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自称姓朱的少年,走得太突兀了。王九锡觉得十分诧异,忙将伙计招呼过来,问他这个客人到底姓什么?是常来的还是新到的?伙计说:“这个客人,真名实姓连小人也不知道。他连这一次,通共来过三回。那个大汉好像是他的长随,他每逢来的时候,总是他陪伴着。可是他并不吸烟,也不在楼上坐,只在把门的柜台旁边掇一个凳子,横着一坐。过不了半刻钟,他必到楼上看一看,临走的时候,总是他在前边开路。他们全骑的有自行车,一出门跳上车去,比箭还快,转眼就不见了。小人知道的,仅止于此。至于别的情形,小人实在一概不知,要知道还能够瞒大老你吗!”九锡听他说的这样恳切,料想伙计是真不知道,也不便往下再问了。自己一个人吸着烟,闷闷不乐。只听板壁那边,有人低声谈话,他隔着板壁缝儿,向那边张望。不看便罢,一看了不觉诧异道:“哦!那不是迎宾馆的茶房小袁吗?他怎么也跑到这里来吸烟。这个小孩子,很规矩的,为什么往这些地方钻呢?”再一看床上躺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手中拿着烟签子在灯上烤烟,却是神不守舍的样子,连烟全烤着了,烘烘的直放火,他也不管,仍旧向袁金环低声问话。听却听不甚清,仿佛是问你知道他的住处吗?袁金环摇摇头,又向老头子摆手,意思是嘱咐他要低声,防备叫人听见。九锡见这情形,心中益发疑惑。有心把袁金环喊过来,问他一问。继而一想,却使不得,知道他同的是什么人,倘然鲁莽了,招出是非来,反倒不美。莫如回到旅馆先诓一诓他,如果能诓出实话来,便省却许多事。要不然,得威吓他一番,不愁他不说实话。主意打定,仍旧躺下吸他的烟。又吸了两口,看看表,天已不早了,便掏出两块钱来赏伙计。大烟账是已经有人候了。信步下楼,带着听差的,仍回旅馆。
到了自己屋中,便高声呼唤袁金环,却是别的伙计过来,向他回道:“金环随着一位宋老爷到外边闲逛去了。大人有什么差遣,小的立可前往。”此时九锡心里明白,知道方才在青莲阁遇着的老头子姓宋了。随问道:“那个姓宋的来了多少日子?他是做什么的?你们总该知道。”店伙道:“那宋老头儿,比大人只早来一天,他也没说清是干什么的,看神气也仿佛是一位官员。”九锡点点头,又嘱咐那伙计:“少时金环来了,你叫他到我屋里,我有话问他呢。”店伙计一声“是”便去了。直到掌灯以后,还不见金环回来。九锡心中疑惑,莫非他心虚胆怯,先逃跑了不成?一个人正在屋里纳闷,忽见帘子启处,袁金环笑嘻嘻地走过来,向九锡道:“大人还不曾用饭吗?”九锡见他来了,如获至宝,忙笑答道:“吃饭不忙,你请坐,我同你谈几句闲话儿。”金环道:“大人这是怎么了?为何向小人让起座儿来。我们一个伺候人的茶房,敢同道台大人对坐谈话吗!”九锡笑道:“你不要客气,我这人向来是最随便的。当着大众,固然是道台大人;到私室里边,我们全是平等的人,分什么尊卑贵贱呢!我让你坐下,你就自管坐下。因为我们谈的话很长,不是三言五语能够说尽的,要叫你长久站立,我心中如何得安。你自管坐下,不要谦让了。”金环的心里此时早已就明白了,不过面子上不能不装糊涂,假让一番。如今九锡说得这样至诚,便老实不客气,在下首凳子上坐下,口里还只管说:“像大人这样大量,世界上能有几个,小人今天可太放肆了。但不知大人有什么吩示?”九锡和颜悦色地低声问道:“金环,你今天在青莲阁时候,同你们隔壁的有一个少年,你总看见他了。此人究竟做什么事?有什么来历?你总许知道一点。我今天请你详细说与我知道,我决不亏负你,特特备二十元钱,少助你令堂菽水之资。你可千万不要隐藏一句。将来如果借你的话,我将事办成,还另外酬谢你二百元钱。你想这不是天外飞来的俏事吗?好在这屋里也没有第三人,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再不愁被旁人听了去。你就实对我说吧。”在九锡想着,金环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家,既之以甘言,又饵之以重利,当然有什么说什么了。哪知他听罢九锡的话,仿佛茫然不解。反倒问九锡道:“大人说了这许多话,小人全听不懂。怎么青莲阁,又有什么少年,什么事,什么来历,小人连青莲阁的门也不曾进啊!大人这些话,是从哪里说起呢?”九锡听他不肯承认,心中反倒欢喜起来。因为他既不肯认,那少年必定是一名巨匪,所以他怕牵连,才咬定了不知道。于是更拿出极和蔼的态度来,向金环说:“好孩子,你不要害怕。有本道做主,决然牵连不到你身上。你自擎着受赏,别的事没有你一点关系。你要是不说,便算同他一伙,将来拿着他,也跑不了你。你此时说,就是真同他一伙,本道也必替你摘清,从前的事,一笔勾销,以后我还要提拔你,替你寻一点好事做做。你小小的人,要想开了,可别自己误自己啊。”九锡这样恳切劝谕,料想袁金环不致再搪脱了。哪知这孩子的心,比吃了秤锤还硬。他依然咬定了:“自己并不曾到青莲阁去。大人一定是眼岔,认错了人。请你老再想一想,自然就明白了。”九锡见他这样坚持,又是着急,又是生气,只得忍了又忍,耐了又耐,仍旧和和气气地向他诓供。从晚上九点,直说到十一点,一个字也没有诓出来。此时连九锡也游移了,莫非真是我眼岔认错了?这样吧,访访再看。主意想定,便对金环说:“既然你真不曾去,就算我看错了。你先走吧!等明天再慢慢访查。”金环听了,如同奉到赦旨一般,立刻辞了九锡跑出来,已经是满头大汗。
九锡此番来,本带着十二个护兵,还另外有一个排长,名叫曾得胜,一律全住在楼下。楼上只有一位师爷、两名家人。他等金环去了,便吩咐家人吕升,赶紧下楼去将排长曾得胜叫上来。吕升去了不大工夫,曾得胜随他上楼,见了九锡,请安侍立在一旁。九锡吩咐道:“你今天夜里,要派护兵格外留神,千万别把袁金环放跑了。还有随金环一同出门的老头子,也得要格外当心,留神他屋里有什么人出进。他如果一个人逃跑,你们务必将他擒住;他要是不动,你们也不可造次。听明白了我这话吗?”曾得胜连声答应道:“大人的吩咐,卑弁全领会了。”九锡道:“好好,你就下去照办吧!”曾得胜去了。这里九锡候至三更以后,他将大衣裳脱了,只穿短衣,腰里系了一根带子,怀中藏了一柄勃朗宁手枪,从屋里出来。下了楼,直奔耳顺住的跨院,向四外望一望,并无一人。他便纵身上房,先伏在后山顶;又慢慢由后山爬至前山,蛇行至檐前,将身子倒挂起来;再只手把住窗上的横楣,用舌尖洇开一块窗户纸,向里张望。看得十分清楚,屋里的老头子,不是白天遇着的却是何人。他看明白了,也不久待,仍旧爬至后山跳下去,纵过墙头,依然回他的卧室。此时心中才算完全有了根,知道绝不是自己眼岔,是袁金环狡赖不招。这样看,连那老头子,也是一案中人。明天我给他一个出其不意,正式审讯,看他们往哪里跑。这真是活该我露脸,没想到无意之中,却破获了这桩巨案。自己越想越得意,躺在炕上,翻来覆去,一夜也不曾合眼。直到第二天早晨,他亲笔写了一封信,派家人吕升即刻送至承德县衙门,要面交常大老爷,候他的回示。
原来奉天首县,原名承德,自民国以来,才改为沈阳。彼时首县的大老爷也是一个旗人,名叫常禄,倒是老州县班子,为人极其精干。这一天早起,家人上来回话说:“东边道王大人派人持信要面见老爷回话。”常禄吩咐快叫他进来。吕升见面,先请过安,然后将书信呈上。常禄拆开看了,说有劳管家,回去禀复大人,所有房班、刑具、锁镣之类,我即刻便完全送过去,也不必写回信了。吕升答应退下来。果然常禄即刻叫值日的房班,当面吩咐,如此如此。房班领命去了。少时一切齐备:两名招房,两名刑房,两个捕头,四名皂隶;板子、锁子、手镯、脚镣、木枷,种种的刑具无一不备。派了几名杂役,扛的扛,抬的抬,一同奔迎宾馆。进了迎宾馆,为首的刑房先生向馆东贾先生招呼:“你们快快将大门关闭,今天得要暂停营业。”贾先生茫然不解,但是见了这许多如狼似虎的班房,也不免有些胆怯:莫非我旅馆中留了海洋大盗,他们奉命来剿捕?只得捏着头皮,过来请示,说先生带这许多人,叫我们关门,是什么意思呢?刑房王先生冷笑道:“你问我什么意思,连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只问你,东边道王大人可是住在你们旅馆吗?”贾先生道:“不错,是住在本馆楼上。你打听他做什么呢?”王先生道:“今天这一举,是王大人函托敝上照办的。他不定是要问什么案子。你们不要多嘴,急速将大门关闭了,千万不可放走了一个人。”他一面吩咐店家,一面指挥官人,早把大门关闭了。此时前前后后,住旅馆的足有五六十人。大家见这情形,全很诧异,都纷纷向贾先生质问:“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把住客全拘留起来,不许出门?我们大家全是个人有个人的事,要这样不讲理,你的生意还做不做呢?”贾先生向众人请安作揖,直赔不是,说:“诸位客官老爷,千万不要错怪了小店。这乃是东边道王大人的命令,小店如何抵抗得了?只好委屈诸位,略候一候,在下必上去恳求早早将门开放。”众人听他说得这样可怜,也就不好意思再追究了。贾先生此时,最怕的是跨院那位姓宋的客人,看来头实在不小,倘或他出头不答应,这场是非可就大了。偏偏今天那个姓宋的,同他手下一班人,并无一个出头干涉此事,贾先生这才放下心。却又疑惑那姓宋的冒充官长,如今真遇着官,他也绵了。
不表贾先生在这里胡思乱想,却说吕升领着一班官人,俱都上楼,在九锡面前点过卯。九锡当面挑选,叫刑房王先生做了房头,叫捕班马洪祥做了班头:“当时有什么事,便责成你二人去办。你们先在楼下客厅中,将公案排列好了,少时我便要坐堂问案。”众官人答应一声“嗻”立刻下楼去布置一切。少时全布置好了,仍然是王先生同马洪祥,上楼来请九锡坐堂问案。此时九锡已经换了装束:身穿蓝呢袍子,青呢外套;头戴秋帽,上嵌着二品涅红顶珠,大花翎子在帽后垂着;项挂朝珠,足登官靴;鼻子上边,架上大茶晶眼镜儿。看气派好不威武。官人上去一回,他便随着官人一同下楼,来至客厅中,高坐在公案后边椅子上。这三间大客厅,本是明着,足可容开五六十人,要坐堂问案,真是非常合用。他坐下以后,这一店的人,除去宋耳顺之外,没有一个不争着要看的。看自管看,可是大家全捏着一把汗,不知他要审讯何人。只见他拿过一张纸来,现标姓名,头一个便写道“贾长发”。房班一齐喊道:“带贾长发!”你道贾长发是谁?原来就是开旅馆的贾先生。贾先生听头一个就叫他,早吓得浑身发颤,两腿发酸,几乎要走不上路来。众官人连推带拽,将他推到公案桌前。贾先生不由己地双膝跪下。王九锡故意拍惊堂木,大声喝道:“唗!本道几次全住在你的店中,还认着你是老实商人!原来你私通胡匪,做他们的窝主。本道俱都访实了,你从实招上来,我开恩免其动刑。如若不然,你可看见了,县里的皂班俱在这里,大小板子也都现成,可别怨本道不留情面。”左右的官人也帮着喝道:“快招快招!别惹大人生气!”可怜贾长发吓得放声大哭,向上磕头如捣蒜,央告道:“我的大人!你老叫小的可招什么?小的从来没看见过胡匪是什么模样,怎么说小的私通胡匪呢!大人如果不信,小的情愿大大发个誓,小的要认识一个匪,在大人驾前说了诳话,明天叫我舌头尖上生一个大疔疮。”贾长发是一壁哭一壁回话。那店中看的人,窃窃私议:也有替贾先生抱不平的;也有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别看他外面老实,或者真通匪也说不定;更有同贾先生有点嫌隙的,说车船店脚牙,无罪就该杀,他一定是通匪、当窝主,王大人决不会冤屈他的。
不提众人纷纷议论,却说九锡听贾长发这般哀求,料想他也未必知情。但是不能不给他这一阵雷头风,所为是好从他嘴里追问袁金环的历史,及那姓宋的来踪去路。因此仍然喝道:“胡说!你打算哭一阵子,就搪塞过去了,那是做梦呢!你说你不认识胡匪,现在你店里就住着胡匪,难道也算不认得吗?”九锡这两句才说完,可这旅馆里听审的人,全吓得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凡是不认得的,全疑惑他许是胡匪,更有那胆小的,吓得溜之乎也。大家益发疑惑他决是胡匪,不会错的,恨不上前去抓他回来,好免得好人受牵连。其实带来的衙役同九锡的护兵,早就注上意了。九锡又接着说道:“你赶快将这人对出来,便没有你的事了。若等本道自己抓他,那时你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贾长发的为人,到底忠厚护众,事到而今,他还是一口咬定了:“小的旅馆中住的,全是体面人,不是宦途中的大老爷,便是将本图利的大商人。其余闲杂人等,一概不住,焉能有胡匪混迹其间?大人千万不可听外边的谣言,他们许是同小的有仇,特意造谣言来陷害我。大人如果不信,小的能取二十家连环铺保,保小的决不窝匪,难道大人还信不及吗?”九锡冷笑道:“你看本道为人,是肯听谣言的吗?这是我亲目所睹,千真万确,所以才坐堂问案。要不然,我犯得着这样小题大做吗!”贾长发听他说亲眼看见,这才不敢再咬牙了,向上叩头道:“大人明鉴,小的开店,所寓的全是些流水客人。至于真实来历,除去常来常往的几个人外,其余的,小的确也不敢作保。不过小的可实在不通匪,不做窝主。大人如认得谁是匪,就请指出来吧,也省得他逃跑了。”九锡微微一笑,说:“我且问你!你那小茶房袁金环,你可知道他的来历吗?”贾长发道:“大人要问袁金环,这又是小人多事的坏处了。当日他母子讨饭,来到沈阳,在风天雪地中,无衣无食,差一点倒卧在小人的旅馆门前。是小人看着他们万分可怜,这才将金环收下做茶房,将他母亲领至马棚一间草房中安身,算是救了他们的性命。难道说还恩将仇报,私通胡匪,故意陷害小人不成?”九锡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以为待他有恩,他就不能通匪吗?哈哈!他把匪全给你引到家里来了。你如今躲到云眼中,也休想没事了。”贾长发一听这话,猛可地立起身来,扭头向外便跑。官人一把将他揪住,说:“你往哪里跑!大人还没问清,你就想逃吗?”长发着急道:“你们不要拦我,我不是逃,我寻那小狼疔子拼命去。我把他娘儿们喂活了,如今恩将仇报,反咬一口,我豁出这性命不要了,也得同他拼一个你死我活。含糊一点的,算不得朋友!”官人才要向他解释,九锡却先说道:“贾长发,你不可胡闹,凡事全有本道做主。他横竖也跑不开,你要耐着性儿,等我慢慢讯问。”长发返回又跪下,气哼哼地低头不语。
九锡此时已将“袁金环”三字写出,下面官人,早一迭连声地带袁金环。不大工夫,如苍鹰捕燕雀一般,已将金环带至堂下。他跪下向上叩头,说小人袁金环参见大人。九锡此时见了他,与昨天晚上可是两副面孔了。两眼一瞪,把惊堂木尽力一拍,大声喝道:“唗!该死的小贼!你今天还有什么说的?快把真情实话详细招上来!如有半字虚诳,本道先敲断你的狗腿!左右看刑具伺候!”这一声令下,众官人如暴雷般吆喝了一声,把一堆板子、棍子拿起来,用力向地上一摔,又对袁金环喝道:“快招,快招!迟慢一刻,提防着掌嘴四十。”此时堂上堂下几十号人,聚精会神,全瞪着两只眼睛注射在这小孩子身上。就常情而论,似这样的官威,一个未成丁的孩子纵然不吓傻,也要吓哭了。哪知金环居然面不更色,坦坦然行所无事似地答道:“大人何必动这大气?常言说,真金不怕火炼。小人果然是匪,便痛痛快快地告诉你,也用不着费许多话;小人不是匪,不要说大人是一位道台,不能诬良为盗,屈打成招,就是小人也不能因一时惧怕,昧着自己的良心,来给大人圆诳。”九锡方才本是威吓他,并不曾动真气,如今被他顶撞了几句,又兼词锋犀利,咄咄逼人,却有点肝火上升,按捺不住了。便又喝道:“你说你不是匪,你同那宋老头子出去,做些什么事?”金环笑道:“咦!这真奇了!从来住店的客人,要出去玩耍,不识路径,全由我们茶房奉陪。那位宋先生,他以前不曾到过沈阳,所以出门必须有人引路。我昨天陪他出去,这事一点也不假。难道说出去一趟,就是胡匪吗?”九锡道:“你敢具结,保那姓宋的不是土匪吗?”金环笑道:“这话更奇了!他是住店的客,小人是伺候客的茶房,我们俩既非同伙,又非同伴,他是匪不是匪,我哪里知道?我犯得着具这甘结吗!这事小人明白了,必是大人认识那姓宋的是胡匪,看见小人同他一处行走,便也把小人认作胡匪,可真冤枉死小人了。”这一席话,竟自把九锡问住了。旁边听审的人,此时也都点头砸嘴,意思间很以金环的话为然。连跪着的贾长发,也似乎有点醒悟,不像先前那样恨袁金环了。两边站立的房班,全都捂着嘴暗笑,仿佛表示王道台拿小孩子开心。
九锡到这时,也有点懊悔自己做事鲁莽。到底是观察大员,哪有自己认错之理?可是在这小孩子身上,又决然讨不出供来。又一想在烟楼上的情形,那个少年行踪,他二人必定知道。如今袁金环既不肯招,莫如把姓宋的传来,威吓威吓。这叫一不做二不休,或者从他口中问出一点消息来,也说不定。想到这里,提起笔来要写姓名,偏偏只知道姓,不知道名,只得向贾长发问道:“那姓宋的客人,你可知道他的名字吗?”长发道:“小人仿佛记得他名叫宋奇峰。”九锡道:“好了。”提起笔来才要写“宋奇峰”,忽又止住:且慢!我平素知道这省城、府县衙门的房班,没有一个不通匪。我派他们去拘姓宋的,倘然他们卖放了,回来对我说“未见本人”,我又有什么法子呢?再说那姓宋的住的是跨院,尤其容易卖放。我还是派自己人吧!想到这里,喊一声吕升。吕升正在他身旁侍立,忙应道:“嗻!”九锡道:“你把曾得胜叫来!”吕升去了。少时曾得胜挎着刀,披着战裙,戴着水晶顶貉尾的秋帽,穿着青哔叽短军衣,上来请安。九锡道:“你速到本店跨院,将那姓宋的老头子,给我拘了来。不要大惊小怪,愈速愈妙。”又唤贾长发起来,说:“你可领我军官到跨院去,帮着劝一劝他,不要抗拒。”长发答应一声,如奉赦旨,即刻起来,领着曾得胜一直向跨院来。
只见跨院门前,站着一个护兵形式的,胸前明插着自来得,屹立不动,乌油油好像半截黑塔。曾得胜见了,倒未免有些发怯。贾长发含着笑脸,过去向那护兵道:“副爷可曾吃过饭吗?”护兵很和气地答道:“还没吃过呢!老板同人来,有什么事吗?”长发忙替引见道:“这位军官老爷,是东边道王大人的随侍官。今天奉王大人谕,特来拜访你家大人,有要事面谈,敢烦副爷代回禀一声吧!”那护兵笑道:“好,好,请你二位在这里少候一候,我上去回话。”说着扭头便去了。少时出来说:“我们大人说了,里面有家眷,不便相让。他这就下来,在门口立谈。”二人点点头。不大工夫,见走出一位老先生来,穿的衣服很俭朴,须发已经花白,精神却非常的饱满,两目尤其有神。贾长发见过他多少次,曾得胜却是初次会面。他见了但觉悚然,觉着这老先生的气魄,又在他家王大人以上。不知不觉地先请了一个安。对面只略一蹲身,算是还礼,笑问道:“在下同王大人并无来往,你这位老爷,寻我做什么呢?”曾得胜道:“无事也不敢过来打搅,只因敝上今天有一点为难的事,想同老先生商议一番。故派下官来请,千万枉驾一谈才好。不然,下宫还需二次重来。”宋老先生微微一笑,说论理我不能先去见他,如今看在你二位面上,咱们同走一遭好了。贾、曾二人听他说肯去,真乃喜出望外,连说我们奉陪。耳顺向那护兵道:“你随我同去,只许立在身后,不许多言。”护兵连声答应。贾长发在前面引路,曾得胜并肩相随,护兵却跟在身后。三人转弯抹角,来至前厅。此时厅前围着许多人,见宋老头子真来了,大家不约而同地闪开一条路。贾长发将耳顺引至厅中,曾得胜有心阻拦那护兵,不叫他进来,继而看见自来得,又有点胆怯了,便任凭他进来,自己横竖将人传到,别的事也管不得许多。随向上回道:“宋奇峰已经传到,现在眼前,请大人问话。”九锡早就看见耳顺了,仔细打量他的神气,却实在不像土匪。但是人已传到,怎能够不问呢?才要张口问话,耳顺却先发言了。说:“你就是东边道王大人,又叫什么快马王三吗?”九锡听他喊出自己的绰号来,料想此人必是一名积年老匪,所以知道底细,竟敢这样放肆,便想照方抓药,仍然来一个虎头拍,先吓唬吓唬这个老头子。
王九锡他本是行伍出身,不但扛过枪筒子,在未投军以前,还保过镖,卖过艺。说白了,本是个大粗人。只因他官运亨通,在广西打过几次苗匪,阵阵当先,居然一律肃清,已经保到参将了。他忽然想到做武官不好,硬要求抚台,情愿由参将改归知县班子。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那年广西提督学政,放了一位翰林院检讨——检讨是七品官,只戴着金顶珠儿,却坐的是绿呢大轿。到了省城,凡是武官只有一位广西提督同他平行,其余自总兵以下,全要递手本唱名跪接。这种礼制,当初也有所本。据说还是前明时候,那时的学政,全叫作学道。虽然是钦差,却辖不着武职。有一位学道,半路之上为土匪所困,派人寻就近的武官去求救兵。那武官竟自不管。后来还是巡按知道了,立刻派兵解了围。这位学政任满回朝,在皇帝面前诉苦,并陈述学道没有兵权种种的危险。皇帝便准他所奏,以后再放学道,头顶上硬安了提督两字。自从有了这两个字,无论到哪一省去,他便是临时的提督。自总镇以下,全是他的属员,谁敢不迎接护卫?凡副参以上,俱是戎服挎刀,在轿前唱名;副参以下,全要跪在路旁,高声唱名:“某某官某姓某名,跪接大人。”学台在轿里连眼皮也不抬一抬,便过去了。王九锡已经做到广西抚标中军参将,这一年接学台,他是短衣战裙,挎着刀唱名迎接。在谦恭一点的学台,看在抚台的面子上,总要拱一拱手;偏偏这位少年科甲狂妄无知的翰林,仰着头连睬也不睬。九锡一肚皮气,无处发泄。及至到了学院衙门,他举目一看,连临桂县知县,还同学台平起平坐,自己却站在下面,随在武巡捕队里,直是变相的家奴。他从此一发愤,再也不想做武官了。第二天便递呈辞职,向抚台诉明了苦衷。抚台很奖励他有志气,居然准了。特为他上了一封奏折,说他关心民事,不宜屈居武职。彼现任参将,以总兵记名。应如何加恩改列文职,请皇上圣训。那时正当光绪亲政的初年,见了这个折子,也很欢喜,便自己用笔批在后面:“王九锡着以道员改发东三省试用。钦此。”光绪调他到东三省,其中也有深意:一者因为三省胡匪闹得正凶,知道他很能剿匪,所以用其所长;二者此时俄人在东三省肆意侵略,调他去并可防俄。王九锡奉到这旨意,真是喜出望外,感激光绪的大恩。到盛京以后,很出了不少力,候补十来年,才补了这东边道缺。这便是九锡以往的历史。
他虽做了监司大员,举动还是非常粗豪。此番误认宋耳顺是胡匪,拘到眼前来。他想要威吓人家,便用拳头捶着桌子,立起身来,将一只脚跷在椅子上,吹胡子瞪眼睛,又拿出他那当兵的派头来。耳顺看了,又是生气,又是可笑,说:“你满嘴里说的是些什么?你说我是胡匪?你的眼力总算不差。但是我做了几十年胡匪,非一言半语所能尽。你拿过纸笔来,我仔细写一张亲供给你,你看这不省事吗?”九锡听耳顺说写亲供给他,十分欢喜,立刻吩咐家人吕升,将公案上的纸笔递给耳顺。耳顺笑道:“立着不能写字,你搬个座位同茶几过来。”吕升用眼看一看九锡。九锡说你取个座位给他。一声令下,长发不待吕升动手,自己早夹过一张椅子、一个茶几,放在耳顺面前。耳顺坦坦然坐在上面,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写完了招呼吕升道:“你呈给你们官去看吧。”耳顺写供的时候,旁边站的刑房王先生,同班头马洪祥,他们是当官人的,眼睛最快。耳顺写一句,他们记一句。未等写完,这两人早吓得面色灰白,彼此对使眼色,又向上看一看九锡。意思是说,你这乱子闯得可真不小!但又不敢有什么表示,只瞪着两眼,倒看九锡见了这一纸亲供,作何发落。吕升接过去,他也认得几字,暗说“坏了坏了”,蹑手蹑脚地走至九锡面前,只低声说了一句:“大人快想法子挽回吧!”九锡此时还不明白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伸手将亲供接过来,举目细看。只见上面写道:
具亲供人,钦命头品顶戴、陆军部尚书、兼都察院都御史、奉吉黑三省总督部堂宋耳顺。为该道王九锡误认本部堂为匪,勒写亲供,足见该道关心民事,本部堂殊深嘉悦。本部堂来沈数日,所以未即接印者,亦欲考查民事与胡匪猖獗情形。然匪亦人民,同为本部堂之赤子。苟能洗心革面,本部堂极不愿加以刑诛。纵令罪在不赦,亦应访查明确,万不能执途人而名之曰匪。如该道之鲁莽荒谬,滥使威权,殊失靖盗安民之旨。况此间系属省会,上有总督部堂,下有首县知事。如发现形迹可疑之人,或咨巡警道查拿,或委县知事缉捕,岂有在旅店之中设立公堂,逢人便拿,私自拷讯者?今日幸遇本部堂,不至冤及无辜。不然严刑之下,何求不得?三尺之童,亦无法摆脱矣!尔其平心静气,速自退堂,随本部堂到署接印,勿再庸人自扰矣!切切此谕,所供是实。(按:“所供是实”上面,加“切切此谕”四字,真要算是奇文了。)
九锡是一壁看一壁哆嗦。等看完了,自己也不知是害怕,是着急,是惭愧,是懊恼。到底他是老于宦场的人,既有急智,又有厚脸皮。赶紧从座位上下来,用袍袖掸了掸公座上的尘土,忸忸怩怩的,行至耳顺面前,将腰一弯,两手拱至顶门,低声道:“请大帅升公座,职道好参谒谢过。”耳顺也不客气,大摇大摆地到公案后坐下。九锡扑地跪下,便要叩头。耳顺忙又跑下公座来将他扶起,说:“老哥是观察大员,哪有这样的。快请坐下谈话。”九锡道:“职道有眼无珠,冒犯大帅虎威,罪该万死!大帅是宰相度量,不肯见怪,职道却十分惭愧,无地自容了。”此时合店的人,全知道总督宋大帅在这里发现了,哪一个不想过来看看。登时将一个客厅里外,全拥挤满了。官人撵他们,哪里撵得开。
正在纷纷乱乱之际,忽听外面有人敲门,还高声吆喝着,说副都统坤大人到了,快快开门。店伙将大门开放,只见车马纷纭,护理总督坤厚、巡警道孔祥云、承德县知县常泰,全坐着轿子来了。督标中军副将梁得功,是骑马来的,还带了有二三十马队。坤厚在前边,众人全跟着他,一拥进了店门,问道:“宋大帅现在哪里?”此时可忙坏了贾长发了,跑前跑后,向坤厚面前请安,说:“回大人,宋大帅现在前厅,同东边道王大人谈话呢。”坤厚道:“你引我去吧。”长发在前面引路,来至大厅,将众人分开让了一条路,坤厚进来。他同宋耳顺在北京见过几次,所以认得。抢行几步,先朝着耳顺,跪着请了圣安,然后问大帅是几时到的。其余各官也都请过圣安,然后同耳顺见礼。可怜王九锡却忘了这一层礼节,他心中十分难过,只得含羞带愧地又补请了圣安。耳顺向着他只是冷笑。又同坤厚周旋,说兄弟来的日子也不多,因为要访一两件事情,所以未曾到署先与老哥去请安。坤厚连说不敢当。孔祥云说职道管理警察,事前却不知大帅驾临,过来伺候,实在惭愧得很。耳顺笑道:“兄弟这次来,本不乐意叫同寅知道,若非这位王大哥把兄弟当胡匪办了,只怕现在你诸位还不知道呢。”一席话将大家全说笑了,个个看着王九锡,仿佛像看怪物似的。羞得九锡,此时有个地缝儿,也想钻进去,好避一避他的丑脸。坤厚请示耳顺:“今日是吉日良辰,就请大帅早早接印视事,以安民心。副都统年轻才浅,护理这些日子,战战兢兢,时虞陨越。如今幸大帅驾临,多一天也不敢护理了。”耳顺听他这样说,只得应许今天便去接印,宅眷明日再迁。坤厚道:“大帅的宝眷,今天也随着搬进去吧!督署内早已修饰一新,并无人住,何必久在旅馆中避委曲呢。”耳顺也应许了。早有承德县知县常泰,预备好了轿马车辆,专伺候大帅家眷,搬运入署。耳顺先坐着绿呢大轿,去到总督衙门接印。坤厚、孔祥云、梁得功,全都跟去伺候。常泰却在店中,同耳顺的账房、师爷接洽一切。特备了四顶轿子、六辆马车,还有十几辆笨牛,连人同东西,一律送入督署。此时茶房袁金环,却变成跑上房的二爷了,方才向各官署通电话,也是他办的。哪一个不巴结他,知县全拱手作揖,呼为老弟。贾长发也暗地托付,千万在大帅驾前美言几句,可别听王道台的话,把我牵连上,这个小小旅馆,可打不起胡匪的官司咧!金环大笑说:“老板自管放心,决然牵连不到你身上。宋大帅的为人,明白极了,不像王道台那样糊涂。”长发这才放了心。
却说耳顺接印之后,歇马三天,暂不会客,却特特把王九锡叫进衙门,去商量要公。九锡捏着一把汗,心说我得罪了他,他如今不见别人,单单见我,这葫芦里不定装什么药。我见了他,倒得格外当心。耳顺在花园中特特预备了一桌酒席。王九锡到了,耳顺把他请到花园中,殷殷招待。对他说:“今天咱们要脱略形迹,做肺腑之谈。你老哥不必以官礼相拘,快将外褂宽一宽,大帽子升一升,随便吃烟喝茶。在座也没有外人,只是你我两个,连伺候的长班,全不准他们进来,只有袁金环随身伺候。你有什么心事,也无妨对我细谈。”九锡见大帅待他这样优渥,不觉感激涕零,说:“职道此番到省来,原因为有一件难事,想请示大帅,筹一个解决妙法;要不然,职道就不回任去了。”耳顺道:“什么难题?至于这样厉害。”九锡随将副都统喜成阿被章春林绑票,花了十万银子,才得赎回;如今喜成阿得命思财,非叫职道赔偿不可;如不赔偿,必须将章匪擒来,在他面前正法,出了他这口怨气,才能算完;要不然,他与职道誓不两立等情由叙说了一番。耳顺哈哈大笑道:“怪不得呢!你把袁金环同本部堂全看成了胡匪就是因为这件事啊。实对你说吧,那一天在青莲阁上同你对灯吸烟,候了你烟账的那个少年,他就是章春林。彼时你为什么不逮捕他呢!却跑回旅馆来胡出主意。你这岂不是一误再误吗?”九锡听罢,不觉又拿出他那粗人的面目来,跺足懊悔道:“罢了罢了!我真糊涂极了,为什么要将他放走!”耳顺笑道:“慢来,慢来,你先不必后悔。你自己问一问你的本事,能够擒获他吗?他身边那大汉,名叫杨四虎,有万夫不当之勇。照你这样,有一百八十,也敌他不过。何况那章春林,别看他吃大烟,也是一身好功夫,不但身体矫捷,有飞檐走壁的能力,而且枪法极妙,百发百中。你幸亏不曾捕他,如果捕他,性命早就没有了。”九锡冷笑道:“大帅看职道无捕盗的能力吗?职道还真不把他们放在眼中。职道虽非绿林出身,却自幼习学武术,一切软硬工夫,俱有深造。区区那几个匪徒,职道可自信手到擒来。可惜当时错过了机会,此时后悔也来不及了!”九锡说这话时候,吐气扬眉,又显露他的本色。耳顺笑道:“老哥且不要着急,听我慢慢地对你说。你那捕盗的能力,兄弟也早有所闻。不过目前的形势,与往来又不大相同了。那马二麟同章春林,他们党羽很多,势力很大。你倘然办得太鲁莽了,就许激成意外之变,这不是闹着玩的。你我要从长计议一个妥善的法子,给东三省除一永久之患,那才对得起人民。若只图眼前快意,纵然将章、马二人擒获正法,安知以后没有更甚于章、马的出来捣乱?老兄你要平心静气的,三思而行。”
耳顺一席话,说得九锡闭口无言。少时酒菜摆上来,耳顺拱他上座,自己却在下面相陪。喝了几杯酒,耳顺笑道:“那一天你老哥怎会看出破绽来,疑惑我同金环是匪呢?这事倒很有研究的趣味。”九锡很惶恐地答道:“叫大帅见笑。职道哪里有什么把握?不过看那少年来势很突兀。他走了以后,职道隔着板壁窥看,见大帅同袁金环正在低声秘密地谈话。大帅问那少年住在哪里,金环却不肯说。看他那张目四顾的神气,不难一望而知,金环同那少年必然熟识。因此,当时便决定了,必要从金环嘴里讨供,实不曾疑惑到大帅身上。后来因为金环咬定牙关不肯说出一字,职道这才想入非非,疑惑大帅也同他们是一伙,必然背地里教唆金环,不叫他说出实话来。职道也是为事所迫,情急无聊,所以才想起从县衙门借人,威吓一番,或者能得一点线索。却没有想到撞在钉子上了。”耳顺大笑道:“你老哥真是快人快语。那教唆两个字的罪名,真真给我加得切当。实对你说,袁金环所以不说,实在是我不叫他说。要不然,一个小孩子家哪里禁得住威吓呢?后来连传我到案,种种情形,全是我预先料定,故意要这样做。要不然,我那护兵焉能看着我被人捕去,他袖手不管呢?到底这其中很有深意,假如在旅馆中,金环说出重要的话来,他那党羽众多,耳目极灵,就不免要打草惊蛇,将他放跑了。”九锡到此才恍然大悟,说:“到底是大帅眼光远,能沉得住气,不似职道那样鲁莽灭裂。看起来二匪的下落是有了,但不知大帅怎么逮捕他们?”耳顺叹了一口气道:“逮捕的话休提了。这在座没有外人,咱们说自己话。试问这沈阳地方,可有一支可恃的军队吗?七拼八凑,连巡警算上,不足六千人,军械还是老式的,怎能同胡匪见仗?何况章、马二匪骁勇绝伦,他们随便一号召,三五千人连军械,立时就能整队出发。我们要是不度德,不量力,轻自同他们挑衅,倘然军队接不住,把省城失陷了,你我身为地方长官,便是碎骨粉身,也对不起皇上家啊!”九锡听到这里,把一团高兴霎时间化为乌有,不觉踌躇道:“依大帅,可有什么高明法子呢?”耳顺道:“据兄弟想,此时除去招安之外,别无他法。”九锡道:“大帅不要把招安看容易了。前任大帅在这里,也曾招安过章匪一回,后来他依然背叛了,连省城地方,几乎遭了很大的蹂躏。这时候要再说招安,无论章春林未必肯俯首纳降,就算他答应了,这省城中的官吏,全是惊弓之鸟,谁敢担这考成啊。”耳顺拈髯微笑道:“这一层你老哥倒不必虑。兄弟要没有十分把握,也不敢冒这个险。如今只需有一个居间奔走的人,这个人既须有姜伯约的胆子,还得有苏季子的口才。兄弟想了三四天,实在难乎其选。最后想到你老哥身上。要论大胆,得推为第一了;至于口才,你是老于官场的人,一定也不弱。所以这说降的差使,只好委托在你老哥身上。无论如何,你得要辛苦一趟。将来事体办妥了,兄弟必专折保荐,藩臬两司,保管你不出三个月准能升到。”
九锡听罢,倒吸了一口凉气,回说:“大帅抬举职道,就是赴汤蹈火,也决不推辞。所怕的是徒劳无功,白送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能使他们回心转意,以后反叫他们把官府看轻了,这岂不是有损无益、枉费心神吗?”耳顺道:“你自管放心,我授给你锦囊妙计,你要处处依照我的计策而行,保管你既无危险,又可成功。你也就不必游移了。”九锡道:“果然这样,职道情愿前往。”耳顺道:“你肯去好极了,但是必须一个人前往,万不可多带一人一骑。我给你三封密信,你拿了去,千万不可预先拆看。你临起身的时候,拆看第一封;到了目的地,拆看第二封;俟等到了急难时,方可拆看第三封。保管你马到成功,兄弟在家里专候喝你的庆功酒。事不宜迟,你明天就去好了。今天的酒席,权当与你送行。”九锡到此时,又不觉高兴起来,连饮了十来杯,有些醉意了。问耳顺道:“职道在东省数年,到如今并不知章、马二匪究竟住在何处。大帅才来十几天,竟自调查得这样清楚。虽说是大帅才大,职道究竟有些不解,还求大帅指示迷途,开我茅塞。”耳顺大笑道:“天下事不是人力所能强求的。我初次来,何尝有一点成见,要打探他们的下落,好预备招降。不过是事机凑巧,于有意无意间,竟自撞着了。这也是天助成功,我们大家也该当跟着露脸。”他说到这里,便用手指一指袁金环,说:“线索全在他一个人身上,只是眼前还不能向你说清。事到临时,你看我的锦囊,自然就明了啦。”九锡也不便往下再问,心中却打算,到底我的眼力不差。他若错非通匪,如何能知道匪的下落。自己草草吃过饭,便向耳顺告辞。耳顺从怀中取出三封信笺来,交与九锡,说:“可要保藏好了,不止关系你的前程,还关系你的生命。你务必要照信而行,千万不可自作聪明,误了大事。你可要牢牢记住了。”九锡连声答应,恭恭敬敬地把信接过来,藏在自己怀中,然后告辞回寓。自己踌躇了半晌,有心同师爷葛先生商议一番。继而一想,这事万万商议不得,商议不过徒乱心曲,莫若勇往直前。常言是福不得祸,是祸躲不过。我王九锡一生以剿匪起家,从步卒致身监司,老天爷总算不亏负我。如今年逾知命,纵然为国捐躯,也值得了,何必畏首畏尾呢!想到这里,勇气立刻鼓起来,便决定明日清晨,出马办事,自己带来的人,一概不叫他们知道。于是安稳睡下。五更天便起来,先把第一封信拆看了,只见上面写道:“出东门行三十六里,至石麟堡,寻章明夷。此人与春林同姓不同宗,为春林之盟兄,且为谋主。彼颇有纳降之诚心,唯因同盟志趣不一,未敢造次,且亦不得其门。兄如得见此人,先与之接洽一切,不必遽见春林。俟有阻力时,再拆看第二信。”后面又缀着一行小字,是:“兄入龙潭虎穴,彼将以种种方法,试验兄之胆力与技能。可持以镇定,随机应变,千万不可慌张。”九锡看了,仍旧装入函内,揣在怀中。此番出门,只带了二十元钱,作为缓急之用。其余手枪、兵器等,一概未带。因为此去投身胡匪巢穴,如带兵器,反招他们疑忌,倒有种种不利;莫如赤手空拳,反可表明此来的诚意。主意打定了,只穿了几件很质朴的衣裳,戴上一顶大草帽,所为遮蔽日光,足登鹿皮靴子。吩咐吕升,备马伺候。吕升想问他到哪里去,却又不敢问。只见他起得这样早,出门又不带人,未免心中疑惑。便一面备马,一面知照葛师爷亮如,同曾副爷得胜,请他二人去问一问。曾得胜也不敢去。还是葛亮如因为宾东相处七八年,感情很好,无论什么话,全可对九锡说,说的对与不对,九锡也不见怪。所以他爬起来,连脸也没顾得洗,听了吕升的话,便过来质问九锡:“东家到底上哪里去?为何这般早,又不带人?”九锡道:“我想骑马到郊外散散步,一者吸一点新鲜空气,二者操练操练身体,也省得马闲坏了。”葛亮如道:“既然这样,咱们带来的,还有马呢,晚生情愿陪伴东家到郊外跑一遭,岂不比一个人去的好吗?”九锡摇头道:“不劳驾了。我今天很想一个人出去跑跑,人多反倒没有意思了。”亮如此时还想向下追问,他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出店门,只向亮如托付:“好好看我的屋子,不要出去。今天早晚,我准回来,倘然回不来,也没有甚大耽搁。你们安心看家,不要多虑。”亮如才要答言,他已经腾身上马,一松辔头,箭一般的便没有影儿了。
本来骑马是九锡的专门学问,无论何人,也比不上,所以才叫快马王三。何况他骑的这匹黑马,真不减项羽的乌骓,所以眨眼间风驰电掣,已经不知去向了。葛亮如无法,只得回到九锡屋中追问吕升:“他昨晚休息以前,同今早起床以后,是什么情形?”吕升说他昨天从督署赴宴回来,便愁眉不展,有时叹息几声,有时又狂笑一阵,也不知他心里怀着什么事。今天五更起来,是他先把我叫起来的。我去替他淘净面水,回来见他正拿着一封信观看。见我进来,他便将信藏起,看神气是不愿叫人看见。他净面漱口后,师爷便赶了来。以前的情形,只是如此,究竟有什么事,他连师爷全不肯告诉,我们当下人的,哪里知道呢。亮如点点头,嘱咐吕升好好地看屋子,无事不得出门,他自己一个人,想到督署去寻袁金环,探问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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