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项子城出京的那一天,忽然霹雳一声,朝廷特降了一道上谕,大意是说:外务部尚书军机大臣项子城,宣力有年,朝廷本不忍轻于放弃;无奈他染患足疾,步履艰难,上朝时跪拜趋跄,诸多不便。该大臣恳请开缺,回籍调治,若不允准,殊失朝廷体恤老成之意。项子城着以原品休致,回籍养疴。钦此。这道旨意发下来,一个北京城的官僚士庶,全诧异得了不得。甚至东西洋各国公使,也都到外务部探听消息,全说项宫保是好好一个人,并无丝毫病痛,这旨意却是从何处说起?一传十,十传百,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单说项宫保的大公子可敬,他现在也做京官,是商部的参议。在部中见了这道上谕,又惊又喜:惊的是,他父亲丢官,预先连一点影子全不知道;喜的是,仅止丢官,尚未发生意外,总算是天大的侥幸。自己匆匆离了商部,跑回家来,将这消息报告与他那十几位庶母知道。才说了三两句,家人在外边传话,说庄中堂宅中有紧要事,即刻请大少爷前去谈话。可敬不敢怠慢,立时坐马车来到庄宅。好在他们既系世交,又有姻亲,也不用门上回,他便一直跑到中堂的书房。中堂的公子庄衡忙迎出来,叫了一声:“老弟,后边坐吧,家父现在后堂吃饭呢。”可敬道:“姻伯正在用饭,不便打搅,小弟先同大哥在书房坐一坐吧。”庄衡道:“这倒不必,因为家父急待你谈话,我们是至亲,不必拘这小节。”说着将可敬领到上房。庄中堂正在一个人吃饭,满桌摆的也有鸡鸭,也有鱼蟹,也有海菜,也有鲜果,也有菜蔬,也有点心,横七竖八,却摆满了一桌子。他老先生据案大嚼,也没有一点秩序,这块鱼未曾吃完,又将那枝葡萄抓过来,一颗一颗地摘着往嘴里送。一见可敬进来,他也不起身让坐,只略点一点头,说你坐下吧,没吃饭,同我在一桌上吃。可敬说吃过了。其实他真不曾吃,不过看见这位老中堂用手抓菜,抓得昏天漫地,满嘴的鼻涕唾沫挂满了胡须,油汁菜汤淋淋漓漓的,布满了衣袖,项大公子一见,恶心直要呕吐,哪里还敢和他同桌吃饭,只远远地坐下。庄中堂一壁吃着,说道:“因为你父亲,闹得我两天没吃一顿饱饭,好容易才搪塞过去了,这顿饭才吃得安顿些。”可敬只有唯唯诺诺,也答不上一句话来。
好容易等他吃完了,家人将菜饭抄下去,他也不漱口,不净手,只用皮袄袖子将嘴擦了擦。家人装上一袋旱烟来,他吸了两口,然后对可敬正式谈判道:“老贤侄,险得很呀!也不知何人向太后进了谗言,说你尊大人久蓄反志,将要图谋不轨,特地将摄政王爷叫上去,吩咐将你尊大人拿交司法部问罪。”庄中堂说到这里,早把可敬吓得立起身来,低声问道:“这罪过如何担得起?全仗姻伯周全了。”庄中堂道:“你不要害怕,听我细细告诉你。幸亏这位王爷随机应变,没肯应承,说这件事关系太大,臣一人不敢主张,必须将庄之山叫进来,同他商议,他如以为可办,再办不迟。太后便刻不容缓地把我叫进宫去,将这意思全对我说了,问我怎样办好。老侄你想,咱们这样亲戚,我听了心中如何不急?立刻磕头回奏说,这事有三大不可,务必请太后收回成命。太后沉着脸,问我三不可是什么?我回奏说:现在两宫宾天未逾百日,便诛戮大臣,全国闻之,必以为摧残老戎,人心解体,这是头一样不可;新主登基,理宜颁行大赦,如今反杀戮朝臣,岂是吉祥之兆,这是第二样不可;项子城久任封疆,绰有成绩,其部下武人既多,且深得东西友邦的景仰,一旦治他的罪,武人头脑简单,不知内幕,必以为朝廷薄待功臣,将来倘发生战事,恐不肯效命疆场,致身报国,就是外国人,也不免引起一种误会,这便是三不可。臣是替国家设想,是否有当,还请太后圣裁。皇太后被我这一套话给问住了,一时答不上来。思索了半天,说:‘你的话固然也有理,但是项子城留在朝中,终究不妥,发遣出去吧。我想把他发到黑龙江去,效力赎罪,你看好不好?’我一想,这个主意更糟了。你父亲平日怕冷怕得很厉害,五六月在京津地方,还要穿法兰绒裤褂,如今叫他到黑龙江去,岂不是活要他的命吗?但是无论如何,我此时不敢再顶了,只得回奏,说圣谕很是,容臣下去同摄政王商议,然后再拟旨,进呈御览。皇太后点点头,说也好吧,你就赶紧拟旨,不可迟延。我答应下来,又再三求摄政王爷说:这黑龙江发遣的话,如何说得出口来?项子城又不曾犯罪,又无人告发,无缘无故把他发出去,中外观瞻,于朝廷的体面很不好看,还得请王爷三思而行。哪知摄政王也怕太后不依,不敢再上去驳辩了。我想了两天工夫,好容易才想出一条主意来,硬着头皮上去对太后说:‘项子城发往黑龙江,这件事还做不得的。’太后问什么缘故?我说黑龙江乃是我圣清发祥之地,该处民风强悍。项子城到了那里,倘然不肯安定,鼓动民心,他练了多年的兵,本有一部分势力,若暗中投了去,帮着他捣乱,那地方辽阔,地方官很不容易查考,岂不贻他日之患?所以这法子是极不妥当了。太后说:‘我要杀了他,你们拦着;如今格外加恩,把他遣出去,你又这样多虑。到底是如何才好呢?’我听了磕头奏道:‘臣倒有一个两全的主意,在表面上既不露痕迹,而骨子里边却将项某拘禁起来,使他寸步难行,不知太后圣意如何?’太后说:‘既然有这法子,你说出来我听。’我便回说:‘项某的原籍,本在河南。如今只需下一道上谕,说项子城因为足疾,步履艰难,他奏请开缺,回籍养病。项某着以原品休致,回籍养疴,用示朝廷优礼大臣之意。这样面子上并不难看,决然激不起反动来。暗地里可以授意河南巡抚及陈州府知府、项城知县,叫他们暗中监视项某行动,神不知鬼不觉地摘去了他的大权。有地方官随时侦查他,也绝不敢有轨外行动,并可保全朝廷的体面,岂不是不着痕迹,面面俱圆?请皇太后圣裁定夺。’太后想了想,也没得说,居然照准了。所以,我下来便赶紧拟旨,怕的是她中途变卦。如今将贤侄请了来,一者是说一说内幕的情形,免得你尊大人担心害怕;二者是请你急速补进一篇奏折来,倒填日子,省我这道旨意没有着落。并请你转致尊大人,急速出京回籍,不可在此逗留。你可明白我这意思了?”可敬听罢,忙立起身来,叩头致谢道:“老姻伯保全家父的性命,小侄先代表家父同我一家人敬谨叩谢!”庄中堂亲手将他扶起来,说我们骨肉至亲,也用不着这俗礼,你倒是急速去预备公事要紧。
可敬辞了庄中堂,立刻赶回宅中,吩咐幕友,即时起草,拟得奏请开缺的折稿。大致看了看,即由幕友缮清,按照递折的手续,当日便送至内阁。全忙完了,天已掌灯时分,又赶紧叫天津项宅的电话。电话局知是宫保宅里,不敢怠慢,两分钟便接上了。可敬在电话中,将这情形大略地报告了一番,又将旨意念与子城听了,问有什么吩咐没有?子城回说:“我知道了,没什么吩咐的。”将耳机挂上,仍回前厅,将电话中所得的消息,对大家说了一遍,又征求大家的意思何如。依着王占魁、张庆兰的意思,说我们大家全是宫保的人,宫保既然回家,我们也情愿随你回家,破军官不做了,谁也犯不上给清朝效力。众人听他二人这样主张,也有赞成的,也有默然不发一言的。唯有段吉祥、卢长瑞、李粹三个人却摇头不赞成,说我们既是宫保的人,第一得要给宫保保全势力。我们现在全握着兵权,有这兵权,将来遇着机会,便能帮助宫保做一番事业。若自己将兵权摘去,我们几个人合在一处,也不过是几个空人,纵然跟随着宫保,不过给他当护卫。宫保驾前,也不缺少我们这几个护卫,徒然给他添费用,究竟有什么益处呢?子城不觉鼓掌赞成道:“到底是这三位老弟的话,所见者远。我暂时虽然下野,只要我那六镇兵力依然存在,将来就不患没有出头的一天。王、张二位舍不得离开我,足见高义薄云。但是目前也不过暂时离别,将来聚首的日子长得很,又何必难过呢?不过我回籍之后,愿你们诸位暂持一种冷静态度,彼此心心相印,就是海枯石烂,也不变心才好。”段吉祥听到这里,蓦地立起身来,对众人说道:“趁着今天我们大家全在这里,要对天鸣誓,谁要半途背叛了宫保,犹如厅前之树。”他倏地将指挥刀拔出来,一个箭步蹿在厅前,将厅前一株柳树用力砍作两段。众人一齐鼓掌,说砍得好,谁要背叛宫保,我们就以这树待他。子城见众人如此慷慨义气,不觉跪倒在地,说:“难得众位弟兄如此忠诚不贰,我项某心里的感激,嘴里也说不出!但愿此后努力待时,我们是有福同享,有祸同受。”众人也一齐跪下,说:“宫保请起,不要折了我们的草料。我们受宫保厚恩,虽碎骨粉身,不足言报。宫保哪时用着我们,只需传一个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子城同大家起来,说:“众位兄弟,暂请各回防地。我仍需回北京一次,将私事料理料理,一两日内便回彰德去了。以后京津各方面的情形,请你们随时报告。如有用钱之处,可向我表弟张金方观察说一句,多少全可以通融。”众人答应了一声是,俱各告辞回去。唯独曹虎臣、李培基二人,一定要送宫保回京,还要保护他回籍,才肯回防。子城拗不过他两人的意思,只得答应了。
当日夜里两点钟,恰赶上有一趟加车,子城是刻不容缓,便乘这一趟车折回北京。偏偏赶上这一夜大风大雪。他随身带着殷洪胜,还有小兴儿,同曹、李二人。这次上的是二等车,因为三等车的气味实在难闻,头等车上又怕遇着官场人,再招许多无谓的应酬麻烦,因此改乘二等车。二等车上商界人占大多数,自然没人注意。转眼来到北京,天光尚未大亮,可是雪势下得更猛了。在车上往四外一看,白茫茫的,正如篷岛三山,银为宫阙。车到了,殷洪胜同小兴儿一边一个,将项宫保扶下车来,曹虎臣、李培基在左右拥着,出了车站。望一望没有马车,只得叫了五部人力车,拉回本宅。宅里的人万没想到宫保回来得这样快。子城直进自己的办公室,将谢大福同公子可敬叫至面前,吩咐他们如此这般,愈速愈妙。回身又到大姨太太房中,吩咐知会各房姨娘,即刻收拾金珠细软,半天工夫便要收拾清楚,当日夜车便回彰德,不得有误。又派曹虎臣拿着自己的名片,到京汉路局,对该局总办说,今夜九点要开一次专车,用花车一辆,头等三辆,二等三辆,行李车二辆,要秘密预备,不准声张。此时京汉北段的总办是孙钟麟,他乃北洋候补道,也是项宫保一手提拔的人。这位老先生为人忠厚,并没有官场势力的习气。见曹虎臣拿着宫保的片子要车,忙将他让至自己卧室,含着两泡眼泪,对曹虎臣道:“我们大家的宫保,公忠体国,没想到还落了这样结果,想起来实在叫人寒心。你老哥既奉宫保命前来要车,我即刻便在暗中预备一切,决误不了宫保的行程。”虎臣见孙钟麟这般客气,便不免要大发牢骚,痛骂朝廷昏聩糊涂,自坏万里长城,却弄点子乳臭小儿,分据权要,我看他们也乐不上几年了,早晚总得叫他知道我们汉族的厉害。一席话把孙钟麟吓得面色灰白,连连对他摇手示意,不要再往下说了。曹虎臣哪里肯听,直到出了路局的门,还大骂不已。当日晚间,项宫保宅中已经收拾得清清楚楚,所有金珠细软、书画字帖之类,一律装箱的装箱,打包的打包。至于粗笨器具,及一切不值钱之物,满留在宅中,次日清晨便贴出条子去,一概拍卖。
谢大福领着几个家人在宅里照料这东西,还另外派出两个人去,在外边招呼买主。什么家具铺啦,木器作啦,左右的各商店啦,全叫了来估价。连过往行人,也点手招呼进来,大声喊着这里有便宜货。半天的工夫,连九城全轰动了,都知道项宫保已经出京,连宅里的东西也一律出卖。有那贪便宜的,老远奔了去,看着这样也好,那样也好,却又不肯出价,明值十块钱的,张口只喊一块。卖主在旁边只装作没听见。又有喊两块的、喊三块的。谢大福乘着人多口杂时候,站在过厅的台阶石上,高声演说道:“众位老乡邻,你们暂且压一压声儿,听在下对你们谈上几句。想我家宫保,为官清正,虽然做了多少年封疆大任,做了二三年军机大臣,仍然是两袖清风,一无所有。可怜这一次免官回籍,所有京中欠的账,同我们当家人的工资,竟是一无着落。宫保只得将家具留下,变价还钱。做官的下场,闹到这种样子,也就可怜极了。你们诸位,既想买这些东西,总要少存一点慈悲公道的心。比如在别家买须用十块钱,在这里买,至不济也要出到六七块钱,这也就算是便宜了。要硬给一两块钱,帽子差着一尺,这显而易见的是乘人于危。你们诸位想一想,也有点对不起宫保吧?”谢大福这一套演说,居然发生了效力。大家纷纷议论:有的说项宫保做了几十年的官,竟自不曾积下几个钱,如今闹得家中所有,全拍卖了还账,也就太可怜了;有的说宫保实在是一位好官,可恨皇上家偏要免他的职,如今谗臣当道,没有忠良立足之地,只怕过不得几年,就要大乱了;有的说乱是一定免不了,只怕到乱的时候,又想起宫保来了,那时我看什么脸去起用人家。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谢大福全听在心里,预备向宫保报告。果然这些人被话一激,全都还了实价,半天工夫,将宅里所有的东西卖了个一干二净,通共也有两千多块钱。谢大福一干人,便拿着这钱做盘费,也回彰德去了。可是在北京城的社会中,却留了这个纪念,大家全知道项宫保是一位清官。
内中只有一个人听了不服,此人便是项子城的对头铁木贤。他听幕友对他说项子城临走的情形,不觉从鼻孔里笑了一声道:“老项这种障眼戏法,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我老铁。他在北洋任上,搂了七八百万,特意将杨石香调了去,给他弥补亏空,这件事谁不知道?后来他做了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各省督抚,哪一个每年不得孝敬他十万八万!恩王以下,谁还有他的钱多呢?就连那个外务部,别人做尚书时,每年经常费不过七八十万,自从他做了尚书,三次追加,每年竟开销到一百五十几万。这些钱全到哪里去了?还不是都进了他的腰包嘛!如今朝廷赶他回籍,也算是特别的恩施了,他还要做出这假面目来收买人心,这个人可真要不得了。”说到这里,又问龙华,前些日子咱们想的那条计策,没料到又变了卦,这真是出人意料的事。龙华道:“这件事总怨晚生用人不当,到如今也不知白朗哪里去了,多半叫老项害死了,也说不定。”铁木贤道:“不见得是害死。你是不知道,老项那灌米汤的手段,比妓女还厉害啦。白朗又是一个粗人,还禁得住他灌上几碗米汤,保管不打自招,有什么说什么,连底全卖给他了。当时我就知道那个主意不妥,盼着猛鸡夺嗉,即刻成功,或者不致发生流弊,要是日子一长了,决没有不变的理。如今既往不咎,我想老项这一回家,他决不肯闭门思过,做一个老实百姓,他一定还有种种阴谋,若不预防一下子,只怕将来羽翼成了,朝廷还要受大影响呢!”龙华道:“大人的话诚然不假。晚生想着,如今他既卸了任回籍,最好是责成地方官,随时地监视他,他纵然有动作,也逃不开地方官的耳目。一有不稳,即时调兵剿捕他,他还能逃上天去!”铁木贤道:“也只好如此。目前的河南巡抚是宝芬,他也是满洲旗人,对于这件事,一定肯格外尽力,我回头先写一信去知会他,再请摄政王爷下一道手谕,把这个千斤担儿完全放在他的肩上,他自然得尽心。”龙华道:“好好,就是这样办吧。”
不提二人定计,再说一说这宝芬的历史。宝芬本是满洲镶白旗佐领下的人,由笔帖式出身,升为户部河南司主事,没到一年,又提升员外郎,紧跟着又升山东司郎中,外放坐粮厅。由坐粮厅,又放河南开归陈许兵备道,又调升山西按察使,署理山西布政使,实授河南布政使。到任未及半年,赶上巡抚林某内用了仓场总督,便把他升了巡抚。前后七年工夫,由一个小小笔帖式,做到封疆大吏。在不知道的,一定说他是奇才异能,全国中有一无二的干员了。其实却大大不然,要论宝芬的为人,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放枪,只天生了一副好相貌,真是齿白唇红,面如傅粉。又加他有一宗癖好,是专门讲究修饬,穿好衣服,单夹皮棉纱,分门分类,连花样全不许重,约略计之,总在一百箱子以外。他在京的时候,曾同本部的司官某甲,赌穿衣服要一样的材料,二十天不许重复。那时正在八月底九月初,深秋的时候,官场讲穿绸袍。从这一天起,某甲头一天穿的是宝蓝宁绸夹袍,宝芬也穿的是一样颜色、一样材料。第二天某甲又换绛紫宁绸,宝芬却仍然穿蓝。第三天某甲穿黑灰宁绸,宝芬仍然穿蓝。从此一连七八天,某甲每日必换颜色,宝芬却始终穿的是蓝。这一天某甲耐不住了,问宝芬道:“你总算输了吧?”宝芬笑道:“怎见得我是输呢?”某甲道:“咱们定约,原说一天换一件,你如今一件蓝袍子,倒穿了七八天,可见你就是这一件,还有什么脸同人赌!”宝芬哈哈大笑道:“你是个瞎子,还是近视眼呢?你难道只往颜色上注目,就不看花样同不同吗?实对你说,我的蓝袍子,已经换过八件了,你不信,我取出来给你看看。”便吩咐长班:把我连日脱下存在文书橱里的七件夹袍,一总拿出来,给某老爷看。长班答应一声,即刻将衣服取出来,不多不少整整七件,连他身上穿的,一共是八件,果然一件是一种花样,件件不同。宝芬还笑着说:“照这一种颜色的,我还有八件呢,你不过每样颜色有一件,也敢同我比较,真真的太不自量了!”一席话说得某司官羞惭满面,从此再也不敢同他赌衣裳了。这事看起来,可见宝芬对于穿衣服是极有研究了。何况他目前又做了封疆大吏,有的是银钱,衣服的鲜明,当然更非他人所可及。他因为衣服多,所以特用了四名家人,专门替他掌管衣裳,各箱子的钥匙是随身带着。他一天不定要换几遍,要换什么,伸手就得拿来,迟了片刻,他便要发脾气。所以他一生的精神,完全用在衣服上了。
他这回做了河南巡抚,到任之后,别的事一概不曾提倡,唯有对于属员的衣服问题,确是励精图治,不肯草率。他每逢传见属员,必要演说一回。说:“当日孔夫子还说,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何况政界中人,是四民的表率。若穿的衣服太不体统了,最容易招人民轻视之心。何况新学说上说,人必先有形式,然后才能有精神。形式者,精神之所寄。诸位老哥,对于这件事,千万要特别注意才好。”常言说,上行下效,捷于影响。自从宝芬这一提倡,河南官场的风气为之一变,上至司道,下至佐杂,身上的衣服,无不崭然一新。当时开封省城样字号绸缎铺,全做了好买卖,所存的绸缎,一律卖净,赶着打电报由上海催货。在从前时候,上海出了新花样的绸缎,必先运在京津,等京津卖俗了,然后才到济南开封太原各省城。如今有宝芬这样提倡风气,上海的新货,居然先到开封。每逢运来一种新样的绸缎纱罗,那瑞林祥老板孟广才,便秘密地夹着这匹新货,掌灯以后溜进院署去见宝芬,特意给他送去。价钱随便开,并不计较。可是广才在门房同管衣裳的家人手内,也花钱不少。所有这种新料,必须大帅已经穿到身上了,然后才准卖给别的官儿。俟等阖省官吏将这新料的衣服穿齐,大帅却又换新样。宝芬终日以此自豪,视为平生最得意的一件事。各属员也全知道他这毛病,虽然有了新样衣服,在他未穿过以前,也绝不敢轻易穿出来,恐怕招了他的嫉妒心,与自己前程不利。孟广才借着这一条门径,在大帅面前,居然成了第一个红人。宝芬因为欢喜他,便想抬举他做官,居然附在河工保案内,保了他一个即补同知。广才平地得了官,真乃意外之喜,连忙穿上五品补服,戴上水晶顶儿,到院上去谢保。见了宝芬,磕头如捣蒜,连说卑职是一个生意人,蒙大帅这样抬举,虽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宝芬忙将他拉起来,说:“老孟,你我的交情,用不着客气。你以后随时留心,上海出了什么特别新样的材料,叫他们赶紧运来,不要迟延,就算是你报答我了。”广才道:“这件事全在卑职身上。敝号在上海,自己有厂,织出头一匹来,便用快邮给大帅寄到。无论他北京天津,全得穿在大帅后边,本省更不用说了。”宝芬听了,自然格外欣喜,又应许委广才一种优差,以酬其劳。广才又谢了,方才退下去。
果然未出十天,便委了广才为药牙局提调。这药牙局提调,乃是开封数一数二的优差,因为河南出药材最多,省城设立总局,凡出药的州县,全有分局,无论买卖,全得交一种牙税,由药牙局发给收单,然后才准载运出境。这个局子,每年报效公家,在二十万上下。其实他们中饱,较比此数尤多。局中有一位总办、一位会办,还有一位帮办。总、会办必是候补道员,帮办必是知府。然而实权却在提调手中,提调不是候补知府,便是候补同知。前任的提调,姓项名叫可忠,乃是项宫保本族的侄子。他的班次是个知府,指省却是安徽,他不愿到安徽去,硬求他叔叔写了一封信给林抚台,点名要这提调的差使。林抚台是一个老滑吏,抱着不得罪人的主义,何况是军机大臣的侄儿,更不敢得罪了,便即日下委,委了他这个差使。可忠到差有一年半,大权独搅,总办、会办也要怕他三分,所以钱着实搂得不少。自从宫保开缺回籍,他的势力,也隐然一落千丈。省城候补的官儿,凡资格够得上,再有门子的,全想谋这个差使。彼此运动了两三个月,没想到落叶归根,却被一个洋货店老板夺去。发表之后,大家全惊为奇闻,唯有项可忠心里更觉气愤。他说:“我这次丢差使本在意中,倒没有什么难过的;但是接我的人,也得体体面面,是个光明正道的官儿,我交给他也痛快。如今却委了孟某,那姓孟的到底算个什么东西?!深更半夜,夹着缎子包儿向院署里溜,两只眼睛东张西望,跟小贼儿是一样。他也配作提调,可真把官场骂苦了。世界上也就有这样糊涂昏聩的抚台,你爱他,留在你身边充一名家丁,替你管理衣裳,也未为不可。你平白地保了他同知,已经把官场糟蹋苦了,你还要委他这个优差,真把我们河南看得没有人了。你以为叔叔开了缺,便制不得你,我倒叫你知道我们爷儿们的厉害!”他匆匆地把事交代了,便跑至彰德项宫保的别墅。见了宫保,便诉他那一肚子牢骚。子城只是笑着不答,容他说完了,才冷冷地答道:“你干了这一年多优差,到底赚了多少银子?”可忠道:“不敢瞒叔父,实实在在赚了九万多银子。”子城笑道:“你要这许多钱做什么用?给我送一半来,你留一半,赶紧回陈州老家,置上几顷地享福不好吗!”可忠听了,虽觉着有些肚痛,面子上却不敢不唯唯听命,只得由银行汇了三万现银子给项宫保,其余的全带回陈州置地去了。他心里总觉不痛快,这回状没有告好,反倒丢了三万银子,这口气如何忍得下去。
也是活该宝芬自讨苦吃。他在二月间接了北京军机处一封廷寄,是叫他随时随地监察项子城,可有什么特别举动。他当时也不曾十分注意,以为这不过是朝廷的照例文章,不理就过去了。哪知到四月底五月初,军机处又来了一封廷寄,说是奉摄政王面谕,派宝芬至陈州项子城家中,实地考查他现做何事,秘密呈报,不准稽延,并不准彰明较著,少露形迹。旨意到后,即日前往,云云。宝芬接了这道旨意,怎敢怠慢,立时点派了本署两个文案,一个是候补道祥珍,一个是候补知府泰祺。又点了两个文巡捕,是恩顺、恩福,两个武巡捕,是多兴、阿清吉。这六名随员,一律全是旗人。另外派了巡防营指挥官乌克布,带了四十名亲军,随同护卫。这还因为朝旨不叫他彰明较著,要不然,他一定要调一镇人随同保驾了。临行的时候,阖城文武俱至车站送行。电报早已拍到陈州府,府县全预备迎接大帅。又替他预先打好了公馆。哪知他落了公馆以后,忽然传出谕,要借项宫保的房子去住。这一来可把知县难住了。那项宅乃是本县的第一大绅,他家子弟又多,一个个全都蛮横非常,平日县官便畏之如虎。如今大帅硬要住在他家,这事如何做得到?要不去说吧,上司这一面,实在交代不下去;要去说吧,遇着少爷不高兴,就许吃大耳光子。左思右想,只是为难。后来眉头一皱,忽然想起项可忠来,新近曾给他帮忙强买了一顷地,彼此感情很好,何不寻他去求情,总不好意思驳我。想到这里,打轿去拜可忠。可忠见了他,问老父台有什么事前来见教?县官倒是爽爽快快,把上项意思说了。可忠听了,不觉肝火一动,才想发作,继而又一转念,我何不趁此机会,戏弄老宝一回。主意打定,便笑吟吟地答道:“大帅肯光临寒舍,这是最荣耀不过的事,我们求之不得,还有不肯借的理吗?但是有言在先,我家房头过多,没有许多闲房,只能腾出一所来,请大帅带几个随员来住,人多了可是容不开的。至于一切供应,也要老父台去预备,治晚可不能代劳。”县官道:“那是自然,不需吩咐,只有房子住就好了。”说罢匆匆告辞而去。这里可忠立刻将正厅的房子收拾出来,又从箱子里取出许多的字画,吩咐家人即刻挂在正厅上,又将正厅门帘幔帐一律换上鹅黄缎子的,所有厅内一切陈设,也都换过了。
太阳平西时候,巡抚坐着亮轿,鸣锣开道,一直奔项宅来,先递了晚生帖。里面说一声请,宝芬下了轿子,大摇大摆地走进门来。可忠迎着,将他让至客厅,寒暄了几句。宝芬因未见项子城出来,心里很不自在:怨不得朝廷要查你呢,你连本省最高长官全不放在眼里。遂问可忠道:“宫保近来,足疾想已全可了?兄弟今天特来专诚拜谒,还请老兄代为通禀一声。”可忠道:“大公祖这次枉驾,可谓徒劳往返了,家叔并未住在老家。他在河南,本有三处宅子,此地是祖居,另外还有两处别墅,一在辉县,一在彰德。日前来信还在彰德,目下又到辉县去,也说不定。舍下现在没有家叔的踪迹,还求大公祖格外鉴原。”宝芬听了,很诧异地道:“怎么没在这里?怪呀,我到的时候,曾问本县白令,据他说宫保在家。怎么又不在家呢?须知本院这次来,还有要公同他商议,总是会一面才好。”可忠冷笑道:“这事可难了。家叔确未在这里,叫治晚向何处去变?据治晚想,大公祖姑且安心在舍下住几天,等治晚急速与家叔去电,或者他回来,或者大公祖到那边去,不过有一天工夫就可定规,何必忙在今天呢?”宝芬一想这话也对,只得依了。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在府上借寓,诸多搅扰。可忠便立起身来,领他到正厅去,所有随员县官,也跟在后边。
才进了院门,早将宝芬及这几个官员吓得一愣,因为看见帘子是黄的,这葫芦中不知卖的是什么药。才走到帘子外边,忽听可忠大声说道:“我大清历朝列圣列后俱在厅中,宝芬还不进去参谒。”这一声,恰好似半天空中一个焦雷,直把宝芬吓得魂胆俱落。原来这项家是世代簪缨,当日项甲三为中兴名臣,项文诚公葆侄,最得先朝宠任。到了项子城,更是名满中外,宠冠百僚。自咸丰以来,三朝皇帝,全有御赐的手书。东西两宫皇太后,也有御赐的福寿字。更有三朝皇帝驾崩后,颁赐的纪念衣同赏的各种玩物,满满的将五间正厅,全陈挂得无一毫隙地。在前清君主时代,凡做官的,见了先朝手泽,及皇帝曾经服御的衣服玩物,必须行二十四拜的朝参大礼。如今可忠故意戏弄,将宝芬诓到正厅,给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要当场出他的大像。宝芬又是一个旗官,对于这些礼节,尤其不敢疏忽。当时硬着头皮,整一整衣冠,又拦住随员县官,说:“你们的品级,还够不上在厅内行礼,只在厅外叩头吧。”说着他便蹑足潜踪地侧身进去。见当中悬的是文宗显皇帝御书,两旁是两宫皇太后御书,以下便是穆宗毅皇帝、德宗景皇帝的御书。宝芬到此时,也不敢仰头细看,连忙跪在地上,一起一拜地行那大礼。可忠本是有意同他开玩笑,地上喷了许多水。多少年未曾洒扫,土是很厚的了,用水一浇,全和了泥。可怜宝芬穿着一身簇新的实地纱袍褂,在这泥水中拜了二十四拜,这一身袍褂沾了许多黑滋泥,淋淋漓漓,直往下流汤儿。拜完了又双腿请安,方才退出。他心里无名孽火虽然高三千丈,却又不敢发作。一发作便担了欺君之罪,只得忍气吞声,反倒央告可忠,说:“这正厅既是先皇先后御笔陈列之所,我们做臣子的,怎敢在这里住着?无论如何请老哥方便方便,另替兄弟预备卧室。不怕是一间半间,全可以将就,这里是万不敢住的。”可忠见他怪可怜的,便把正厅旁边一所住宅,让给他住。可是每日早晚,宝芬仍得到正厅磕头请安。他又不敢派自己的家人进厅洒扫,只得暗中在项宅夫役手中,花了一百元钱,才将这泥水扫净了,另外替他预备了一块垫子,这才不脏衣裳了。过了两天,项宫保的回电已到,说自己现在辉县居住,因为足疾甚剧,不能回原籍来,请中丞到辉县走一遭,情愿扫花以待。宝芬见了这电报,如同得了赦旨一般,当日便起身到辉县去了。他生怕宫保说回来,叫他在这里候着,正在五六月天气,早晚磕头礼拜,实在是受不了。所以他得着回电,多一天也不肯住了,匆匆地又跑至辉县。
这辉县是山清水秀,风景绝佳。河里的游鱼,历历可数。虽然在河南省,却大有江南的风味。因此,致仕的官僚,多在此处购地建屋,作一个世外桃源。当时有五个总督,俱在此地建筑别墅,所以大家特送了一个徽号,叫作五总督地。唯有项子城的别墅,尤其宽阔精雅:内中有河流,还是活水;土山也是天成的,并不用人工制造;山上的树木很多。项子城住在园中,同他一位契弟,名叫子阶的,终日种菜灌园,赋诗饮酒,倒也十分快乐。这一天接到他侄儿可忠的电报,诉说宝芬已经到辉县来。子城微微一笑,对子阶道:“六弟,你知宝芬这次东颠西跑,一定要同我会面,是什么意思?”子阶道:“这有什么难知道的,他不过奉了朝廷旨意,特来监察四哥有什么举动,好预备收拾我们罢了。”子城叹了一口气道:“这真应了‘黄钟毁弃,瓦缸雷鸣,正人匿迹,才夫高张’的话了。他这次来,你我还得有一番做作,好遮掩耳目。这也是为避祸计,不得不然。”说罢将家人叫上来,吩咐如此这般,宝大人来时,你们要依照我的话办理,不得有误。回头又向子阶商酌好了,二人另换了一身衣服,到河边上了船,吩咐管船的撑到山后。原来这道河紧抱着山,山后边港池分歧,大有湖泊的形势。这时候正在五六月间,芦苇丛生,芰荷并茂,绿沉沉一望无际。小船隐在里边,很不易寻觅。当时项子城兄弟二人荡进港去,择了个极深邃的地方,将船泊住,取出钓竿来,稳坐船头,向河中钓鱼,暂且不表。
却说宝芬到了辉县,知县李光典将他迎进衙门,先预备酒饭款待,然后请示大帅到哪里去?宝芬问项宫保的别墅离此多远?李光典说:“就在南门外二三里路。”宝芬叫预备轿子,派李光典引路,去拜会宫保。李光典立刻传轿。无奈轿子是蓝的,巡抚大人怎肯降级去坐。后来还是某师爷出主意说:“杠房里的魂轿,全是绿的,何不借来一用?”一句话提醒了李光典,立时派差人去传杠房,将魂轿抬来借用。哪知轿衣已经十多年没换了,虽然是绿的,却早已变得乌黑。李光典见了,只是咧嘴,想不出法子来。后来高低由布铺里借了一匹绿粗布,将轿子围起来,对付着请抚台大人坐了。知县陪着,一直来到项氏别墅。差人递上帖,看门的许顺忙跑出来,在宝芬轿子前边请了一个安,回道:“宫保在园子内,请大人进来会吧。”宝芬下了轿子,李光典也随在后边,进了园门。许顺在前引路,曲曲弯弯,引至一所楼房前边。许顺道:“宫保就在这里住,请大人少候一候,我进去回。”说着便敲门,从里面出来一个家人,许顺将来意说了。那家人忙过来回说:“宫保弟兄两位,吃过午饭便驾小船钓鱼去了,现在并未在楼中。大人要寻访,你到山后湖边,芦苇丛中,柳阴树下,必能见着。这里面现在无人,只有家人在此看守。”宝芬听了,似信不信地又问道:“宫保何等身份,岂能自己去钓鱼?你这话只怕靠不住吧。”家人又回道:“大人如果不信,先请进楼来,自己访查一番,就知道家人不敢说谎话了。”宝芬真不客气,果然信步游行。进了这一所院落,四面是矮矮的红墙,院里的地基很不少,足有四五亩见方。当中是五楼五底一所楼房,前后左右,俱是花畦菜圃。还有几株葡萄架、藤萝架、塔松、洋槐、垂杨柳,树木很多的。宝芬也都无暇细看。一直奔这楼房,推门进去,里面静悄悄并无人声。宝芬叫看楼的家人带路,自己同知县款步上楼。原来五间楼是三明两暗,当中三间明着,陈列一张极长的白木桌子,四围有十几把椅子,也是白木的,不曾上过漆蜡,也没有围桌椅披。桌上只摆着一具棋盘,围棋黑白子还在上面放着,看神气是残棋未终。再走至里间,只有破破烂烂的几部书,陈列在案上。一张破竹床,已经七短八缺。一架白夏布的蚊帐,看神气足有十年开外,已经变深灰色了。帐子里放着几件破烂衣服,什么粗布大褂子,法兰绒小褂子,高腰袜子,床前还放着一双破皂鞋。宝芬见着鞋袜,以为宫保在床里睡觉呢,连忙凑了过去。哪知才到床前,一股酸臭之气直冲鼻端,真乃从来未有之奇臭。宝芬哎呀了一声,觉着五脏六腑,立刻往起一翻,哇地吐了一地,将方才在县署中吃的酒席,倾肠刮肚,一丝也不曾存留。此时只苦了李光典,随在身旁,又不敢动。床里边放出来的臭气,同床外边吐出来的臭气,又腥又酸,给他闻了一个饱,原来项宫保平日脚气很重,终年流脓流水,他又永远不肯洗足,脚上的臭气,穿着靴鞋袜子便能闻出老远去。他如今将鞋袜全脱在这里,这个气味怎能好闻得了。活该宝芬倒霉,撞入这臭阵里边。他那样好修饰讲清洁的人,怎能忍受下去,所以刺鼻棘腹,吐了一地。家人忙倒一碗凉茶水,给他漱过口。他一刻也不敢再停,便匆匆下楼去。又吩咐家人,领着他去寻宫保。家人回道:“我的大人,宫保此时不定荡入哪个港汊去了,叫家人哪里去寻他?”宝芬正没好气,喝道:“胡说!横竖宫保总出不了这个园子,怎见得没地方去寻他?分明是你脱懒。我不看宫保面上,将你带回县衙,从重责罚!”家人也不敢再说了,只得在前面领路,顺着河流,在芦苇丛中乱找。山前已经钻到了,哪里有宫保的影儿。虽然遇着两只小船,全是看园家人,前来摘莲摸藕的。宝芬向他们打听宫保现在哪里,一个回说不知道,一个回说在山后边呢,杜若洲一带去寻,或者能见得着。倒是李光典有主意,忙招手唤道:“舟子,你荡过来吧,我们借你这只船去寻宫保,如果寻着了,情愿谢你两块钱,”舟子果然将小船荡过来,三人上了船,晃晃荡荡的,还有点载重。舟子只得轻轻地撑着,向山后边荡去。东寻西觅,在芦苇丛中,足有一点钟工夫,也不曾寻见宫保。后来还是家人出主意,说你吹一吹哨子吧,宫保在那边,一定也吹哨相应,我们闻声去寻,自然就容易了。舟子果然拿出苇哨来吹。不大工夫,远远也有苇哨的声音。家人道:“好了好了,宫保有了下落了,我们只顺着这声音去寻吧。”舟子撑着船,只向那边柳阴深处荡去。果然荡过那一片垂杨,远远看见一只小渔船,系在依山傍水的一行芭蕉树下。船上稳坐着两个渔翁,戴笠披蓑,在那里垂钓。若问这两人之中,是否有项宫保,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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