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厚乘着酒兴,大发牢骚,指桑骂槐的,冲着章春林大发脾气。他以为春林既做了官,就得服从官规,无论怎样骂他,他也断断不会还言的,乐得趁此时先给他一个下马威,以后也好拿出上司的身份管教他。哪知却是错稳了定盘星了,春林野性难驯,两句话不投机,就讲开炮打人,他如何肯听这一套,登时间火星乱迸,掏出盒子炮来,就要同坤厚拼命。幸亏马二麟同他并肩坐着,急忙将他手腕把住。王九锡拉了坤厚,直拉到里门去。此时坤厚将脸全吓白了。本来在旗的朋友,多半是假光棍:人家不招他时候,他总要压迫人;等到把人家招翻了,瞪起眼睛来,他立刻就软化。坤厚万没料到春林竟拿出这种面目来对付他,一见光亮亮的盒子炮,浑身全吓酥了。幸亏马二鳞手快,不曾容他扳机。王九锡怕闹出事来,赶忙将坤厚拉走。这里大家俱向春林开劝,说统领不要生气,常言不知者不作罪。坤大人他实在不知道,如果知道,决不肯说的。统领快收起枪来,照旧喝酒吧。宋耳顺亲自斟了一杯,叫着春林的号道:“濡青,你喝酒吧,不要闹脾气啊!”马二麟、章明夷也劝道:“你这是何苦!不看旁人,还得看大帅的面子呢!你自顾这样,叫大帅怎样对得起同寅呢!”春林嘿嘿一声冷笑,说我听他说这样横话,自当真有骨头呢!原来一看见枪,也就软瘫了。这样不经吓的东西,也配发横。实对诸位说,我这不过是吓唬吓唬他就是了。要真想要他的命,还能等到现在?说着将盒子炮依旧揣起来,向宋耳顺请了一个安说道:“沐恩适才鲁莽,惊了大帅的驾,实在罪过,求大帅饶恕我吧。”耳顺笑道:“你这正是英雄的本色,不过于官礼有点太说不去了。坤大人总是你的上司,就是当面训斥你,你也得受的。何况他又不是朝你说话,你怎么竟闹出这样把戏来?如果叫御史知道了,参上一本,连我也架不住啊!你吃酒吧,总是要给他赔一个礼才是呢。”春林道:“赔礼就赔礼,那倒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说罢连饮了七八杯。耳顺听他肯应许赔礼,便寻坤厚去讲和。
此时坤厚在里间屋中,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吁吁地喘气。九锡站在他旁边,不住口地央给,说:“大人不要气坏了身子,诸事总怨职道不好,我早晚必叫他给大人磕头赔礼。”坤厚只是摇头,一声也不言语。耳顺进来,到坤厚面前,拉了他的手笑道:“子重,不要生气了。他是一个鲁莽未受教化的人,你何必同他一般见识。诸事看在兄弟的面上,饶过他吧。”坤厚看见耳顺在眼前,不知不觉,两眼中流下泪来。哽咽着说道:“晚生做了二十多年官,从来没叫人欺负成这种样子。大帅既然收了这样好膀臂,也用不着我们了。晚生明天便递折子,自请原品休致好了,还可以保全这一条命。要不然,早晚也得死到他手里。”说罢几乎要放声大哭。耳顺见他这种样子,又是可笑,又是可怜。忙又再三开劝说:“我叫他给你赔礼,一定叫你出这一口气。”坤厚道:“算了吧,晚生是什么人?敢劳动他章大统领来给赔礼。”九锡忙拦道:“算了吧,大人何必同他那粗野之人一般见识。职道这次去说降他,他明着暗着,三番五次,要刺杀职道。错非职道胆子大,有一种防身武技,性命早就送在他手了。不过看在大帅为援救三省人民起见,因此职道才纳着性儿,办这一局事。要不然,谁犯上同他怄气啊!大人受委屈,也算是受到人民身上。眼前总算免去许多是非,将来他不受驾驭,大帅自然有方法处治他,也决不能任着他的性儿,在东三省横行。”坤厚被九锡这一套话,说得无言可答,自己只低着头,一声儿不响。这时候耳顺又出去了,转眼同着春林进来。春林走到坤厚面前,深深地请了一个安,满脸赔笑地说道:“适才末将出言不逊,得罪了大人,大人不要见怪。大人是宰相的肚量,万不至跟我们山野之人怄气。末将从今以后,必然事事听大人的命令,大人还请到外厢喝酒去吧。”春林在这里赔礼,马二麟、章明夷,同几个身份大的官绅,也都进来了,帮着春林向坤厚开劝。坤厚见有这么多人的面子,又兼春林说了许多软话,也只好就台阶下去,便向春林道:“章统领,何必这样客气。方才我也是冒言,才招你不快活。彼此全不要说了,我们既同城为官,以后多亲近,不要彼此误会才好。”宋耳顺见他两人和好了,不觉哈哈大笑,说这真应了古人的话,不打不成相知了。说罢一手拉了坤厚,一手挽了春林,又一同到外边饮酒。毒雾愁云,霎时间化为祥风瑞霭。大家也都随着欢笑鼓舞,称赞他两个人,全都是宽宏大度。
其实春林这种举动,按市井说,叫作打哭哄笑,拿坤厚当小孩子看待,简直是种光棍的行为。在坤厚认着是有面子,哪知是丢人呢!到底坤厚这般容忍,在春林似乎不应当再记仇了,哪知他的心里,依然是化解不开,自己拿定主意,哪时遇着机会,非要坤厚的性命不可。可是眼前筵席上,却是大人长大人短的,很恭维坤厚一气。一个世家子弟的旗人,哪里斗得了他那跋扈飞扬的枭杰。大家吃罢饭,又谈了一刻,方才慢慢散去。耳顺单把章、马三人留在署中,又恳切劝了一回:“嗣后万不可再这样任性。做朝廷命官,处处要顾全自己的体面,更得处处顾全人家的体面。将来前程远大,不愁不到我的地位。倘要过于任性,于自己前程,也有很大妨碍。当初陈国瑞平定捻匪,总算一时最大的功臣,他如果不闹脾气,处处谨守官规,提督军门,早已就做到了。只因他不受拘束,当面辱骂上司,所以后来落一个发往军台效力,将以前的功劳,也全湮没了。你们想可惜不可惜?”三人齐说以后谨遵大帅教训,绝不敢再鲁莽任性了。耳顺这才端茶送客。三人回到栈房,九锡也是剀切地劝导了一回。从此春林的脾气,比从前和平了许多。紧跟着他们的队伍,全陆续开至省城。这三人本不明白营制营规,王九锡从旁指导,叫他们怎样编制。好在粮饷局有的是银子,随便领出来,置备一切军装。不到两个月,已经焕然一新。分驻四关,倒是逐日训练。宋大帅亲自阅了一回操,果然旗帜鲜明,人强马壮,不愧是东三省的第一劲旅。宋耳顺阅罢了操,自然是十分满意。回至署中,对王九锡大加赞赏,说这全是你的功劳,本部堂必然要专折保荐,不出两三年,你便可以开府一省了。九锡请安道谢,又对耳顺说:“职道在省城,耽搁了有三个多月。如今他三人队伍已经编练整齐,职道也该回任去了。今天就在大帅驾前辞行,明日早晨,就可以起身了。”耳顺道:“你何必这样忙?明天我略备薄酒,给你饯行,你索性后天再起身吧。”九锡一面道谢,一面回道:“职道这次住省,蒙大帅赏饭吃也不知有多少次,饯行的话,谢谢不敢当了。只是有一件事,还得求大帅为力,替职道排难解纷,将来回任才好办事;要不然,职道真有点不敢回去呢。”耳顺笑问道:“你有什么难事,自管对我说,我一定替你办妥。”九锡道:“职道这次晋省,实因喜成阿被章春林绑票的案子,特向喜大人讨了限期,前来拿贼。如今贼未拿着,空手回去,已经是交代不下;偏偏绑他的人,又被职道说降。想来坤大人一定有信告诉他,他如何肯同职道善罢甘休?这一次回去,必定得要怄气。他也是一位有势力的绅士,职道如何敢同他抗,早早晚晚这个气如何受得了呢?务必求大帅代为疏解,请喜大人不要同职道为难才好。”耳顺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有了有了。你回头去寻粮饷局总办荣厚,同他商量,叫他在章、马三个军头的编制费中,多报销十万块钱。这十万块钱,便由你带给喜成阿。我再加上一封信,说是特别馈赠,虽然不足二十之数,他总算得回一半,自然没得说了,这事岂不完全化解。”九锡听了,又是欣喜,又是感激,忙跪下叩头,拜谢大帅玉成之德。耳顺又对他说:“朝廷的旨意,早晚就快到了。是我又给军机大臣去了一封私信,催他们急速发表。你回来对章、马三人说,叫他们不要心急,功名一定是跑不了的。”九锡连声答应,方才告辞退下。一切遵照耳顺面谕,分头接洽,喜成阿这一关,总算是搪过去了。
章、马三人,对于功名的事,当然是望眼欲穿。按说耳顺正在得宠之时,怎么折子上去,过了许多日期,不能发表呢?原来内中也有一段情由。因为耳顺的折子递到摄政王驾前,正赶上两湖总督祥呈的折子也随着一齐递到。耳顺是保荐章、马总兵副将种种职官;祥呈却是奏参湖北陨阳镇总兵兼第十三镇统制李天洪统带无方,军容不整,请开去总兵,以副将降补,并革去统制,降为协统,以示薄惩。这两个折子,同时递上去,倒闹得摄政王游移不定。自己心中盘算,宋耳顺因何看中了这三个平民,武的竟保为二品大员,文的竟保为知府,这也未免太破格了。至于那李天洪,我曾听项子城同铁木贤交口称赞,说是一员好将,并且为人清廉,惠爱士卒,在各镇统制中,是一个出色人才。为何祥呈到任未及两月,便这样厉害地参他,却是什么缘故呢?以项、铁两人素号知兵,难道还有错误不成?这事就未免太怪了。看起来,这两个折子,全有不实不尽的地方。我暂且将它押起来,叫军机大臣详细调查调查,然后再下旨不迟。主意打定了,第二天将恩王、拉同、余双仁,一齐叫上来,把这两个折子给他们观看,说:“我想这其中必有缘故,你三人可分头查一查。如查着真情,急速上来面奏。其中果有不实不尽,也要对他们略示薄惩,好杜一杜封疆大臣欺君枉上之心。你们想我这主意可是吗?”拉同本是最善逢迎的,他首先回奏道:“王爷圣鉴,如烛照犀燃,一点也不错。奴才必设法调查他们的内幕,决使物无遁情,以副王爷求治之心。”恩王奏道:“王爷虑的甚是。不过据老臣想,这宋耳顺老成干练,谋国心深,他未必肯做冒昧事。或者那三个人,全是捍边御侮之才,也说不定。至于祥呈,虽然资望浅一点,究竟在满人中,也算不可多得之才。他说李天洪不好,必然确有所见,似不至冒昧妄言。王爷既用他为封疆,对这一点小事,似乎不必再疑虑他。古人说,疑人勿任,任人勿疑。还请王爷再劳圣酌。”余双仁低着头,却是一声也不响。摄政王道:“你二人所说俱都有理,不过天下事总要细心一点的好。你们下去查一查再请旨吧。”说罢他便退朝,三人也各自回府。恩王忙传文案,给宋祥两人去信,述说摄政王不肯见信的情形,并告诉他拉同怎样回奏,余双仁怎样不言,叫他两人早早设法打点,别等临时真碰钉子。
宋耳顺这一方面,暂且按下不提。单说祥呈为什么要参李天洪呢?这其中原来隐着一段黑幕。祥呈在旗人中,本是大员子弟出身,他父亲做过户部尚书、体仁阁大学士。他从小时便是一品荫生,十几岁就在工部当差,二十几岁便在料估所当掌印郎中。这料估所乃是工部第一个阔机关,料估所掌印郎中,是工部第一阔缺。因为他专管工程,比如皇太后皇上,要想修一处殿阁,或是建筑园亭,工部堂官领下旨来,得交派料估所承旨办理,再由料估所去寻各大工厂,画样包修。凡各厂的老板,先要巴结料估所司官,然后才能揽着官工。这一件工程,不定几万几十万,其实用到工料上,未必有十分之一,总得拿出十分四五来,孝敬工部堂官同料估所司官。掌印郎中一个人,可得十分三四,其余上下均分。祥呈做了三年料估所郎中,恰赶上慈禧太后大兴土木之时,他一个人剩了有三四百万,兀自于心不足,常对他家人说:“我必须凑足千万之数,才能罢手。古人说和峤有钱癖,我自信就是和峤重生。”因此有知道的,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就叫作赛和峤。
他三年任满,按等级可以升御史。他说谁耐烦做那清苦官儿,在吏部花了七万银子,便选了江南扬州知府。这个府缺,在江南算最优了。他仍以为不足,又千方百计,运动苏松太兵备道。这个道缺,为全国第一,就是俗传的上海道。因为代管关税,又管买金磅还洋债,其中出入甚大。凡做过这个缺的,如盛宣怀、吕海寰、袁树勋等,哪一个不是富逾千万。祥呈到江苏来,所希望的就是这个道缺。不过他的班级还够不上,所以暂就扬州府。后来袁树勋升了臬司,他便放开手运动。真是天从人愿,买上买下,只花了二十万银子,两江总督便专折密保,说他“才堪大用,以之升补苏松太兵备道,必能胜任有余”。军机大臣又在太后前竭力推毂,太后也记得他在料估所时,办事敏捷,少年有为,居然准了。煌煌朝旨:“祥呈着补授苏松太兵备道。钦此。”祥呈接到旨意,又花了几个钱,并未入京召见,便即刻到任。向来上海道没有做满二年的,他居然做了二年零三个月,才升任广西臬司。在广西半年,又署藩司,由藩司便升了安徽巡抚,直是一帆风顺。从北京外放不到十年工夫,便开府皖江,做了封疆大吏。他本是阔少出身,对于钻营巴结的学问,世代相传,自然当行出色。自从载沣摄政、恩王当权,他是变着方法,不惜金钱,从各省及外洋购买种种奇珍异宝,按年按节必有贡献。并且对于八旗的前辈大老,也不时馈送礼品,格外讨好。因此朝内外的旗官,无不夸赞祥呈是后起之秀、头等人才。所以这次宋耳顺参倒了丁大声,载沣便想以他补授两湖总督。军机大臣,自恩王以下,无不赞成。第二天便降旨:“两湖总督着祥呈补授。钦此。”内阁一面降旨,一面给安徽打去电报。祥呈接阅之后,欢喜得手舞足蹈,忙叫文案处赶紧拟缮谢恩的折子同致谢恩王及各军机的私信。折子上当然说是要晋京陛见,面听圣训,有所遵循,其实骨子里早托了恩王。折子上去,便拟了几句御批,是“两湖地方重要,该督着即赴任,毋庸来京陛见。钦此”。祥呈奉到旨意,也等不得朱宝田来接安徽巡抚任,便先委了藩司代拆代行,自己领带家眷同许多随员,便到武昌来接印。
丁大声知道新任到了,忙传谕赶办交代。又派中军副将李天洪,先见祥呈,请示某日接印。李天洪见了祥呈,告叩头行礼,然后请安,侍立在一旁。祥呈在上面坐着,昂然不动。按说中军副将,俗名叫督中协,便是总督的中军,以品级论,也是二品。在总督谦恭一点的,初见面也必要客气几句,让个座位。哪知这祥呈骄傲已极,他看这中军,仿佛就是他的家人,仰着头似睬不睬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李天洪躬身回道:“末将叫李天洪。”祥呈听他自称末将,便有些不悦道:“你为何不称沐恩,要称末将,是什么道理?”天洪道:“末将从前并不曾伺候过大帅,因此不敢冒称沐恩;以后如能常侍帅座,当然要称沐恩,不敢称末将了。”祥呈被他几句话顶回去,虽然心里不悦,面子上却没得可说。又问道:“你现在是什么功名?”天洪回道:“末将是记名总兵,湖北陆军第十三镇统制,署理督标中军副将。”祥呈冷笑道:“你这官衔倒真不少啊!你今天来是什么意思呢?”天洪道:“末将今天禀见,一者是来给大帅叩喜;二者是奉丁大帅命令,特来请示大帅,某日接印,好预备一切。”祥呈道:“本部堂这次到湖北来,连皇上家全免去陛见,可见是一刻也不能延缓的。本当今天接印,姑念丁制军是老前辈,不忍叫他过于为难,明天再接吧。”
李天洪应了一声是,也不便同他再说什么,请一个安,便退下去了。到督署禀复丁大声,说新制台明天便来接印。大声皱眉道:“哪有这样急促的?他也得容人家交代啊!”天洪叹了一口气道:“回大帅,不必同他怄这闲气了,明天将印交给他,随他去吧。”大声听天洪这样说,便追问祥呈是个什么样儿。天洪道:“望之不似人君,说出来的话,尤其没有人味;脸上的烟气,足有三尺多厚;而且青黄二色,一看就知道是一个烟色之鬼;那种骄傲的声音颜色,尤其能拒人千里之外。这种人,朝廷也派来做兼圻大吏!沐恩说一句罪过话,大清的气数,也快尽了。”大声听了,忙向他摆手道:“老弟快不要胡说,我们做臣子的,岂可随便议论朝廷。他既明天接印,我们赶紧预备就是了。”正说着,门房上来回话,说新任祥大帅,特来拜会大帅。丁大声忙吩咐请至花厅,自己忙顶冠束带,出来会客。见面谈了几句客气话,大声看他的神气,果与李天洪说的一点不差,便也不同他废话,应许明天交印。唯一切交代,须半个月方能清楚;交代之后,携眷回籍,督署须到那时方能腾清;一切得要求格外原谅。祥呈的意思,似乎还嫌太迟,但是半个月转眼即过,又兼大声已应许交印,自己暂住外边,也是一样的发号施令;要再催人家早腾房子,似乎于情面上太说不过。只得也答应了,方才告辞而去。紧跟着丁大声又去回拜。各文武官僚,知道新大帅明天便接印,谁不争先恐后地去巴结伺候。因此新督行辕,倒是车水马龙;总督衙门,反倒门可罗雀了。这本是官场的惯例,并不足怪。唯有督中协李天洪,却是天生忠厚老成,不肯学那世态炎凉,他依然在督署中帮着办理交代。偏偏这时候,新总督祥呈也有种种事呼唤中军。因见李天洪不在行辕伺候,心中益发懊恼,便即刻挂出牌示来:“督标中军副将李天洪,着即停职如示。”又一个牌示,是“张豹着署理督标中军副将,此示”。
你道这张豹是谁?便是第六回书中所叙南洋大臣庄之山的武巡捕。他后来随着之山,又回两湖总督原任。之山是特别爱惜他,三保五保,便保到记名总兵,实授督标中军副将,又将自己最得宠的一个丫鬟赏给他做夫人。这张豹益发气焰熏天,湖北一省的军权,差不多在他一人手中操纵。后来庄之山调至北京内用,总督换了丁大声。大声因关系庄中堂的面子,督标中军副将,仍命张豹蝉联。却在暗中查访,知道他的官声很坏,便将他调为十二镇统制,腾出督中协的缺来,令李天洪署理。丁制军看中了天洪,说他才堪大用,以督中协兼带十三镇。天洪为人,非常谨慎。虽身兼两项要差,却是勤慎奉公,丝毫不敢大意。并且他还有一样不可及处,是待下有恩。这一镇的军官士卒,无不爱之如父兄,真是同心一力,连一个烧火夫提起李统制来,也无不感恩戴德。丁制军在湖北住了三年,对于李天洪真是推心置腹,特别信任。李天洪也是尽心竭力伺候这丁大帅。可是这二三年中,在军界中却造成了天洪的势力,连张豹那一镇人,也无不心向李统制。本来这也难怪,天洪对于军队,不但每月的饷、四季的衣服,按时支发,有时候他还自己拿出钱来犒劳军队。那张豹可就不然了,月饷总积压一两个月不发;领出来的银子,却送在银行生息;额外三节、两寿,小姐的生日,公子的满月,还硬逼着军队里摊公份,送干礼,闹得怨声载道。大家提起他来便骂,提起李天洪来,无不交口颂扬。他不怨自己待下刻薄,反倒说天洪掠美市恩,心中非常的怨恨。天洪因为自己做协统时,张豹已经是统制了,总算是他旧日的属员,因此对于张豹,面子上还是非常恭敬,以待上司的礼待他。张豹虽然怨恨,但是寻不出天洪的破绽来,也就无可奈何。
偏巧这次赶上新督祥呈到任,自己认为有机可乘了,便千方百计,想巴结祥呈,先交上了祥呈一个贴身的小厮。此人姓郭名叫二立,是北京唱小旦的出身,因为倒了嗓子,便改业充当家人,随祥呈到外任做了一名贴身的童仆。凡祥呈饮食起居,全由他一人伺候,比姬妾还得宠。这二立本是小人女子之流,见主人这样爱惜他,他便趾高气扬,藐视一切,什么招权纳贿的事,他全敢去做。因此那班宦场中无廉耻的人,全要争先恐后巴结郭二爷。自能将二爷哄欢喜了,一切运动差缺的,便可以手到拿来,无不各如所愿。张豹自从得了这一条门路,便立刻拿出五千银子来送给二立,又同他拜为异姓兄弟。二立问他想求什么差事?张豹诉说,督标中军副将,当日是他的缺,后来怎样被李天洪夺去。如今祥帅到任,无论如何,要求贤弟替我为力,恢复我那督中协的职官才好。二立想了想,说:“这件事有点不好办,一者督中协是大帅的头一道门槛,错非他自己近人,未必肯撒手这个缺;二者湖北督中协,是全国著名的优缺,你不破费几个钱,上边未必肯轻易见委。我们从安徽动身时候,那旧任的抚中参老鲍,也曾托人向大帅说,请把他调至湖北,仍然做中军,伺候大帅,大帅始终不曾认可。后来他情愿报效两万块钱,大帅说湖北督中协,岂仅值两万块钱,叫他收着他那钱罢。你听这口气,一定是嫌少了。这时候要想白得,如何能做得到呢?”张豹笑道:“我的老弟,愚兄做了二十年官,难道连这一点窍全不识得?银子该花多少,咱弟兄决不能比人家少花一个。如今只求有一位能通这消息,愚兄想除去贤弟,再也没有适当的人了。”二立道:“我固然能说,但是准不准没有一定把握。此事要成,我指给你一条门路,你自将这门路运动好了。我先提个头儿做引子,然后再叫她硬磨,不怕大帅不答应。”张豹忙问门路在哪里?二立道:“大帅纳的第七房姨太太,此人是安徽庐江人,姓马名叫凤兰,乃庐州府知府毕明圭特特进献给大帅的。大帅自从得了她,真是形影不离,直看成一种活宝。只要七姨太太说一句话,比当今摄政王爷降一道旨意还看得重呢。大哥你既想督中协,除去钻她的门子,更无二法。”张豹道:“这又难了!他是大帅的姨太太,难道我们做属员的,能够提着名儿禀见姨太太不成?”二立笑道:“你们做属员的,固然不能去见姨太太。但是你们的太太,还不能见姨太太吗?”一句话提醒了张豹,不觉拍手道:“到底是老弟的见识高、主意快。我回头便打发嫂子来,给太太请安。先厚厚地送一份礼物,作为进见之资。可得请老弟为之先容,要不然,也是徒劳往返啊!”二立道:“这一层你自管放心。回头嫂夫人来拜会,我能一直将她领进七姨太太绣房,你看怎样?”张豹再三致谢道:“果能这样,好极了!还怕不能成功吗?事不宜迟,我这就打点礼物去。”说罢告辞去了。
回至公馆,同了夫人庄菊英商量。这位夫人名叫菊英,因为是庄宅的使女,所以冒姓庄,对外人并自称是庄中堂的侄女。有那知道底的,只在暗地里笑,可是面子上谁敢不恭维,都称呼她庄夫人。夫人自幼生长在中堂府,什么局面全见过,什么阔人全会过;又兼生得富丽堂皇,一口的京话,如呖呖莺声,又柔和又嘹亮。谁见了也得说是大家的闺秀,不愧统制的夫人。张豹的功名,本是由她来的,因此对于这位夫人,真是敬之如神明,畏之如师保。夫人只要说一句话,比奉到大将军令,还要尊重十分。
此番由总督行辕回来,本预备烦他夫人去拜会七姨太太,但是见了面,却又不敢说,恐怕夫人不乐意去,反倒招她呵斥一番,只得先做出唉声叹气、不高兴的神气来。庄夫人见了,便迎头喝道:“你又是怎么了?平白的叹气做什么?难道新总督要撤你的差吗?”张豹忙躬着回道:“新帅并不曾要撤下官的差,只因下官有一件为难的事,委实解决不了,所以满腹愁烦,不知不觉地叹起气来,又招夫人生气。”庄夫人道:“有什么难解决的事?也值得这样。”张豹道:“下官新近结识一位盟弟,是新帅的近人。下官想求他运动运动,恢复我那督中协原官。他对我说:‘这件事不容易做,除非能面见新帅的七姨太太,只要这位姨太太答应,立刻便能挂牌。’夫人请想:我是一个男子,如何能见上官的姨太太?这件事简直是没有希望了,所以越想越难过,不由得叹起气来。”庄夫人听了,嗤地一笑道:“我当是什么重大的事,原来这一点小小问题。你不敢去见她,难道我也见不得她吗?”张豹一听这话,忙站起来深深请了一个安。笑道:“夫人肯去见她,这事便没有不成功了。下官原已想到夫人,但怕夫人不肯屈尊降贵,去会人家的姨太太,所以不敢冒昧开口。如今夫人既然愿去,这正是求之不得。但是如今运动此缺的,人数太多,夫人要去总是早一步才好,免得落在人家的后头。”庄夫人听了,发作道:“你们男人,就是这样毛病太讨厌:人家不应许时候,连一个字也不敢提;等人家应许了,你们又一刻不等。早去晚去,是我的自由,用得着你说话吗?”张豹碰了这钉子,只得躬身赔笑,连认不是。说:“小官鲁莽,夫人不要生气。我这不过是多此一虑,其实夫人哪时去,哪时可以成功,哪有旁人争先的份儿呢?”夫人冷笑道:“你快不要用这高帽子扣我!成功不成功,我也没有一定把握,但是你叫我空着两手去吗?”张豹道:“礼物自然是要送的,但是送什么好,还得听夫人示下。”庄夫人想了一会儿,说既然想运动官,就得送她一点出色的东西。至于寻常金银珠翠之类,他做过封疆的人,又是世家,一定不稀罕。我当日随老中堂在广东时候,他老人家曾派兵到琼岛,深入五指山剿过生黎。那些黎人大兵赶跑了,全钻进山洞去躲藏。他们家里遗下的奇珍异宝,全被官兵搜了去。有的拿出来,献给中堂;有的便自己赏收了。说来也真怪,凡献给中堂的,全赚了个平安无事;那自己藏起来的,后来全受了蛊毒。有的将肢臂烂掉;有的将两眼烂瞎;更有那受重毒的,将性命全送掉了。中堂得了大小二百多件,全是轻易见不着的珍品。内中以茄南木雕刻的佛像,最占多数。因为那些黎人,全都迷信佛教,差不多人人身上,佩着一个木雕的佛像,而且雕刻的是鬼斧神工,五官飞动,栩栩欲活。我曾向中堂讨了四五个,至今还压在箱子底儿上。我把它寻出来,倒是一件绝好的礼品。再配上瑞士国的一对珍珠手表、一对西洋白金镶钻的戒指,这几样礼物,也足值一两千银子,而且全是稀罕难得之品。你看如何?张豹拍手道:“果然夫人心思灵敏。这几样礼物,他拿钱也未必有地方买去,真是极妙了。只是这些东西,全是夫人的陪嫁妆奁,如今为替下官运动,全白白送给人家,叫下官心中,着实不安。”庄夫人笑道:“罢咧!你何必闹这种假惺惺。咱们有约在先,将来官到了手,所有进款,全得交我存放,可不能由你做主。”张豹道:“那是自然的,还用夫人吩咐吗?就是眼前,下官也不曾有一个钱私蓄,哪一样不在夫人手中呢?”庄夫人被他说欢喜了,立刻叫丫鬟打开箱子,亲手将这几样东西取出来。自己换上二品官太太的补服,套好了马车,带了一名长班、一名女仆,拿了帖子,一直奔新督行辕。
此时张豹早骑马先赶到了,再三托付郭二立,说你嫂子这就到了,回头连礼物带人,全要托你领进。将来事成之后,愚兄必厚厚地谢成贤弟。二立满口应承。不大工夫,庄夫人到了,二立亲自迎出来,先让到女客厅中。张豹替给引见,说这就是新拜的盟弟。夫人含笑万福,说外子的事情,全仰仗兄弟成全。愚嫂这次来,一者面托贤弟为力;二者拜会这里的七姨太太,也得求贤弟代为通禀。这微薄礼物,是送给姨太太,作个玩意儿,就求贤弟替我呈上去吧。说罢由女仆手中,接过一个锦匣来,先打开给郭二立观看。二立仔细端详了一回,说戒指手表,倒是见过不少,唯有这茄南雕像,生平还不曾见过呢!这几件礼物,保管能得姨太太欢心。请嫂嫂暂在这里屈尊片刻,小弟上去回话,这就过来奉请。说罢他一个人拿着礼物去了。
果然不大工夫,笑吟吟地出来,向庄夫人说了一声请。夫人款步随他进去,穿廊绕槛,来至最后的一进房子,小巧玲珑,是两明一暗。二立到门前,高声喊道:“张太太到!”里面应了一声,立刻出来两名丫鬟,全在十四五岁,明眸皓齿,穿的衣服十分华丽。出了屋门,一个打起帘笼来,一个过去搀扶庄夫人。此时七姨太太已经迎出门来,彼此正走一个碰头。二人不免相看一番,这位七姨太太,年纪不过十八九岁,细长身条,瓜子脸儿,长眉细目,裙下两只天足,很有个时下美人的态度;庄夫人虽然三十多岁,却是天生少面,看神气也不过二十出头,面似银盆,天生富丽,很有个官太太的威仪。
二立在旁边替给引见,说这位就是七姨太太,这位是张统制的夫人。七姨太太忙过去携了庄夫人的手,笑道:“我们新来乍到,还不曾到公馆去给张太太请安,怎么倒先劳张太太枉礼先施,还送给我们这样稀奇的礼物,实在太客气了。”庄夫人笑道:“宪姨太太说哪里话?我们做属员的,礼应先来禀安。至于微薄之品,更算不得礼物,何劳宪姨太太挂齿。”二人谦恭着已经进了住室。庄夫人一定要磕头给宪姨太太叩喜。七姨太太再三拦阻,说:“那可使不得,我一个小小年纪,怎敢受夫人的礼!还折受坏了呢。”庄夫人道:“这是国家体制所关,不能专论年纪的,一定还要行礼。”七姨太太拉住她的手,一死向屋里让。庄夫人见她这样恳切,只得罢了。一同进了里屋,分宾主坐定。七姨太太倒是有说有笑,并没有一点宪太太的身份。后来听说庄夫人是庄中堂的侄女,知道人家出自名门,益发动了钦慕之心。更兼庄夫人谈吐应酬,本是唯一的惯技,真是随机应变,处处能得人的欢心,所以七姨太太一面之后,便认为生平第一好友。自己首先开口,一定要同庄夫人拜为干姐妹。庄夫人听了,自然是喜之不胜;但是面子上不能不谦恭一番,先做出很惊异的样子来答道:“宪姨太太,说的哪里话?我们一个武职属员的家眷,怎敢同宪太太结为异姓姐妹,这真是拿职妇开心了!我们是万万不敢依从的。”七姨太太笑道:“你愿意也得依我,不愿意也得依我。这些假谦恭面子话,趁早不必说了。”说着便跪下去,一定要认庄夫人做姐姐。庄夫人也只得跪下还礼,便改口道:“既然妹妹这样抬举我,愚姐再不认可,真是不识抬举了。”两边的丫鬟们忙去扶她二人起来,又给她二人叩头道喜。
登时间这个风声传出来,合宅的家人仆妇,全知道七姨太太同张统制的太太拜了干姐妹,谁不上来磕头讨喜钱?不大工夫,乌压压地站满了一院子人。庄夫人拉着七姨太太到外边受过礼,立刻从怀中取出票夹儿来,点了二百块钱交通银行的票子,交给丫鬟拿下去,给大家做赏钱。众家人仆妇,见庄夫人这样慷慨大方,立刻便歌功颂德,说:“到底是中堂家的小姐,与众不同。我们七姨太太结了这样一位好姐妹,真正可喜可贺。”不大工夫,连祥呈也知道了。因为要讨姨太太的欢心,便也跟着凑趣,吩咐厨房里预备上好的燕菜席,款待庄夫人。自己还亲身出来周旋,把姐姐叫得山响。庄夫人倒是规规矩矩,不肯失了她那大家小姐的身份。可是谈吐应酬,确比她那现任的两湖总督,还高十倍。
祥呈知道他是庄中堂家的人,中堂在当日,曾做过十几年的两湖总督,而且政声卓著,在全国之中,全称为模范省。如今遇着庄家的人,自不免要探听一番。庄夫人借着他这一问,便竭力地铺张扬厉,说先中堂在两湖时候,两湖地方,真乃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而且治军兴学,样样关系国家的命脉。我中国新军,是从湖北首先练起,所有军界的人才,全是他老人家创办武备学堂,亲手造成的,这一座武备学堂,每年经费,总需百万开外。凡学生身上穿的,嘴里吃的,下至漱口净面,一切零用之物,无不出自公家。学堂的规模,固然是很大了,至于内容的完美,连欧美各国人来参观,全称为全球第一,自愧不如。所以湖北学生,没有到外国去学武备的。先中堂常说:“外国的武备学校,还不如我这里设备完备。他们只能派人到湖北留学,湖北的学生,用不着到他那里去。”这就是湖北新军优胜的根基,全是先中堂的心血。至于各种学堂,如工业、商业、师范、美术,凡东西洋所有的,更是应有尽有。还有那兵工厂、制造厂、汉冶萍铁厂,更是先中堂苦心经营,成绩无不优美。到如今提起来,外国人还称叹不已。曾记得有一年,德国聘来一位工程师,是专门制造后膛枪的。定的是两年的合同,谁知他进了工厂,还未到三个月,便要求加薪。他的薪水本是一个月一千四百两,另外有二百两银子零费。他忽然提出条件来,要加三百银子月薪,一百两银子零费,共计两千两了。先中堂如何肯吃这个亏,立时驳斥不准。哪知这外国人竟自辞职不做了。先中堂听了,只捻髯一笑道:“叫他去吧!我工人会造枪,用他不着!”在外国人本是借此要挟,万没想到中堂竟自准了。他便搬出来,住在工厂旁边,倒看中国人会造枪不会造枪。又过了几天,他跑进工厂去实地调查,见中国人造出来的枪,同他手造的一般无二。自己又拆开了看,里面的机件也一宗不缺,一件不错。外国人到此时,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索性禀见中堂,当面打听。中堂对他笑道:“你们外国人,自以为心灵手敏,我们样样不如你;你却不知道,自是你造出来的东西,我们一样能造。实对你说,自从你到工厂,我便派了四个聪明绝顶的匠人在你身旁,作为伺候你的下人。你一举一动,全瞒不了他们的眼。这三个月中,将你那造枪的本事,早就毕业了。你出了工厂,有他四个人从旁指挥,一样照常工作。你以为辞了职,我就得停工吗?我劝你以后不要这样。我们中国人,哪一样也不落在你们后头。”那外国人被中堂奚落了一番,只落得垂头丧气而出。由这小事上,就可见出中堂的深心远略了。
祥呈听庄夫人这样滔滔滚滚,诩扬先德,自己只有点头赞叹,却是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庄夫人述说完了,只得又折到祥呈身上,说:“大帅此番到两湖来,预料德泽勋名,一定在先中堂以上。这也是湘鄂人民应该享福,所以才得到这样一位大帅,连我们当属下的,也受着庇荫了。”祥呈再三谦逊,说:“兄弟后生新进,怎敢比老中堂,姐姐真是拟于不伦了。”七姨太太在旁边插嘴道:“姐姐,你为什么只管他叫大帅?你既是我的姐姐,便也是他的姐姐;我是你的妹妹,他便是你的妹夫。你以后只管他叫妹夫好了!”庄夫人笑道:“那如何使得?这是皇上家体制攸关,我们当属员的,怎敢那样放肆!”七姨太太仍不答应,说:“这是我们的家庭,不是皇上家的朝廷,你等到皇上家,再招呼他大帅吧。在我们家里,不要闹这假酸文了。”祥呈见姨太太这样说,只得顺着她的意思,说:“内人的话,确是一点不错。以后姐姐不要这样客气了。”庄夫人听祥呈全这样说,便改口道:“既然妹夫不嫌我放肆,我便依实了,但是总觉过于托大,失了官场的体统。”祥呈笑道:“你们汉人,是拘谨惯了。却不知我们旗人,是海阔天空,没有这种计较。”庄夫人吃过了饭,告辞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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