肺腑,智失疯颠。真教那金锁空偕连理梦。那知这绛珠久赋断肠篇。说什么,长垂玉箸,报答那甘露恩涓。悲绣户,愁眉枉黛,病潇湘泪眼空穿。葬花人心惜桃花落片,埋忧女魂悲弩箭离弦。咄咄手书空,不向那儒书究理;默默心解脱,竟来将内典参禅。昏迷时遇明师圆通妙解,透彻处逢良友道悟玄诠。说什么,脱拘牵咸通鬼趣;喜的是,解束缚同证天仙。翻笑煞小儿女痴迷。曩日全仗着大道力悔悟从前。今日里点头顽石主蓉城,会当年红心弱草还仙院。割断了尘缘障碍,从今后潇洒情天。
湘莲道:“这都是说的宝兄弟与潇湘妃子的话呢!”宝玉点头道:“柳二哥,你且听他唱。”
因又看底下的,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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