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人心何所从,喜新厌旧乱哄哄,
东天尽道西行好,及到西天又想东,
洪福享完思净土,枯禅坐尽望丰隆;
谁知两处俱无着,色色空空递始终。
话说唐半偈师徒,亏观世音菩萨遣红孩儿领路,脱离鬼国,一时迷而得悟,依旧并胆同心,欢欢喜喜,往西前进,喜得一路平安,又行了二、三千里。忽到一个乡村,唐长老对着小行者道:“徒弟呀!行了半日,腹中觉有些空虚。此处象是一个乡村,你看有好善人家去化些斋来充饥,方可前行。”小行者道:“西方路上家家好善,要化斋不打紧。师父请在这村口树下略坐一坐,等我去化。若遇着个大户人家,只怕还要请了去吃哩!”猪一戒听了道:
“哥呀!倘有好人家,连我也说在里头,等我也去吃些。”小行者道:“这不消说得,包管你一饱。”说罢,拿了钵盂就要走。唐长老叫住道:“化斋乃是以他人之斋粮济我之饥渴,这是道途不得已之求,原非应该之事。他须喜舍,我当善求,万万不可卤莽,坏我清净教门。”小行者领诺,竟走入村来。才走不多路,忽撞见一个人,正要问他一声,那人将他看一眼,便吐一口唾沫,远远的走开了;又走不得几步,又撞见一个人,又想要问他,那人又将他看一眼,吐一口唾沫,远远的走开了。心下疑惑道:“想是连日天气热,我走路辛苦,不曾洗浴,身上有些汗酸臭。”再走几步,撞见的人人如此。心下又疑惑道:“这些人若是洁洁净净,便是嫌我秽污。你看他腌腌臜臜,比我更加秽污,怎倒嫌我?”正思想不出,忽见路旁一个人家,心里想道:“莫管他,且进去化斋,干我的正经事。”遂走将进去,叫一声:“有人么?过路僧人化斋。”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后生来道:“什么人叫唤?”忽看见小行者是个和尚,因笑一笑骂说道:“哪里走来这个秃货?倒要算一件罕物。”小行者听见,笑答道:“没头发的秃货天下也不少,若要连鬎鬁算还多哩!何罕之有?小哥想是整日躲在毛里过日子,故见闻不广。”那后生道:“别处或者还有,我们这地方却未曾多见,请再去问问人,我不与你斗口。”小行者道:“这都罢了,但我几众过路僧人,一时行路辛苦,腹中饥了,化你一顿饱斋,结个善缘。”那后生惊讶道:“这又是奇闻了。”小行者道:“化斋怎么是奇闻?”那后生道:“化斋想是要饭吃了!饭乃粮米所为,粮米乃耕种所出,耕种乃精力所成。一家老小费尽精力,赖此度日,怎么无缘无故轻易斋人?岂不是奇闻!”小行者道:“我们从大唐国走到宝方,差不多有二万里路。哪一处不化斋,哪一日不化斋?化的斋粮只愁肚中吃不下。若依你这等说,我师徒们饿死久矣!你小哥家不知世事,快进去叫一个大人出来说与他,他自然请我们饱餐了。”那后生道:“我家没有大人,我小哥家果不知事,请去别家化化,自然明白。”说罢,竟走了进去,全然不睬。
小行者要行凶,又恐怕违了师父之言,只得忍着气走了出来,又往前行。忽又见一个大户人家门前立着一个老院公,忙上前叫一声:“老官儿,过路僧人行路饥饿,要化一顿饱斋。”那老院公抬头看见是个和尚,先吐了一口唾沫,道声晦气,方答道:“我这地方并不容留和尚,你们是哪里来的?”小行者道:“我们是大唐国钦差,往西天雷音寺见如来佛拜求真解的。”那老院公道:“我就说你是远方来的。你既敢远来,必定也通些世务。古语说:入国问禁,入里问俗。你问也不问一声,为何就大胆走到这里来?”小行者道:“我们过路僧人不过化一顿斋,吃了走路,又不在这里过世,问你民风土俗做什么?”那老院公道:“问不问由你,只要你忍着饥走得过去,便是造化了!要吃斋是莫想。”小行者道:“一顿斋能值几何?莫说我佛家弟子占三教之尊,为天下所重;就是一个求讨乞儿,也有人矜怜赍助。怎么说个莫想?”老院公笑道:“各乡风俗不同,我故叫你问一声。我这地方,转是乞儿有人收养,收养乞儿叫做施仁;若是施舍了和尚一粒米,一寸布,便叫做干名犯义,伤风败俗,就为乡人鄙贱,不许入正人之列。故人蓦地撞见和尚,就要算做遭瘟晦气。我老人家今日活遭瘟,精晦气,撞见你说了这半日活,明日人知道,还不知怎样轻薄我哩!请你快去了罢,免得贻害地方。”小行者听了惊讶道:“一个和尚又不犯法,怎么布施了就干名犯义?怎么撞见了就遭瘟晦气?我不信有这等事,还是你老人家舍不得斋僧,故造此妄言骗我?我只是不信。”老院公道:“你不信我,再去问问人就知道了。”小行者暗想道:“方才我入村来,撞见人皆吐残唾走开,想就是这个缘故了。”又对着这老院公问道:“你这地方为何这等恼和尚?必有缘故,可说个明白。”老院公道:“风俗如此,我们粗蠢之人,哪里晓得是甚缘故?你要知明白,西去十里有一村,叫做弦歌村,村里尽皆读书君子,人人知礼,个个能文,你到那里一问,便晓得是甚缘故了。”小行者道:“去问也不打紧,只是我师父肚饥了等斋吃,可有法儿多寡化些与我?”老院公摇着头,连连说道:“这个没法,这个没法!”小行者道:“若是没法,我师父不饿死了!”老院公道:“若要执迷往西,饿死是不必说了;倒不如依我说回过头来,原到东土,那边人贪痴心重,往往以实转虚,以真易假,你们这教说些鬼话哄他哄,便有生机了。”小行者道:“我们是奉圣旨往西天见佛祖求真解的,怎好退回?”老院公道:“我说的倒是真解,你不退回,请直走到天尽头,妙妙妙!说了这一会,连我老人家肚里也饥了,不得奉陪。”举举手,撤回身往里就走。小行者暗想道:“这些闲话且莫听他,只是我在师父面前说得化斋容易,如今无斋回去,怎生见他?”又想道:“明化不如暗化。”遂弄个影身法儿,竟跟了老院公进去。
老院公走到厨下,此时午饭正煮熟在锅里,管厨人还在那里整治下饭。老院公等不得,先揭开锅盖,自盛了一大碗拿到房里去吃。因是寡饭,又撤身往厨下去寻小菜。小行者跟着看见,随隐身进房,将他一大碗饭倒在钵盂内,恰恰有一钵盂。正待走路,只见老院公又拿了一碗酱瓜、酱茄小菜来,又一双筷子,正打帐进房吃饭,看那碗中的饭已不见了,吓呆了,半晌方叹口气道:“人说撞见和尚晦气,我今日撞见这和尚,真也作怪,怎明明盛在碗里的饭,转转身就不见了!莫非是哪个藏过耍我老人家?”走出房来东张西望。小行者得便,又将瓜、茄小菜倒在钵盂饭上。老院公再进房来,连小菜都没了,一发慌张道:“不好了,有鬼了!”厨下众人听见,俱跑来问他。小行者乘着乱,便托着钵盂一径走出村来。
此时唐长老等得不耐烦,正在那里要叫猪一戒来迎。猪一戒道:“西方路上好善斋僧的人家多,哪里去迎他?况他猴头猴脑,知道躲在哪家受用?他不吃得撑肠拄肚也不回来,却把个师父饿在这里。”唐长老似信不信,也不开口。猪一戒还打帐要说什么,忽小行者走到面前道:“师父,斋在此,请将就用些,前途再化吧。”唐长老道:“你怎生去这半日?”小行者道:“不期此地人不好善,不肯施舍,故此耽搁工夫。”猪一戒道:“你方才说,西方路上家家好善,化斋容易,还许连我也是一饱,为何这会又转嘴说难化了?想是你自家吃得快活,替他遮瞒了。”小行者道:“呆子休胡说,我老孙岂是贪嘴之人!”唐长老道:“此方人既不肯施舍,这钵孟饭又是哪里来的?”小行者道:“这村人家,若说他恶,又立心本善;若说他善,行事又近恶。故好好化他断然不肯与;行凶化他,又怕违了师父之戒。万不得已,只得隐身进去取了一钵盂来,请师父权且充饥,到前途再作区处。”唐长老听了摇头道:“吾闻君子不饮盗泉之水,这斋隐身取来,又甚于盗泉矣!我佛家弟子犯了盗戒,怎敢去见如来?宁可饿死,不敢吃此盗食,你还该拿去还他。”小行者听了,便不敢言语。猪一戒听见师父说要还他,着了急说道:“师父,莫要固执。一碗饭,又不是金银器物,在我口边,便是我的食禄,有什么盗不盗?若是这等推求起来,就是神仙餐霞吸露,也要算做盗窃了。我们一路来,口渴时,溪水涧水就不该吃了!”唐长老道:“你虽也说得是,但天地自然之生,与人力造作所成,微有分别。我只是不吃。”猪一戒道:“师父既不吃,等我来吃了,入肚无赃,好与师兄消。”一边说一边早拿起来,三扒两咽都吃在肚里。吃完收了钵盂,挑起行李道:
“师父趁早上马,赶到前村,等我化斋还你。”唐长老无法,只得叫小行者扶他上马而行。一路观看村中风景,因说道:“我看此地方风俗也还不恶,为什就无一个善人?”小行者道:
“不是没善人,是风俗怪和尚。”唐长老道:“怪和尚定有个缘故,你也该问个明白,好劝他回头。”小行者道:“我也曾问过,这些村人都不知道。但指引我到前面弦歌村,那里都是读书人,去问方知详细。”正说不了,忽到一村。只见:
桃红带露,沿路呈佳人之貌;柳绿含烟,满街垂美女之腰。未睹其人,先见高峻门墙;才履其地,早识坦平道路。东一条清风拂拂,尽道是贤人里;西一带淑气温温,皆言是君子村。小桥流水,掩映着卖酒人家;曲径斜阳,回照着读书门巷。歌韵悠扬,恍临孔席;弦声断续,疑入杏坛。
唐长老走入村中,忽闻得四境都是读书之声,因唤小行者道:“徒弟,你看此地甚是文雅,所说的弦歌村想就是此处了。”小行者道:“不消说是了。”猪一戒道:“既是村落,师父请下马来略坐坐,等我去化斋来还你。”唐长老阻挡道:“你去不得,现今传说这地方恼和尚,你又粗杂恶貌,必定惹出祸来。”小行者道:“还是我去。”唐长老道:“你已去过一次,也有些不王道。莫若待我自去,看光景可化则化,不可化则已。”说罢,跳下马来,抖抖衣裳,拿了钵盂,竟往人家稠密处走来。到了一家,走将进去,只听见书房中有人在内抱膝长吟。唐长老不敢唐突,立在窗前窃听,听得那人吟咏道:
“唐虞孝弟是真传,周道之兴在力田。
一自金人阑入梦,异端贻害已千年,
焉能扫尽诸天佛,安得焚完三藏篇;
幸喜文明逢圣主,重扶尧日到中天。”
唐长老在窗下听得分明,知是要与和尚做对头,不敢做一声,因悄悄走了出来。只得远行数步,又走进一家,只听见那一家也有人在内吟诗见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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