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说神仙事渺茫,谁人能脱利名缰?
今朝偶读云门传,阵阵熏风透体凉。
话说昔日隋文帝开皇初年,有个富翁,姓李名清,家住青州城里,世代开染坊为业。虽则经纪人家,宗族到也蕃盛,合来共有五六千丁,都是有本事,光着手赚得钱的。因此家家饶裕,远近俱称为李半州。一族之中,惟李清年齿最尊,推为族长。那李清天性仁厚,族中不论亲疏远近,个个亲热,一般看待,再无两样心肠。为这件上,合族长幼男女,没一个不把他敬重。每年生日,都去置办礼物,与他续寿。宗族已是大了,却又好胜,各自搜觅异样古物器玩、锦绣绫罗馈送。
他生平省俭惜福,不肯过费,俱将来藏置土库中,逐年堆积上去,也不计其数。只有一件事,再不吝惜。你道是那一件?
他自幼行善,利人济物,兼之慕仙好道,整千贯价布施。若遇个云游道士,方外全真,叩留至家中供养,学些丹术,讲些内养。谁想那班人都是走方光棍,一味说骗钱财,何曾有真实学问。枉自费过若干东西,便是戏法讨不得一个。然虽如此,他这点精诚终是不改,每日焚香打坐,养性存心,有出世之念。
其年恰好齐头七十,那些子孙们,两月前便在那里商议,说道:“七十古稀之年,是人生显难得的,须不比平常诞日,各要寻几件希奇礼物上寿,祝他个长春不老。”李清也料道子孙辈必然如此,预先设下酒席,分着一支一支的,次第请来赴宴。因对众人说:“赖得你等勤力,各能生活,每年送我礼物,积至近万,衣装器具,华侈极矣!只是我平生好道,布衣蔬食垂五十年,要这般华侈的东西,也无用处;我因不好拂你等盛情,所以有受无却。然而一向贮在土库,未尝检阅,多分已皆朽坏了。费你等钱帛,做我的粪土,岂不可惜!今日幸得天曹尚未录我魂气,生日将到,料你等必然经营庆生之礼,甚非我的本意。所以先期相告,切莫为此!”子孙辈皆道:“庆生的礼,自古叫做续寿。况兼七十岁,人生能有几次,若不庆贺,何以以展卑下孝顺之心?这可是少得的!”李清道:“既你等主意难夺,只凭我所要的将来送我何如?”子孙辈欣然道:“愿闻尊命!”李清道:“我要生日前十日,各将手指大麻绳百尺送我,总算起来约有五六万丈,以此续寿,岂不更为长远!”众人闻声,暗暗称怪,齐问道:“太公分付,敢不奉命!但不知要他做甚?”李清笑道:“且待你等都送齐了,然后使你等知之,今犹未可轻言也。”众子孙领了李清分付之后,真个一传十,十传百,都将麻绳百尺,赶在生日前交纳,地上叠得满高的,竟成一座绳山。只是不知他要这许多绳何用。
元来离着青州城南十里,有一座山叫做云门山,山顶上分做两个,俨如斧劈开的。青州城里人家,但是向南的,无不看见这山飞云度鸟,窝儿内经过,皆历历可数。俗人又称为劈山。那山顶中间,却有个大穴,澒澒洞洞的,不知多少深。也有好事的,把大石块投下,从不曾听见些声响,以北人都道是没底的。只见李清受了麻绳之后,便差人到那山上紧靠著穴口,竖起两个大橛子,架上辘轳。家里又唤打竹家火的,做一个结结实实的大竹篮,又到铜铺里买上大小铜铃好几百个,也不知道弄出什么勾当?子孙辈一齐的都来请问,李清方才答道:“我元说终使你等知之,难道我就瞒看去了。
我自幼好道,今经五十余年,一无所得,常见《图经》载那云门山是神仙第七个洞府。我年已七十,便活在世上,也不过两三年了,趁今手足尚还强建,欲于生日这一日,借你等所送的麻绳,用著四根,悬住大竹篮四角,中间另是一根,系上铜铃,待我坐于篮内,却慢慢的绞下。若有些不虞去处,见我摇动中间这绳,或听见铃响,便好将我依旧盘上。万一有缘,得与神仙相遇,也少不得回来,报知你等。”
说犹未毕,只见子孙辈都叩头谏道:“不可,不可!这个大穴里面,且莫说山精木魅、毒蛇怪兽藏著多少,只是那一道乌黑的臭气,也把人熏死了。高年之人,怎么禁得这股利害?”李清道:“我意已决,便死无悔!你等若不容我,必然私自逃去,从空投下。不得麻绳竹篮,永无出来的日子。”内中也有老成的,晓得他生平是个执性的人,便道:“恭敬不如从命。只是这等天大的事,岂可悄然便去,须要遍告亲戚,同赴云门山相送。也使四海流传,做个美谈,不亦可乎!”李清道:“这却使得。”
那李家一姓子孙,原有五六千,又去通知亲眷,同来拜送。只算一人一个,却不就是上万的人了。到得李清生辰这一日,无不陈了鼓乐,携了酒馔,一齐的捧著李清,竟往云门山去。随着去看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几乎把青州城都出空了。不一时,到了云门山顶。众人举目四下一望,果然好景。但见:众峰朝拱,列嶂环围。响泠泠流泉幽咽,密葺葺乱草迷离。崖边怪树参天,岩上奇花映日。山径烟深,野色过桥青霭近;冈形势远,松声隔水白云连。淅淅但闻林坠露,萧萧只听叶吟风。
那竹篮绳索等件,俱已整备停当。众亲眷们,都更递的上前奉酒。内中也有一样高年的说道:“老亲家,你好道之心这般决烈,必然是神仙路上人,此去保无他虑,但我等做事也要老成,方无后悔。我想这等黑洞洞深穴,从来没人下去,怎把千金之体,轻投不测?今日既有竹篮绳索,不若先取一个狗来,放下去看。若是这狗无事,再把一个伶俐些家人下去,看道有甚么仙迹在那里,待他上来说了,方才送老亲家下去,岂不万全?”李清笑道:“承教,承教!只是要求道的,长拚个死,才得神仙可怜,或肯收为弟子。这个穴内,相传是神仙第七洞府,又不比砒霜毒药,怎么要试他利害?似此疑惑,便是退悔道心,怎能勾超凡脱浊?我主意已定,好歹自下去走遭。不消列位高亲担忧。老汉信口诌得四句俚言,在此留别,望勿见笑!”众亲眷齐道:“愿闻珠玉。”李清随念出一首诗来,诗云:久拚残命已如无,挥手开门愿不孤。
翻笑壶公曾得道,犹烦市上有悬壶。
众人听了这诗,无不点头嗟叹,勉强解慰道:“老亲家道心恁般坚固,但愿一下去,便得逢仙。”李清道:“多谢列位祈祝,且看老汉缘法何如。”遂起来向空拜了两拜,便去坐在竹篮内,挥手与众亲眷子孙辈作别,再也不说甚话,一径的把麻绳轣轣轹轹放将下去。莫说众亲眷子孙辈,都一个个面色如土,连那看的人也惊呆了,摇头咋舌道:“这老儿好端端在家受用到不好,却痴心妄想,往恁样深穴中去求仙!可不是讨死吃么?”噫!李清这番下去了,不知几时才出世哩?正是:神仙本是凡人做,只为凡人不肯修。
却说李清放下也不知有几千多丈,觉得到了底上,便爬出竹篮,去看那里面有何仙迹。岂知穴底黑洞洞的,已是不见一些高低,况是地下有水一般,又滑又烂。还不曾走得一步,早跌上一交。那七十岁老人家,有甚气力,才挣得起。又闪上一跌。只两交,就把李清跌得昏晕了去。那上面亲眷子孙辈,看看日色傍晚,又不见中间的麻绳曳动,又不听得铜铃响,都猜着道:“这老人家被那股阴湿的臭气相触,多分不保了。”且把辘轳绞上竹篮看时,只见一个空篮,不见了李清。
其时就着了忙,只得又把竹篮放下。守了一会,再绞上来,依旧是个空篮。那伙看的人,也有嗟叹的,也有发笑的,都一哄走了。
子孙辈只是向着穴中放声大哭,埋怨道:“我们苦苦谏阻,只不肯听,偏要下去。七十之人,不为寿夭,只是死便死了,也留个骸骨,等我们好办棺椁葬他。如今弄得尸首都没了,这事怎处?”那亲眷们人人哀感,无不洒泪。内中也有达者说道:“人之生死,无非大数。今日生辰,就是他数尽之日,便留在家里,也少不得是死的。况他志向如此,纵死已遂其志,当无所悔。虽然没了尸首,他衣冠是有的,不若今晚且回去,明早请几个有法力的道士,重到这里,招他魂去。只将衣冠埋葬,也是古人一个葬法。我闻轩辕皇帝得了大道,已在鼎湖升天去了,还留下一把剑、两只履,装在棺内,葬于桥山。又安知这老翁不做了神仙,也要教我们与他做个空冢。只管对看穴口啼啼哭哭,岂不惑哉!”子孙辈只得依允,拭了眼泪,收拾回家。到明日重来山顶,招魂回去。一般的设座停棺,少不得诸亲众眷都来祭奠。过了七七四十九日,造坟不葬,不在话下。
且说李清被这两跌,晕去好几时,方才醒得转来,又去细细的摸看。元来这穴底,也不多大,只有一丈来阔,周围都是石壁,别无甚奇异之处。况且脚下烂泥,又滑得紧,不能举步,只得仍旧去寻那竹篮坐下,思量曳动绳索,摇响铜铃,待他们再绞上去。伸手遍地摸着,已不见了竹篮,叫又叫不应,飞又飞不出,真个来时有路,去日无门,教李清怎么处置?只得盘膝儿,坐在地下。也不知捱了几日,但觉饥渴得紧,一时难过,想道古人啮雪吞毡,尚且救了性命,这里无雪无毡,只有烂泥在手头,便去抓一把来咽下。岂知神仙窟宅,每遇三千年才一开,底里迸出泥来,叫做“青泥”,专是把与仙人做饭吃的,尽也有些味道,可解饥渴。吃了几口,觉得精神好些。却又去细细摸看,只见石壁擦底下,又有个小穴,高不上二尺。心下想道:“只管坐在泥中,有何了期!左右没命的人了,便这里面有甚么毒蛇妖怪,也顾不得,且是爬将进去,看个下落。”只因这番,直教黑茫茫断头之路,另见个境界风光;活喇喇拚命之夫,重开个铺行生理。正是:阎王未注今朝死,山穴宁无别道通?
李清不顾性命,钻进小穴里去,约莫的爬了六七里,觉得里面渐渐高了二尺来多,左右是立不直的,只是爬着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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