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

作者:董郁青

路成章因为一时大意,竟听了霍正义的话,替他告病,把大总统的成命顶回。他以为这是不要紧的一件事,哪知竟犯了项子城的忌讳,几乎把都督失掉。幸亏段吉祥给他说好话,算是保全了暂时的功名,一方面总统去严电责问;一方面段吉祥去私电关照。成章正在吸烟过瘾,同时接到两封急电,也顾不得再吸了,放下烟枪,接过电报来,就烟灯底下先看总统府秘书厅的电报。只见上面写道:

西安路督:主座见复震怒,正式行文用印,调霍来京,速命起程,迟恐连带获咎。公府秘书厅印。

成章只看了这一张电报,尚未看到段吉祥的那一张,他的魂灵儿早已吓至半空,“哎呀”了一声,立刻昏晕过去。两个伺候烧烟的见都督这样,也都吓得不知所措,一个跳上床去扶成章坐起,替他蜷腿捶背。一个赶紧跑到内宅,将太太公子全请过来,说都督得了紧痰绝,请他们快去看看。大家一听这话,哭天喊地跑过来,才一进烟室,见成章已经醒转过来,坐在烟榻上瞪着两只眼睛,一迭连声地叫把霍正义快快给我锁了来,千万别放他跑了。此时参谋处、副官处、秘书处各重要人员也都先后赶到。一见成章这种样子,仿佛是得了神经病。这些人里边就是秘书长心里明白,他便越众当先,来到成章面前高声说道:“都督不要着急,霍正义早经传到了,他现在门外伺候着呢。”成章瞪着眼说:“快把他绑进来!”副官长答应一声,随着秘书长出来,问道:“您果真把正义叫来了吗?”秘书长笑道:“我早知道必有这一出把戏。正义现在秘书处等着呢。你对他说,无论如何请他暂时受一点委屈,这是给都督治病,无可奈何。我们两个人担保,决不至有什么危险。都督真杀了正义,他无法去对总统,这不过是出气吓吓他。”说到这里,又附在副官长耳边,告诉他如此这般,到时候自然就有台阶儿了。两人去了不大工夫,果然把霍正义五花大绑,绑进都督的吸烟室。众人向一旁闪开,副官长把正义推到成章面前。他双膝跪下,向上叩头,说:“卑弁霍正义特来都督驾前请罪,求都督笔下超生,保全卑弁的性命。”一壁说,一壁又连连叩头。成章一见正义,眼都气红了,握着拳头向烟盘子上一敲。因为用力过猛,连烟灯烟盒子,全都震落地上,稀里哗啦地摔成一片。大声骂道:“混账东西,你把我害苦了,我不砍你的头,留你何用!快拉出去,拿脑袋来见我。”副官长答应一声,拉着正义就要往外走。正义哭着喊着的只是不动,说:“方才你同秘书长担保都督决不杀我,如今都督才说两句气话,你就要拉出去砍头。咱两人无仇无怨,你这不是拿我的命开玩笑吗!”副官长笑着说道:“没要紧,如果砍掉了你的头,我也赔上一颗。你先不要沉不住气。”说着将正义拉出室外,附在他的耳旁告诉如此这般:“你就在这里听声气,到了成功之时,我只大声一咳嗽,你就赶紧跑进来向都督谢不斩之恩,这出戏就算完全唱整了。”正义笑道:“多谢多谢,你可快着一点,别叫我在这里傻等。”副官长答应着,仍回都督的烟室。他一拉秘书长,两个人同到都督面前一齐跪下,说:“都督请息雷霆之怒。正义虽然获罪,死有余辜,但念他平日当差非常谨慎,而且立过不少功劳,求都督网开一面,先饶过他这一次吧。”成章余怒未息,仍然瞪着眼向他两人说道:“你们不知道,这小子太可恨了!总统头一次来电调他,他本应当即刻起程,哪知他不但不走,反而画眉巧嘴地愚弄我,叫我迎头碰总统的钉子,几乎把都督耍掉。若非段总理暗中关照,我此刻早已革职大吉。这样的东西还能够留他吗!”副官长道:“他的这种行为诚然可恨,但是都督也要原谅他。他不肯到北京去,完全是舍不得离开恩主。这种犬马愚忠,都督若把他杀了,岂不叫其他部下寒心!”副官长这几句话,说得成章默然无语。紧接着秘书长又问道:“都督杀霍正义,可是奉着总统命令叫杀的吗?”(按:这两句话竟成为后来的谶语)这一句话问得成章毛骨悚然,连忙摇摇头,说:“总统不但未叫杀,还叫他即日到北京去呢!”秘书长道:“既然这样,都督更不可以杀他了。其实杀了他也不是什么重大的事,不过这个时候不对,叫总统知道了岂不说你老人家故意同他怄气!这一层嫌疑更不好解释了。”成章道:“我就是不杀他,他也未必肯即日到北京去啊!”成章才说到这里,副官长高声咳嗽了一声,正义倒捆着二臂从室外跑进来,跪在成章面前连连叩头,说:“卑弁谢都督不斩之恩,卑弁情愿今天就起程进京,决不再叫你老人家担了半分不是。”成章到此时,也正好借着台阶儿就下,说:“得啦!你们三个人都起来吧。”三人一同起来。副官长给正义松了绑绳。成章叫秘书长拟电报,一面回复总统,说霍正义已于奉电之前一日病愈启行;一面回复段总理,谢他特别关照。又吩咐副官长亲眼监视正义,无论如何必须今日由西安起身,又赏了正义五百块路费。这一场乱糟糟火热热的活剧,到此才算完全闭幕,成章的病也好了。可怜霍正义,受了这一场惊恐,得了五百块钱路费,赚了个当日起解,不准逗留。副官长在后面督着他,在家中收拾了几件衣服,一个软箱,当日带着太阳,便雇了一辆轿车,从旱路直奔洛阳,然后再换车进京。副官长不放心,又派了一名护兵沿路上伺候他,其实是监视着,恐怕他路上耽延,或出旁的主意。正义也明白,面子上还得知情感谢。因此正义在路上一天也没有耽搁,水陆并进,不到十天便到了北京。此时总统府的侦探局,附设在大元帅统率办事处,局长是袁家骏。正义当然得先去报到。袁局长见他来了,面子上很表示欢迎,并且当时就领他去见总统。项子城也满面春风地慰劳了他几句,又嘱咐他:“好好在京当差,眼前便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非你莫办。你下去可先谒见赵总理,一切就听他的命令好了。”正义答应一声“是”,随袁局长退下来,低声问道:“请示局长,赵总理不是放了直隶都督了吗?这样我还得到天津才能见他。”袁局长笑道:“赵总理现在北京呢,你何必跑那远的道儿!到西四牌楼他的公馆自然就见着了。”正义谢了袁局长的指教,一个人去寻赵秉衡。

阅者看到这里,一定说项子城叫他两人见面,必是为陈美珍私逃的事,叫正义到天津踩缉。其实内幕却又大大不然。原来当时又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而且这件事里边牵掣的人又太多。项子城为永久消灭证人证物起见,同赵秉衡秘密商议,此事非霍正义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办,因此千方百计把他调来。要不然,仅仅为一个陈美珍,何至这样小题大做呢!若问这件事是怎样一个起因,作者一支笔难说两处事,只好倒叙一番,也好使阅者彻底明了。原来项子城知道民党中人,在上海租界设有机关,专心一意地为对付他个人。他心里很以此事为虑,特特将赵秉衡唤至自己私室,同他商量防患未然之法。秉衡说道:“这件事不能不用辣手段了,古人说得好:‘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民党中人虽然为数甚多,然而内中最有机谋、最善调度的仅仅就是宋樵夫一个人。此人年纪虽轻,而智略比何人全大。当今年春天内阁改组,我曾向总统建议,无论如何不放他出京,派他一件优差,把他软禁在京城以内,他就是有主意也没地方去施展。哪知后来他高低秘密离京,跑回广东去,纠合同党中人,事事与总统为难。如今只需剪除他一个,以后自然风平浪静,再没人捣乱了。”项子城道:“你的主意固然很好,但是要实行去也恐怕很不容易呢!”秉衡道:“事情并不难做,秉衡一个人就可包办。不过我长久蹲在北京,这个事可办不了。”他说到这里便附在子城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子城点头,说:“很对很对!这件事我就完全托付你,你下去听命令吧。”秉衡告辞下来。未出两天,公府便发表一道命令:“冯国华着调为江苏都督。直隶都督着赵秉衡补授,此令。”赵秉衡外放了直隶都督,在不知底细的听着很觉诧异。因为秉衡是大总统的股肱心膂,一刻也离不开的,此次何以突然外放?有的说秉衡恩宠已衰,这次外放无形中便是遭贬。有的说总统见秉衡家境不丰,特放到外省去,正所谓暗中调剂,也叫他捞摸几个钱,早晚仍然还调回来的。

不提众人议论纷纷,却说赵秉衡自外放都督之后,一天也没停留,便走马上任。他到了直隶都督任上,别的事倒不甚注意,第一就是要物色一个精明干练,同黑暗社会接近,能驾驭一班流氓光棍,可以指挥如意的人物。果然过了不多日子,就被他采访着了,此人姓黄名显宗,本是前清时一个候补道,后来到了民国,又改为简任职分发直隶委用。他面子上本是一位老官僚,又兼他能书善画,还会作几句诗,便又兼上一份名士的招牌。其实骨子里,他却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大流氓,什么这个帮,那个会,全同他有交际往来。在各会中也是良莠不齐,不见得全是安善分子。他便利用内中的败类,插圈弄套,吃事讹人。自己公馆中俨然成了一处万恶渊薮。赵秉衡是何等精明的人,当年他在天津做巡警总办时,所有天津的黑幕他是至纤至悉,无一不知,又兼他手下养着一班侦探,全是有经验阅历的老手。所以他到了天津,未出半个月,黄显宗的种种情形早就有人报告给他。他不动声色,反倒特特下了一道委令,委黄显宗为督署秘书。显宗受宠若惊,接到委令立刻便上院谢委。秉衡特特把他请到内花厅,见面之后,显宗当然是逊谢再三,说:“蒙都督栽培,职员才疏学浅,恐怕不能当此机要重任,以后还得求都督随时教训,显宗自当勉效涓埃。”秉衡满面春风,着实地奖励了他几句,两个人倒是越说越投机。后来秉衡忽从抽屉中取出十几件公文来,说:“你看看这个,应当怎样办理,好代我拟批,这也是你们秘书应有的责任。”显宗接过来,自己还以为都督是有意试验他的学识手笔呢。哪知翻开一看,把脸全吓白了,立刻手足无措,浑身乱颤,要没有椅子托着,几乎就吓倒在地。原来这许多公事,一半是告他的呈文,一半是调查他的报告书,把他勾结匪类,残害善良,种种劣迹差不多全都和盘托出。这一来,可把显宗真吓坏了。秉衡却冲着他嘻嘻地冷笑。显宗此时哪里还坐得住,连忙站起来朝着秉衡双膝跪下,说:“职员罪该万死!只求都督笔下超生。”秉衡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问道:“显宗,你是愿意领打,还是愿意领罚?”显宗道:“请示都督,是怎样领打,还是怎样领罚呢?”秉衡道:“你要领打,我按军法处治你,当时把你绑出去枪毙。”这几句话才说完,显宗吓得软瘫在地上,咕咚咕咯地直磕响头,说:“这样打法,职员可实在不敢领。”秉衡道:“你既不领打,当然是要领罚了!实对你说,领罚是叫你戴罪立功,如果把事情办好了,不但前罪一笔勾销,我还可以保你一个现任道尹。”显宗一听这几句,又如涸鳞得水,枯木逢春,立刻有了生气,连忙叩头道:“都督有什么差委,职员赴汤蹈火,破出这一条性命去,也必给都督办成。”秉衡道:“这样好极了,你起来坐下说吧。”显宗叩谢了都督方才起来。秉衡叫他把座位搬到自己面前,两个人用最低的声音谈了有一刻钟。显宗道:“这件事并不甚难,职员在上海方面有一个最要好的朋友,此人姓殷名桂生,乃是黑社会中一个头目,从前在安徽做过知县,因被参革职,他便流落在上海,专结交各路有名的英雄豪杰。一方面对于官府,他也极力联络历任的上海道上海县,租界的会审公堂,以至各工部局,各国有名的法官律师,全同他格外要好。外边的朋友,无论做了什么案作,只要投到他家里,隐藏起来,便可以安然无事,因此大家全在他手里纳供奉。他家里平日养着许多打手,谁要得罪了他,他略一示意,便有人出来结果对方的性命,替他出气。因此无论哪一界,只要提起殷桂生来,没有不害怕的。职员跟他是同乡,从前又在安徽同寅,彼此很是要好。都督说的这件事,除去此人再没有第二个能办了。不过他肯办不肯办,还没有十分把握,纵然肯办,也怕他要提出什么条件来要求职员应许,不知都督可能代表总统完全做主否?”秉衡笑道:“我既然托你,当然可以完全做主。并且我预先还可以告诉你,他如能将此事办成,愿意做官呢,不出两个月,准保总统下令,放他一个简任职;愿意得钱呢,太多了我也不敢应许,十万块钱一准可以从我手中擎领。至于事前,当然也得用几个钱,你问他用多少,我可以从银行指拨。”黄显宗见都督这样慷慨允许,心中十分满意,说:“既然这样职员下去就办,都督静候好音吧。”秉衡点头说“好好”。

显宗退了下来,当时就用密码电拍与殷桂生。第二天便接到桂生的复电,说:“此事关系太重,我本不敢贸然去做。但是既有总统密令,第一将来无论出了甚样纠纷,得求总统保我生命的危险;第二未下手之前,必须先募死士,钱少了谁肯冒这个险!最低限度得求都督先拨三万元;第三事成之后,我也不想做官,请都督赏我十万元。这十万元也不是我想下腰肥己。因为我在上海,造的孽太多了,久已就想归隐故乡,闭门忏悔,只因我手下养的游民太多,要不把他们遣散了,我是一步也离不开上海。将来有了这十万元,我按大小股份分给他们,叫他们各奔他乡。我仅仅留上一两万元,拿回家去买几亩薄田,了此一生。我半世游侠,得了这样一个好结果,总算出于都督之赐,也不枉我最后效了这样大力。请你把我这意思说给都督,如承金诺,复到即行。”显宗拿着他这一封回电去见秉衡。秉衡看完了,哈哈大笑,说:“殷桂生真不愧是一位英雄,我真佩服他。所要求的这三个条件,我可以完全应许,请你给他复电,最好早早下手,愈速愈妙。三万块钱,我拍电给镇守使署,叫他面见镇守使支领,省得从银行汇去,露了马脚。”显宗答应下去,立时便给桂生去电。三万块钱果然未出三天,就过付清楚了。

桂生从他手下的豪客中,选了一个姓吴的,叫吴伯雄,此人枪法极准,百发百中,送他五千块钱,请他包办这件事情。吴伯雄慨然应许。也是活该出事,正在他们定好计策之后,宋樵夫随着华自强从广东到上海。他们下船之时,吴伯雄挤在人群中观看。两人下船后,步行走过码头,华自强在前,宋樵夫在后。吴伯雄特特把华自强放过去,对准了宋樵夫的腰间便是一枪。枪子儿略低一点,从腰下正贯入他的小腹,樵夫“哎呀”一声,说:“不好,我中枪了!”自强听见枪声,忙回头观看,见樵夫弯着腰,捧着肚子,皱着眉头,像是着了重伤的样子。连忙过去扶了他,又招呼左右随从,赶紧招呼一辆汽车来,把樵夫搀上去。自己陪着一直送到医院医治。却说码头一旁的巡捕,听见枪声,大家蜂拥过来。有一个眼快的,早看见吴伯雄向人丛中奔跑。他的脚力非常之快,从后面追上去,同吴伯雄嘴尾相连。他向前一探身,用两只手抱住了伯雄的腰,连伯雄的胳臂挤在背后,恐怕他还过手来掏枪。伯雄此时见有人抱住他,便下死力挣扎,两个人全都摔在地上。紧跟着后面的巡捕也追到了,大家七手八脚把吴伯雄用绳子捆起来,摸他的衣袋中,一支七星子手枪还在里面藏着,当时也叫了一辆汽车来,连人带枪一直押往工部局。工部局因为是谋杀重案,不敢停留,只略略地问了几句,便送至公堂开审。也是活该,因为一支手枪当时不曾扔掉,要想抵赖是很难了。于是吴伯雄慨然招认,是受殷桂生驱使行刺宋樵夫。

这一来事情可就闹大了,公堂的法官全知道殷桂生是上海天字第一号的大流氓,手眼通天,爪牙四布。因此不敢派法警去传,恐怕他闻风远遁,特特派了两个外国高等包探,带着八名法警,到他家里连传人带搜赃。也是桂生太大意了,他虽接到吴伯雄被擒的信,却认定了伯雄决不至往外咬他,纵然有一个意外,公堂中他有的是朋友,也必然有人给他送信。万没料到出其不意,来了两个外国包探,带着八名法警,一直闯进他的家中,先把他上了法绳,紧跟着又一搜,连黄显宗的复电一齐搜出来了。这一来可真把桂生吓坏,硬着头皮只可随他们到公堂打官司。所好的是公堂中外法官,差不多都同他有交情,面子上的公事固然不能不办,至于饮食起居,却是一点罪也不会受着。不过黄显宗的复电既被抄去,闹得通国皆知,连赵秉衡带黄显宗,全都成了案中要犯。公堂一样行公事到天津,添传这两个人,好根寻此案的起因。幸而是赵秉衡真有智略,一方面运动外国公使,授意上海公堂替赵、黄、殷三人开脱,把罪过全坐在吴伯雄一人身上,一方面密电上海道同镇守使,多多地许给吴伯雄家中银钱,叫他翻供,把罪过全归到自己一个人身上,认为与殷桂生挟嫌栽诬。本来外国人谁犯得上管中国这笔糊涂账,乐得顺水推舟,且作人情。吴伯雄一想,打人的本是自己,纵然多拉出几个来,自己的罪过也不见得准能减轻,因此得罪了殷桂生,将来侥幸出来也绝难在上海立脚,倒莫如做一个整人情,完全由自己承认起来,遇着机会,他们一定肯给为力,或者也许不至于死;纵然死了,殷桂生也决不能亏负我,他必替我募化许多银钱,作为养赡,家中得许多银钱,父母妻子也不愁没有饭吃了。因此他咬定牙关,把前供一概推翻,认为自己与宋樵夫有仇,并不干他人的事。枪是从殷桂生家中偷出来的,桂生并不知情。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硬翻前供。公堂上面子上不免要三推六问,所为遮掩耳目,其实问来问去,也没问出所以然来。过了几天,宋樵夫因伤重身死。吴伯雄在监狱中也病故了。究竟他是否因病身死,我们也不必深谈。大概看小说的诸君,一定都能明白这种道理。自吴伯雄死后,这案子便一天一天地松懈下来。会审公堂因为受了各方面的情托,将此案高高悬起,既不判结,也不追问。日子长了,殷桂生家里上了一张呈文,说桂生被人诬攀,郁愤成疾,在狱中奄奄一息,请准保释出来进医院看病,将来病好之后不误传唤。公堂居然批准,桂生便安然出狱。一场惊天动地的谋杀案子,就这样轻轻地告一结束。

桂生出狱之后,自己恳恳切切地写了一封信,叩谢赵都督救命之恩。又附带着说,为避声气起见,上海这地方不能久居,打算到天津面见都督,一者当面致谢,二者在北方暂避一时,俟等这案子冷静下来,然后再回上海。赵秉衡接到他的信,便即刻写了一封回信,说:“老弟为主座宣劳,致陷缧绁之苦,愚兄心里着实不安。保护安全,乃是我们应尽的责任,怎能说到谢字。现既脱然无累,正好移驾北来,握手言欢。何胜盼望。”桂生接到了这一封复信,心中很为满意,到底项总统同赵都督,真不亏负人,也不枉给他们效了这一次大力。于是略略地收拾收拾,要带他的夫人郑氏一同北上。这位郑女士,名彤云,乃是世家小姐,知书达理,学问很佳,还是桂生在安徽做知县时娶的。后来因为她丈夫日趋下流,彤云心中很不谓然,时常地规劝桂生,叫他不要与匪类接近,怎奈桂生执意不听。这一次办的事,桂生事先本瞒着彤云,后来事情闹大了,彤云天天到狱中探望桂生,见了面总是哭哭啼啼地劝他,日后千万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后来案情缓和,彤云自己写了一张呈子,又托上海道代为关说,居然发生效力,桂生安然脱离监狱。没想到他又要北上京津,一定携带彤云一同起程。彤云道:“依我劝你,京津是绝对去不得的。”桂生很诧异地说:“这话怎么讲呢?”彤云道:“你上京津不是为躲祸吗?恐怕到了京津祸事发展得更速,到那时你想躲闪,全来不及了。”桂生道:“这话我不明白,你把道理说给我听。”彤云叹了一口气,说:“难为你这样精明的人,怎么连这一点小小道理也看不透呢!你不要脂油糊心,认着项子城同赵秉衡全是好人。你要知道,这两个人乃是大奸巨猾,城府阴深,手段毒辣。他们既假你之手,杀了民党中最重要的人物,将来绝不愿留一点痕迹,使民党反过来有可借口。而且更不愿留你这个人,将来对于他们有所挟持。你一到京津,便是入了龙潭虎穴,插翅也飞不出来了。”桂生听了这一席话,虽然有一点警觉,转念间,还以为是妇人胆小多虑,便淡淡地问道:“依你怎么样呢?”彤云道:“要依我有上中二计,下计是绝对用不得的。”桂生道:“怎么是上中二计?”彤云道:“你我夫妻,又没有小孩子,咱们拣那值钱的金珠细软,收拾一两个软箱,将手下养的人远远地支出去,乘黑夜逃出上海,变姓更名,直奔关外,在东三省寻一处地广人稀僻静之所,领上几顷官荒,招工开垦。咱们做一辈子老农,逍遥自在,了此余生,这便是上计。至于中计,我劝你不要离开上海租界一步,闭门思过少管闲是闲非,尤其对于北方官场的人,莫通闻问。以前的事作为一笔勾销,千万别向他们索什么报酬,这便是中计。至于你所说的北上京津,那是下计,万万使不得的。”

桂生听夫人发了这一套大议论,不觉哈哈大笑,说:“你这位女博士,真是灵心慧眼,藻虑周详,不过一言以蔽之,全是妇女之见而已。你要知道,项、赵两公全是如今的伟大人物。他们所怕的是有才不为我用;反过来还要以才制他,他们便毫不客气地要施展辣手。如目前宋樵夫的结果,便是一个榜样。你要肯效忠受命,他爱护还来不及,哪有加害之理呢!就拿我这场官司来说吧,假如项、赵两公要有害我的心,只需袖手不管,我那谋杀的罪如何能摘得清!只怕也要同吴伯雄一路行走,还有今日吗?由这上看起来,此去京津稳于泰山,决不会有什么意外。况且我又不以此邀功挟制他们,我的目的不过为讨那十万元酬劳。讨到手后,我情愿拿出七万元来,将手下的弟兄们遣散了。你我夫妻只带那三万元,咱们一同到关外,寻一座世外桃源,隐姓埋名,了此一生,也算遂了你的志愿,岂不比这样有头无尾地一跑强吗?”彤云见他执意北上,知道再劝也是无效,只可含着两泡眼泪,替他收拾行囊。临行时候,彤云对自己母亲说:“我们走后,你老人家千万不要在上海住了。我这里有一百两金子,还有一盒珠花首饰,大约可值万元,您同我的弟弟,带着这些东西赶紧回湖州原籍。家里有房子,再置上几亩稻田。我此去多则半年,少则三月,一定将桂生的尸首运回原籍。此后我们母女相伴终身,我也算对得起桂生夫妻一场,旁的话也不用说了。”彤云说到这里,几乎放声大哭。郑老太太同她弟弟郑彤廷,对她的话还有点信不及。她却至再嘱咐:“必须如此,你们要不听我的话,将来出了意外,桂生手下这般人一定扣住你们不放,那时再想走可就难了。”郑老太太同彤廷听他说得这样郑重,才将金子等物接过来,应许早晚准走。彤云这才放心去了。

他夫妻俩只带了一个随身的小厮,名叫阿福的,一同上了新铭轮船。临行之时,给天津的黄显宗去了一个电报,告诉某日登轮,船到时请他招呼一切。新铭船到了塘沽,便止住不进了。桂生在船头上,四外瞭望,只见有四五个人高高举着手,大声问道:“上海的殷桂生殷大人,可在船上吗?”桂生忙高声答应:“在这里,在这里!”那四五个人,随着声音一齐顺着跳板,走上船来。桂生认得头一个便是黄显宗。那四位两个穿西装的,两个穿袍子马褂的,全是英气勃勃的青年。显宗一到船上,先同桂生握手为礼,然后又给引见,说:“这两位穿西装的,一位是项大总统的侄少项可恭,一位是总统府秘书王金印。这两位穿长袍的,一位是赵都督的副官长马秋容,一位是都署参议杨显功。他们四位是代表总统都督特来欢迎阁下。”桂生连说:“不敢当,桂生是何等之人,怎敢劳总统都督派代表来欢迎我!”一面又挨着与这四人握手为礼。显宗又问:“都是什么人随着桂生弟一同来的?”桂生忙回答:“只有贱内同一名小厮,并无他人。”显宗一招手,又上来六七个听差的长班。显宗吩咐给殷大人请过安,又嘱咐他们:“殷太太同管家都在官舱,你们要好好地伺候。轿子马车可曾备齐?”长班一齐回道:“轿马已经备齐,在岸上等候,请殷大人殷太太随意乘坐。”显宗点点头,挽着桂生的手,说:“塘沽也没有什么大栈房,我们先到长春栈打一个尖,已经吩咐路局预备专车,今天便可以到天津。都督已经在中州会馆,替老弟备好了行辕。那里房间宽敞,一切全都方便。”桂生再三称谢。大家登岸之后先到长春栈,草草地净面喝茶,由栈中特备上好酒席两桌。大家陪着桂生,在一桌上用饭。郑彤云女士自己独占一桌。吃过饭后,长班上来回话,说:“专车已经到站,请示各位大人,是立时动身,还是稍候?”黄显宗笑道:“我们何必在这里受罪,莫如早早到津。你们贤梁孟也好休息休息,这几天的海程一定很劳苦了。”桂生道:“倒不觉得怎样,我们早早到津,也好拜见赵公。”于是大家分乘马车。郑彤云坐着四人小轿。阿福押着几件行李,一同到车站来。车站挂的是一辆花车,一辆头等,一辆二等,另外还有一辆饭车,恐怕桂生夫妻路上饿了,可以随便开饭开点心,无不便利。这种优待,直比前清时候接钦使也差不多。桂生心里很觉不过意,说:“我不过是一个久经去职的县令,赵公是现在封疆大员,承他这样优待,我如何能担当得起!”杨显功笑道:“桂生兄,太言重了。我们赵都督从来求贤若渴,何况桂生兄有大功于总统!都督想望风采不是一天了,难得今日命驾北来。在都督本意原想亲自来接,只因公事太忙,兄弟又至再相拦,说如果这样反使桂生兄深感不安。果然这样简略,你老兄还如此谦逊,足见兄弟所虑不差。”桂生又客气了几句。两个人是越说越投机,大家在头等车中说说笑笑,反把郑女士一个人闷在花车中。她心里想:我那丈夫真是利令智昏,如今被这些人包围,将来也必为这些人所害。我也无法可想,只好随他去吧。

不大工夫,已经来到天津新站。赵都督又特派了十几位官员在站迎候。一共预备了七八辆汽车,如风驰电掣一般,将桂生夫妻送到中州会馆。只见会馆门前悬灯结彩,有八名都署卫队,持枪挎刀在门前守卫。一见桂生到了,大家下汽车陪着他进门时候,卫队举枪致敬。桂生含笑点头,先到大客厅中,见陈设得十分华丽。黄显宗知道殷桂生的鸦片烟瘾很大,这半日未吸烟,见他精神已有些疲倦,便笑着说道:“这大厅后边,已经替你预备好了一座烟室,我们到那里去过瘾吧。在座诸兄,也不必一律相陪,你们有公事的自请治公,只有兄弟同显功兄,我们两人陪一陪好了。”于是大家拱手告别,只留黄显宗杨显功在这里陪伴桂生。桂生因为听见烟室二字,勾起瘾来,益发有些支持不住。显宗挽着他的手,一直步入烟室。烟室是两间,一明一暗。伺候烧烟的两个小厮,已经把烟灯燃着。两杆烟枪分列左右,一杆是象牙的,一杆是茵陈的。显宗吩咐:“快上一口,好请殷大人过瘾。”桂生笑道:“且慢且慢。”吩咐烟童:“你到后面向我们小厮阿福要我那一支枪,同我那赤金烟盒。”烟童答应去了。显功道:“桂生哥你先尝一尝这个烟,这是都督自用的清水大土公膏。烟枪是兄弟家里的老存货,向来只用它吸大土烟,从未吸过杂色烟膏,你一尝就知道了。”显功一壁说,一壁躺下替桂生开烟。桂生连说:“不敢当,还是兄弟自己烧吧。”显功笑道:“太客气了,我们自己弟兄,一见如故,以后随便才好,桂生哥就请躺下过瘾吧。”桂生向显宗虚让一让,便躺在床上,一口烟已经装好,显功双手递过,桂生此时已经是瘾极了,接过枪来唿噜唿噜地一气吸光,放下枪向显功拱一拱手,说:“多谢多谢,果然是清水公膏,而且是蹲过一两年的,火气早净,比兄弟带来的又胜一筹了。”显功听他夸奖烟好,心中很是高兴,忙的又拿起签子来替他烧。此时阿福已经把他一杆镶金竹枪及很大的一个赤金烟盒,一齐送过来,放在烟盘内。又恭恭敬敬地朝着黄、杨二人,各请了一个安,垂手侍立在烟榻旁。桂生对他说:“这里有人侍候,你还是到后边,帮着太太把卧房收拾收拾吧。”阿福答应一声,慢慢退出。这里桂生一连吸了四大口烟。长班斟上很浓的极品香茶,桂生喝了一碗,揭开自己的烟盒,向显功笑道:“请显翁赏脸吸一口,虽然比不上都督的清水陈膏,也还对付可以过瘾。”显功吸了一口,说:“这烟的香头,虽比清水膏稍逊一筹,然而力量还大点呢!最好把两种烟膏合在一处用,那就尽美尽善了。”桂生大笑道:“显翁真可称黑籍祖师,参得此中三味了!”

两人越吸越有精神,越说越高兴,慢慢便说到宋樵夫被刺一案。显功道:“难得桂生兄手下,真有人才,当匆忙之间,又在许多行人中间,居然能一枪命中,而且还恰中他的要害,这种手法,真同养由基的神箭差不多了。”桂生放下烟枪,很得意地答道:“这也不是兄弟夸口,要论这种行刺的人才,兄弟训练了非止一天。他们的枪法,全是从西洋人学会的,从来不许空发一个子儿,要等到放第二枪,那就不够资格了。”显功道:“此时樵夫下船,就是他一个人吗?”桂生道:“岂止一个,还另有一个,比他的身份大得多呢!”显功愕然道:“那一个是谁?”桂生道:“提起此人,大大有名。当年守汉阳,后来镇守南京,以副元帅而代理大元帅的华自强先生。那真是革命元勋,盖世伟人。显翁难道不晓得么?”显功道:“这是名满中外的人,怎么不晓得呢!不过兄弟有一种疑问,想请教桂生哥,但不知你肯其赐教否?”桂生大笑道:“显翁你叫我不要客气,为什么你反倒客气起来?你想问什么话,只要我知道的,无不可以奉答。”显功道:“论资格,论名望,华大将军无一不在宋樵夫之上。你既事先知道,为何不授意吴伯雄,叫他一枪把自强结果了,岂不比杀掉樵夫又有价值吗?”桂生听他这样问,不觉笑得把一口茶全喷在地上,说:“显翁,拿你这样精明人,怎么竟说出这样呆话来!项大总统同赵都督,点着名儿是要宋樵夫的命,并不曾提到华自强。这是什么用意,显翁难道不明白吗?”显功摇摇头,说:“这个我实在参不透。”桂生慨然道:“这个本也难怪,天下事总是务名的多,求实的少。你别看华自强名垂宇宙,其实他不过是一员猛将,如樊哙、周勃之流而已。至于宋樵夫,好比汉代的张良、陈平,唐时的魏徵、徐绩。他一人之身,可以系敌党全部之兴衰,岂可与华自强同日而语!彼党去一华自强,尚有若许华自强相继出现,若去一宋樵夫,真可以说后无来者。我们为什么要舍樵夫而取自强呢!况且总统并不是怕民党,乃是怕民党中的人才,足以致他死命。我们仰体项公之意,自然要拣那头等人才,足为项公前途障碍的先铲除了他。至于有勇无谋,不是项公敌手的,项公自能以堂堂之鼓、正正之旗去制服他,又何必借重刺客呢!”桂生这席话,不但杨显功拍着巴掌表示钦佩、赞成,连黄显宗也跳起来,说:“桂生老弟果然名不虚传,有你这样的眼光手段,何愁将来不为项公的开国元勋,紫光阁上还愁不能图形绘像吗!”桂生笑道:“黄大哥,你怎么也拿小弟开起胃来!项公驾前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哪里就选到小弟身上。只怕云台二十八宿,唯黄、杨两兄,得列其名,如小弟者,得为一盛世老农,于愿足矣。”显功道:“桂生兄,你不要认着黄兄是拿你开胃。如今我们中国,像桂生兄这样高才远识,能有几个?将来你就想避世高蹈,项公也决然不能容许的,何况士为知己者用。我们得遇项公这样恩主,又有赵公那样上司,为什么不轰轰烈烈做一场,偏要与野叟农夫为伍呢?”显功这几句话,真是打入桂生心坎。他不知不觉地有些意气发皇,眉飞色舞,竟自忘了形,用手拍着胸脯,说:“这一腔热血,要卖给识货的。”黄显宗道:“着啊!这才是英雄呢。”三个人又说笑了一阵。显功道:“桂生哥一路劳乏,咱们不要尽着在这里搅他了,请他们贤梁孟早点用饭,早点休息。咱们两人明天午后照旧到这里来,好陪桂生哥一同去见都督。今天咱们先告辞吧。”显宗点头称是。桂生还至再挽留,说:“小弟并不觉得丝毫劳累,并且谒见都督,原应当今天就去,哪有等到明天之理。”两人一齐说:“这倒无须,赵公绝不是好挑小礼的人。并且我们临来时候,他有面谕,说桂生远道来此,一定很累,请他多休息两天再来见我,千万不必拘什么官礼官规。我同桂生是朋友,不是僚属,请他摒除一切客气好了。你想都督既有这话,你要今天去了,反显我们传达不明。最好是明天,不卑不亢,恰得其宜了。”桂生听他们这样说,便也依实:“请见了都督时先代为致谢。”又再三送二人出门。显宗一壁走着,又向桂生说:“这会馆中有八名卫队,四个长班,两个烟童,两个厨役,另外还有两名女仆,是专为伺候娣夫人的。你无论需要什么,只向那为首的长班说一声儿,即刻就可以办到。都督又怕你旅费不充,特在交通银行存了两千块钱,专备你零花赏人之用,存款折子已经由长班呈与娣夫人了。”桂生此时真是感激涕零,说:“都督待我这样优厚,叫我如何报答!”两人笑道:“来日方长,何愁没有报答之日。”

桂生一直把他们送出大门,眼看他们上汽车走了,方才转回后厅,为首的长班王升忙向他回话,说:“请大人到卧房休息吧。”此时阿福已走出来,领着他主人一直来到卧房,是三间北上房,一明两暗。卧房是在东间,房间宽大,光线充足,墙上挂着花壁衣,最新式的铜床,浅湖色洋绉帐幔,床上铺着很厚的俄国绒毯,闪花缎子的四铺四盖。屋中一切陈设以至壁间字画,全都典雅不俗。郑彤云女士正坐在床边出神。见桂生很高兴地走进来,向她笑道:“你这总可以满意了吧!大概就是属员给上司办差,也未必能这样讲究,足见赵都督待我们是一片至诚,毫无他意了。”彤云听他这样说,把头一扭,做出一种很不屑的样子,说:“算了吧,币重而言甘,诱我也。你准知人家心里存着什么打算,便这样欢喜满意,也太浅露了。”桂生见夫人仍然是不赞成,也不好再说什么,赌气叫阿福摆上烟盘,点着烟灯狠命地吸大烟。吸了几口,吩咐开饭。不大工夫,全份的鸭翅席,陈列在西屋,权作临时饭厅。夫妻二人同桌同饭,桂生倒是放开量地吃喝。彤云哪能下咽,只用鸭汤泡了半碗饭,勉强吃几口便不吃了。当日早早安歇。

次日午后,黄、杨两人果然来了,陪伴着桂生一同去见赵都督。秉衡见了面,真是十分亲热。桂生一定要叩谢救命之恩,秉衡至再阻拦也拦不住,高低两人对磕了几个头。秉衡拉着他的手,老弟长老弟短的,真如自己亲兄弟一般。又至再请他到自己烟室中吸烟。桂生一定不肯,秉衡道:“老弟要这样固执,以后我们倒难以亲近了,况且将来愚兄还有许多事要借重你,你这样客气,叫我如何再张得开嘴呢!”杨显功在一旁也至再撺掇,说:“都督向来没有一点官习,连我们一班属僚,全能自由到烟室去,何况桂翁以朋友相论,更没有避讳了。”桂生见推辞不过,只得一同到烟室中。这一间房屋很大,靠墙又放着一架宽大的铜床,床上放着两份烟具,点着两盏烟灯,对面足可容开四个人吸烟。赵都督同黄显宗对面,桂生同显功对面。黄、杨两人隐然做了他们的烟童,一口一口地伺候他两人吸烟,等把瘾过足了,便高谈阔论起来。秉衡说:“桂生老弟,你真不愧是今世的朱家郭解。我们中国最缺乏的就是你们这游侠尚义之人。项大总统当青年时,本也是游侠一流,后来入了宦场,便无暇及此。然而他待朋友的肝胆义气,仍然不减当年。当桂生老弟大功告成之时,愚兄曾将你的历史,及此次效力的经过,原原本本给项公去了一封报告书。总统回谕,说殷某真不愧为游侠模范,此种人在世界上最能担当大事,将来如果北上,务必请他来京一游,我虽不能效平原十日之饮,但也很愿同他订久要不忘之交。老弟你想,我们遇着了这样知己,若不及锋而试,一展鸿才,岂不辜负了千载难得的机会!好在愚兄不久就要晋京,最好请老弟一同前往,一者谒见总统,二者如今北京的三海已经开放,改为新华宫,我们不可不扩一扩眼界。你想这不是一举两得吗!”桂生再三逊谢,说:“叩谒总统原是应当的。至于总统同都督这样的过奖,可实在愧不敢当。况且职员是野鹤闲云,疏散惯了的人,若与当代贤豪同登仕版,为国家服务,不唯无此才力,抑且无此思想,此次北上,仅仅就为叩谢两位恩公,将来也不想再回上海,只求一背山临水之区,效陶彭泽夫耕于前,妻耘于后,做一盛世黎民,于愿足矣。”赵都督听他发了这样一套议论,心里早明白,他此番是为讨那十万元而来,便立刻改口说:“没想到桂生老弟竟这样清高绝俗,将来我必设法遂了你的志愿,使你归隐之后不患买山无资。”桂生听他说到这里,忙的立起身来,向秉衡深深请了一个安,说:“这样职员先谢谢都督了。”秉衡哈哈大笑,说:“我们自己弟兄,所说的全是肺腑之谈,而且互相帮忙,尤是彼此应尽的责任,怎么能说到谢上去呢!我劝桂生老弟以后不要这样才好。”桂生道:“都督待职员是仁至义尽,职员自恨口拙,不能将满怀感谢之意申述万一,不料反劳都督如此奖励,真要使职员惭愧无地了。”杨显功在一旁插话道:“桂生兄,你不知都督待朋友向来是坦白大方。今既有命,以后我们倒不必再说客气话了。”秉衡乘此便用旁的话岔开,说:“桂生弟此番北上,娣夫人一定相伴同来,明天愚兄当派贱内前往慰问。”桂生连忙逊谢,说:“哪如何担当得起!明天内人当先来督署,给都督同宪太太请安。”秉衡道:“何必拘这种形迹,还是贱内先去拜访好了,将来娣夫人如乐意到督署来,不拘何时,尽可随便。”说罢吩咐长班:“叫厨房摆酒,给殷大人接风。”桂生还要推辞,大家全笑道:“这是都督早备好了的酒席,请帖还在显宗兄身上带着,忘记当面呈交。其实连陪客全约好了,你如何能辞!”

正说着,项可恭、马秋容等一同进来。秉衡笑道:“陪客全到了,主客还能走么?”桂生只得同大家周旋。长班请示在哪里开席。秉衡道:“殷大人不是外人,我们简略一点,就在这烟室外边的客座里随便吃喝,吃过了躺下就可以过瘾,岂不比跑出老远的强吗!”大家一致赞成。长班在外间调好了桌。一个小圆桌面,仅仅七个座位,并不拥挤。干鲜果品,蜜饯冷荤,摆满了一桌子。各样中酒洋酒,无一不备,什么香槟、白兰地、威斯格、白葡萄,以至中国的状元红、莲花白、黄连叶、绿茵陈,还有蹲了七八年的女贞陈绍,一律俱全。该温的放在热水中,冷饮的放在一旁桌上。大家拱桂生上坐,桂生略略让了让,见在座并无外人,知道此一席首位,非自己坐了不可,便也不再客气,告罪坐下。秉衡问他喝什么酒。桂生道:“职员向不赞成洋酒,唯有中国花雕,实在滋味深长。职员生长浙江,这或者也许是乡土的关系。我只喝绍酒好了。”秉衡鼓掌道:“桂生所见与我相同。我也是赞成绍酒,而反对洋酒的一分子。那么咱们在座诸位全喝绍酒好了。”大家听都督这样说,哪个能不随着。长班又续温了十几壶绍酒。大家猜拳行令,尽量地喝起来。桂生酒量既大,拳又非常活泼,不大工夫将众人战得几乎大曳酒兵。秉衡笑道:“就此打住吧,桂生真不愧酒国英雄,不止是中华民国的国士也。”说罢哈哈大笑。众人正在被困重围之际,得都督一言而解。大家放下酒杯,拣爱吃的菜大吃起来。这桌酒席预备得非常丰盛,海陆并陈,不但燕窝银耳样样齐全,甚至熊掌猩唇,冬虫夏草,无一不备。大家吃罢了,净面漱口。秉衡又至再让桂生躺下吸烟。桂生说:“都督劳累了半天,也该休息了。职员适才已经过足了瘾,改天再过来请安吧。”秉衡见他—定要走,也不便再留,吩咐预备汽车,送殷大人回公馆。桂生从都署出来,秉衡还殷殷送至二堂。桂生在二堂上站住不动,秉衡才不好意思再送了,朝他弯弯腰,方才退回。大家将桂生送至大堂,眼看他上了汽车,各自分散。

桂生一个人回中州会馆,进门直奔卧室。却见郑彤云女士一个人坐在床沿上,用手帕擦抹眼泪。他心中便有点不高兴,强作笑颜问道:“你一个人闷得慌吧,为什么哭呢?”郑女士见丈夫回寓,只得立起身来,也勉强含笑答道;“我何尝哭来着,你多半是醉眼矇眬没看清吧!”桂生见她不肯承认,也不便再问,只喊阿福点上烟灯,自己一个人躺下吸烟。郑女士躲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桂生一壁吸烟,一壁搭讪着同彤云闲谈。说:“今天赵都督还问到你呢!”彤云冷笑道:“问我做什么!莫非还要罪及妻孥吗?”桂生道:“你这人为何这样脏心呢?人家完全是一番好意,还要打发太太来看你呢,你怎么竟说出这样话来!”彤云道:“她趁早儿不必来,凭我一个平民之妻,也劳动不起都督的太太来看我。”桂生还认着她是好话呢,便笑着说:“你说得很是,我也这样想。所以我对都督说了,明天你先到督署,给太太请安。”彤云一听这话,立刻柳眉倒竖,粉面含嗔。说:“你说什么?我到都署去给太太请安!我郑彤云虽然嫁了你这浪子狂夫,然而我是清门之女,世代书香,不能做那蝇营狗苟、钻门子的贱妇。她做她的都督太太,与我什么相干。我为什么要去给她请安!你既说出这样话来,明天就请你代表我走一趟,想叫我去,是万万不能的。”桂生做梦也没想到,她竟自翻了脸,自己有意也发作一顿,又怕这个声气闹出去,叫朋友知道了耻笑,叫都督知道了更要多心,只可将气儿捺了又捺。说:“你这是何苦呢,不去就不去,也犯不上生这大气啊!况且都署先说要叫太太来看你。人家是主人,咱们是客,我当然得说先看人家,这也是朋友应酬一种礼尚往来的口头禅,难道还能说我们在家里候着,专等你太太来请安吗!”彤云道:“什么朋友,我看简直是冤家罢了。把我们夫妻诳了来,不定哪时就下毒手,这样的朋友,我见了面先骂他几句,好出一出胸中怨气。为什么不叫他来呢?”桂生听她这样说,吓得连烟也吸不下去了,心想:明天都督的太太倘然来了,她不要说骂人家,便是说几句不好听的话,这个罪过我如何担当得起!看起来这个小小问题里,倒含着老大不妥,我必须防患未然,省得临时她真做出来。想到这里也顾不得再吸烟,一翻身爬起来,自己到电话室中,拿起耳机来叫督署参议处找杨显功说话。在电话中告诉显功,说内人因晕船,又兼劳乏过度,犯了肝气病不能起床,而且她犯这病时候,最怕同人接谈。明天不但不能到督署去给太太请安,并且求显功向都督回,千万不要请太太到会馆来,一俟病愈之后必然亲身去拜见。说得十分恳切,显功答应了,他这才放心回卧室来。夫妻两个,彼此全是满怀不快,一夜无话。

第二天黄、杨两人同来问病,桂生只得扯谎,说:“略微好一点,还是不能见人。”显功要荐督署的官医,前来诊病。显宗又主张送到马大夫医院调治。桂生一概谢绝了,说:“内人这病时犯时愈,在上海配有丸药,随身带着,只需静养几日,自然就好了。”三人闲谈着。显功说:“事逢凑巧,后天都督晋京,因为总统有要事面商,最好请桂生兄随都督一同到京,既有人带着你谒见总统,并且在北京玩几天,我们也可以做向导,因为我两人也要一同去的。不过嫂夫人尚在病中,恐怕桂生兄不甚放心。”桂生一想,与其在天津终日同老婆怄气,倒莫如一个人到北京去自在逍遥地玩几天,既可以开心,又可借这机会催赵都督早将十万元拨付。桂生想到这里,便对黄、杨两人说:“这一层倒不成问题,内人以多病之身,本不宜车船劳顿,最好就叫她在天津养病,暂时先不必到北京去。兄弟一个人随同都督前往,倒觉着便利得多。”显功笑道:“桂生哥毫无儿女之情,真不愧英雄本色。那么后天过午,请你到车站去,一同启行好了。”桂生连声答应:“绝误不了。”两人这才告辞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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