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

作者:董郁青

紫艳惊慌失色地跑进来,说一声不好,大家全不明白是为什么事情,周女士首先问道:“怎么不好?值得你这样惊慌。”紫艳道:“太夫人欢喜极了,忽然喘不上气来,仿佛有一口痰堵在嗓子当中,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素娟替给捶背,叫我赶紧送一个信来,我生怕老太太有一个好歹,所以急不择言,请师爷同姨太太们快去看看吧!”大家一听,也顾不得再看聘礼了,忙忙跑回里间,见老夫人坐在床沿上,向地下吐痰。地下铺的俄国绒毯,已经沾了好几口痰。周女士埋怨紫艳道:“你为何不把痰盂端过来,脏了这好的毯子,叫我怎么对得起东家?”大姨太太忙说:“不要紧,脏了再换一块。老太太的病到底怎么样了,快传西医来给诊一诊脉吧!”周女士过去看一看,又低声问了两句,笑道:“紫艳这孩子,真真岂有此理!老太太因为一时欢喜,常言喜则气降,所以喘不过气来,又恰赶上要吐痰吐不出,便显着上气不接下气了。现在痰已吐出,恢复原状,空叫东家太太担了一惊,实在对不住。”紫艳此时已将地上的痰拭净,然后张罗大家喝茶。大姨太太首先宣布,所有陪嫁妆奁,一律由府中预备,请老太太不必另外办理。周女士忙拦道:“这可使不得,自从东家太太提议此事,直到而今,你给垫的钱已经不在少处了。再说我此次嫁过去,不过就是有人而已,在他家也用不着我的嫁妆,在我家也就用不着再陪送嫁妆了。”老太太也极力拦阻,说:“我们母女受东家的庇荫,得以仰匹高门,已经感激不尽了,怎好再耗费东家的钱,替我们备嫁妆呢?这个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大姨太太笑道:“你们娘儿两位不必管了,临时我自有办法。”

果然又过了两天,南京拍来电报,说是定于下月某日就要迎娶,特派专员到北京来,迎接周府一家人,事前到南京就亲。公府回电说不必派人来接,临时由府中派人护送,所有一切妆奁,也由府中派专车运去。将来车到人到,须在下关有一种盛大的欢迎仪式,以表示郑重之意。国华接着回电,便即刻组织了一个婚礼筹备处,特派师长李粹、参谋长熊尔奇为正副处长,又分科分股派定人员,专筹备婚礼仪注及采买物品、支应开销,种种铺张粉饰,真是巨细不遗。依着国华的意思,所有一切用款全由巡按使署转令财政厅作正开销,偏偏这位巡按使陈德全却表示不能从命,他说:“婚丧嫁娶乃是个人的事,不能动用公款,况且这样的铺张消耗,省库也实在供给不起。当年我在东三省做道台时也娶过亲,通通只用了二百两银子,我还觉着很耗费。照目前这种举动,只怕两万两也不够用的,江苏省库支出,如何能担负得起呢?”陈德全发了这一大套议论,内幕中含着他个人一段历史的牢骚。

原来德全并不是东三省人,他乃是江南的一个秀才,因为屡次乡试不中,赌气到京,寻了一座小小馆地,打算再下北关。东拼西凑捐了一个监生,勉强入场,仍然被摈于孙山之外,这一落第,东家也不用他教书了。当净卖光,连随身几本破书,也换了几百十钱,买杂和面窝头吃了,眼看着就要沦为乞丐。德全万分无奈,跑到江苏会馆告帮,大家给他凑了二两银子。他拿着这二两银子,自己想,实在无面目回家去见江东父老,便随着拉骆驼的,一直出口到东三省去了。始而在奉天,总寻不到一个吃饭的地方,便又向北跑到吉林。在吉林依然寻不着吃饭的地方,又向北跑到黑龙江。这一到黑龙江,更受上罪了,因为奉吉两省,尚有江苏会馆,可以去打秋风。黑龙江却没有这种机关,举目无亲,除去沿门乞讨之外,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呢?他在黑龙江省城,白天讨饭,晚夜便睡在铺户的雨台底下,在秋天尚可勉强支持,一入冬季,边地苦寒,风雪交下,如何还能支持得住?这一天夜里又赶上大雪,他便冻死在雨台底下。

这一家铺子乃是山西票号,所有本省现任候补的官儿,多半同他交买卖。也是陈德全命不该绝,有一个现任知县名叫奎祥的,乃是满洲旗人,在黑龙江候补多年,好容易补了呼兰县知县,正预备同票号通融几个钱,好走马上任。天才亮,他就跑去了,人家还没下门呢,却见门前雨台下躺着一个死人。他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吩咐手下从人过去摸摸他,是否尚有气息。从人回说心口尚温,微有呼吸。奎祥砸开票号的门,叫铺中伙计帮着从人将德全抬至温室之中,灌下一点热姜汤去。半晌工夫,果然苏醒过来,奎祥又从铺中,给他寻了两件棉衣叫他换上,又回暖了一刻,慢慢地恢复原状。他一看这情景,心里明白,忙趴在地上给奎祥叩头致谢。奎祥倒是一点官气没有,很和平地问他是哪里人,为什么流落在这里?德全便将数年经过都对他说了。奎祥道:“失敬失敬!原来是一位黉门秀才,但不知你学问如何,我不揣冒昧,先考考你吧。”说罢提起笔来,写了一句七言对,是“且喜泥涂逢秀士”。德全不假思索,便填了一句下联,是“终为霖雨润苍生”。奎祥见了,不觉大喜,说:“我看你这口气,将来一定前程远大,不是久居人下者,但不知你目前想做什么打算呢?”德全叹道:“生员落魄穷途,还有什么打算可想,但求不冻饿而死,于愿已足。”奎祥道:“既然这样,你可否随我一同赴任。我有两个小儿,请你暂屈西席,将来如有机会,我必替你设法。”德全再三称谢。奎祥立时派从人,随陈师爷去沐浴更衣。果然是三分人才,七分修饰,沐浴更衣之后,居然现出书生本色,有一个老夫子的气派了。奎祥又吩咐从人,回到宅中不许说方才的事,只说是票号荐来的教读先生。

从此德全便随他到呼兰县任,做了一年的教读老夫子。也是人到了该发达时候,自然机缘泊凑,这一年呼兰地方出了一件很重要的案子,刑名师爷拟上呈文去,一连被驳了三次,把奎祥急得废寝忘餐,不知如何是好。见了德全也唉声叹气,所答非所问。德全便问他,到底因为什么这样发愁,奎祥将驳案的话略略说了几句。德全道:“晚生平素对于刑名之学,也曾略有研究,东翁可否将此案卷宗交晚生一阅,倘然别有所见,未必无补涓埃。”奎祥答应了,即刻将全卷送至书房。德全聚精会神地看了两遍,他便拿起笔来,代拟了一篇呈稿。次日交与奎祥,并再三嘱托,可用则用,不可用则不用,千万别叫刑名师爷动笔修改。奎祥细阅,果然说得有情有理,便不知会刑名,暗令书吏缮好了详上去。这一次不但未驳,还优予奖励,说办理甚为合宜。奎祥从此便事事倚重德全,刑名师爷一看这情形,便也没脸再往下处,另谋他就去了,德全便兼办刑名之事。

这时候黑龙江将军增福同奎祥是表兄弟,两个人闲谈起来。增福说:“本省各州县中,没有一处的公事会说人话,唯有你呼兰所上的呈禀申详,不要说边省,连内地都没有这样漂亮的,不知你从什么地方约来了这样好手?”奎祥便将德全的历史全对增福说了。增将军是一个好奇的人,他想乞丐中居然有这样奇才,真有点令人不信。便特特派了自己一个幕府,把德全换下来调至省城,在将军衙门效力帮忙。德全来到以后,办了几件公事,并替增福拟了两次奏折,条陈垦荒造林的事,居然得到光绪皇帝传旨嘉奖。增福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硬把德全留在自己幕中,再也不放他回呼兰去。并且给他捐了一个县丞,由县丞保知县,由知县保抚民同知,由同知保知府。未出三年,竟派署呼兰府知府。这时候奎祥还是呼兰知县,德全倒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了。

德全到任这一天,奎祥当然是格外欢迎,替他预备行馆,悬灯结彩,铺陈得非常华丽。等到太守的家人师爷等都陆续来到了,奎祥迎上去,却看不见太守本人。忙问随来的家人,大人到哪里去了。家人回说,大人扮作相士模样,前两天就来到这里了。奎祥吓了一跳,连忙坐着轿子,亲自到城内各栈房、各客店寻了一个遍,也未寻着德全的踪影。后来在一座破庙中,才发现了太守的踪迹。原来他在庙中向和尚借了—间破屋子,白天到街上去相面,晚夜回到破庙来住。和尚见他穿得破烂,一脸穷酸气,很不耐烦,三番五次要驱逐他出庙。他说:“你不可性急,别看我这样穷,我有很阔的亲戚朋友就住在这城内。再候一两天,他们知道我在这里,必然寻上门来,那时自然就有人多多给你香资了。”和尚哪里肯信,骂他是一个骗子,他也忍受不理。第三天午后,德全才要出门,忽听庙门外人喊马嘶,和尚慌张张跑进来,瞪眼问道:“你是做什么的?县太爷亲自拿你来了,你可不要连累了我们。”德全哈哈大笑,说:“好好!你就传我的话,叫知县奎祥进来好了。”和尚一听,好大的口气,忙跑出去。正同奎祥撞了一个满怀,差役喝道:“混账!你跑的是什么?”和尚忙站住回道:“那个相面的说,叫老爷进去见他。”奎祥点了点头,说你在前面带路吧。和尚又折回来,奎祥随着他进了那一间破屋子,一见德全,便跪下行庭参礼,德全忙跪倒相陪,又用手将他搀起来,连说东翁何必行此大礼,益发使晚生无地自容了。奎祥躬身回道:“连日叫大人屈居破庙,卑职心里实在不安。”德全笑道:“东翁说哪里话,今日的破庙,且比当年雨台底下强得多呢!”奎祥又回说:“外间轿马已经备齐,请大人早点回行辕吧。”德全答应,随着一同出来。和尚在旁边吓得目瞪口呆,偷偷地问差役,这位相士到底是什么人。差役啐了他一口唾沫,骂道:“浑虫!瞪开你那驴眼看清了,这是现任呼兰府正堂陈大人,提防着回来,先打你一顿懒驴愁,看你还势利不势利。”和尚一听,几乎把驴粪吓出来,忙拦住德全,磕头如捣蒜,连说小僧该死,求大人开恩。德全笑道:“不要害怕,我绝不怪你。”又向奎祥说我身上未带现钱,东翁赏他二两银子作为店钱吧。奎祥连声答应,当时赏了和尚二两银子,和尚还至再不肯收,奎祥说:“你要不收,大人就恼了。”和尚这才收下,叩头致谢。德全接任之后,励精图治,把呼兰一府整理得井井有条。后来又保升黑河道,以奎祥署理呼兰府。在黑龙江未改省以前,他已经做到副都统,后来黑龙江改省,又特旨派他署理黑龙江巡抚。在满清末叶,已经成了有名的能吏。后来民国改元,江苏本省人民因为代方吏治太坏,力主自治之说,要以苏人治苏,因此想到陈德全身上,三番五次派代表谒见总统,求放德全为江苏巡按使,以便整顿全省吏治。总统俯从民意,居然照准,德全便由苦寒之地移入燠区。他因为是乡人公举的,所以对于本省财政,尤其特别注意,决不肯妄费一文。冯国华自以为是本省都督,虽然军民分治,究竟是武人权力万能,对于本省财政,平日便是予取予求,不许巡按使说一个不字,因此同陈德全面子上虽然要好,骨子里却很不融洽。这次因为续娶周女士是大总统主婚,就仿佛奉到圣旨一般,公然设立婚礼筹备处,一切开支全要作正开销。意思是要叫财政厅先拨过一笔款来,以便铺张挥霍。偏偏陈德全不买这本账,直然拒绝。说省款只能供给公用,私人婚嫁不得随便支取。这个风声传至国华耳中,他虽然满怀不乐,却又没有理由可说。本来国华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他表面上对于德全,不但不表示不满意,反倒极力赞许,说掌财政的人本来应当这样,我也不过因为一时手头不便,暂为挪借,将来仍旧要还的。既然如此,不妨另想主意。轻轻地就把这件事揭过去了。师长李粹是讲武学堂毕业的学生,对于国华有一种师生名分,并且他做师长,也是由冯国华、段吉祥两个人一手提拔的,因此对于国华事奉唯谨。他听见陈德全不肯拨款的消息,便亲自来见国华,说师帅不必因此事为难,所有婚礼筹备处的用款,门生还可以勉力筹措。国华面子上当然要谦逊几句,其实是正中下怀。李粹讨得了这项差使,立刻放开手大事铺张,特派专员到上海采办一切。净绣花平金的轿衣,就定织了四套:一套大红贡缎,金龙彩凤、海水江涯的,是预备迎娶之用;一套翠绿贡缎,金龙彩凤、海水江涯的,是预备接回门之用;另外两套深绿平金绣花的,是预备娶送亲太太乘坐之用。一切仪仗伞扇,牌匾执事也都是定制的,非常鲜明。又特特油漆了一辆大红汽车,专为周女士到南京时,迎接到行辕用的;又另外备了许多辆汽车,以便迎接送亲的官眷;特在南京城内,租好了一所极大的房屋,彩画一新,不但门前高搭彩牌,连胡同口外全搭着很高的花牌楼。所有喜期的筵席,全预先筹备好了。合城军队,自少尉以上直至中校,全是鸭翅席。自上校以上,以至合城文职并本城绅耆,前来贺喜的,一律是燕菜席。又从京津上海约来许多名伶演戏庆贺。又另择城内空阔地方,搭台演唱乡班戏剧,使全城人民可以随便去听,以表示与民同乐之意。这种空前的举动,直轰动了一座南京城,所有各省的文官武将,知道这个消息,也都派代表携着贵重礼品前来恭预贺典。

男家的筹备,我们姑且按下不提。再说北京方面,公府中的上上下下,因为替周师爷筹备一切,也格外忙碌。大姨太太会同三姨太太事前先开出采办妆奁的清单来,交到庶务处照单预备。庶务处传下话去,衣服由瑞蚨祥绸缎庄承办,首饰由天聚兴金珠店承办,各种瓷器屏镜之类,由清华斋承办。宗宗样样,全是拣选上好的,价值随便开定。本来项子城时代,公府一切开销,同满清时的皇宫内院也差不甚多。不要说旁的,就以吃药的一件事说,当日同仁堂乐某,在总统府内开了一座药铺,所有生意,专限于本府以内之人。作者有一位盟弟,曾在这药铺中当过抓药的郎中,据他说,每一个药方没有在五十块以下的。后来当官医的看出便宜来了,便挑剔药料不好,于是托人疏通,每一纸药方,给开方的医生另打十元好处。试问这一个药方,本药店应当赚多少钱呢?这种买卖,真可以无限地生财。哪知后来项子城一死,药铺也连带被人封闭了,一草一本也拉不出来,反倒折了许多本钱。天下事有利就有害,利大了害也不小。北京城凡同总统府交过买卖的,当时虽然赚钱很多,到后来那一个人或死或倒,必要大大地挨一次坑,所赚的未必能抵得过所坑之多。这样看起来,人又何必死乞白赖地专在利字上打算呢?

闲言少叙,却说周女士的妆奁,既经备齐之后,离喜期也就为日无多了。公府庶务处特知会津浦路局,预备最新的花车三辆、头等卧车三辆、饭车两辆,二等车两辆,三等车五辆,专为护送周女士到南京。由拱卫军中,选派了一名营长,另外有一连军队,随车保护。阮中书、陈麟是礼聘代表,他们当然随车同往。周老夫人同少公子是女家的亲眷,不能不去。项子城因为自己是冰人月老,也必须有一个人做代表,才足以表示郑重。原想请大姨太太走一遭,无奈大姨太太是府中一刻不能离开的人,只好于众姨太太中再另选一位。后来三姨太太自告奋勇,情愿担任这代表的差使,总统便委派了她。周女士的本意,也很愿三姨太太做护送人,并向大姨太太声明,索要素娟、紫艳两人作为陪房丫鬟,大姨太太慨然允诺。事前又在总统府中,假借周老夫人的名义请了一回客,所请的全是国务总理、各部总长、各局长、各处长的夫人小姐,大家谁敢不巴结大姨太太,全送一份很厚重的填箱礼物。净各色衣料足足收了有五六箱,另外送金表的、送金饰的、送化妆品的,更是五光十色,绕眼生辉。无论什么,大姨太太都代为收下,这明着是请客,暗着便是打网。净这一种填箱所收的礼品,足可值十万元以上。本来一方面是总统的势力,一方面是都督的威风,巴结还怕巴结不上呢,哪有落后之理。天下事总是锦上添花,没有雪中送炭的,尤其是官场,要奉为天经地义。你要愿意受人巴结,最好是做官,尤其要做有权力的大官。自然有人来巴结你,你想什么,就送你什么,事事叫你欢喜满意。但是在你未做大官以前,也得这样地去巴结人,然后才有做大官的希望。只要你学会了巴结人,将来自有人巴结你;你要不学会这一样,无论你学会什么样高人的学问、惊人的技术,也是白饶。所以彼时的官场,专门的学问,专门的技术,可以三字概括之,就是巴结人而已。如今出了一份巴结力,却能一面巴结总统,一面巴结都督,这是多么讨巧而合算的事,因此周女士无形中便得了两份妆奁。不过在周女士本人,却很不乐意这样做,她诚然有一点旧道德遗风,而不愧是一位女学者,但是总拗不过大姨太太的意思,只好随她好了。

女家这一面的喜事,已经办过之后,紧跟着便启驾南行。事前由警察厅派人,将由公府至车站的道路全用黄土铺平,并知照各区临时派干警,密密加岗,以资保护。拱卫军也派出军士来,五步一岗,由府门直排至车站。大姨太太是代表总统的正太太,项二公子代表总统亲自到车站送行,其余送行的夫人小姐,足有七八十位。三姨太太陪着周女士,共乘一辆红油汽车。老夫人不愿坐汽车,坐的是绿呢黄攀大轿。这种轿子是庚子以后,专预备接各国公使用的,在满清时代,除去阿哥亲王和硕公主之外,无论何人也不能乘坐。如今周老夫人,居然安稳地坐在其中,这种老福气也真不算小了。车站上万头揽集,全来看这位女师爷下嫁的盛况,鼓号震天,军乐齐鸣,汽车一直开入车站。周女士下车,向送行诸人挨着个儿周旋一番,然后大家把她拥上花车。大姨太太再三地说,将来冯都督来京,你务必随他同来,我们也好再盘桓几天。周女士点头答应,哪知她将来到京时,就变成了正式的总统夫人,而大姨太太已经身归泉下了。人生离合无常,升沉难定,也是值得感慨的一件事。车上汽笛已经呜呜地叫起来,仿佛在告诉人说,欢会难常,个人奔个人的前途吧,不要留恋了。于是大家珍重握手而别,直到花车走远,连影儿也看不见了,送行的方才回去。

专车是直达的,沿路之上,只在济南同徐州略停了一刻,山东都督同徐州镇守使都带着夫人,携着礼品,到车站谒见三姨太太,并求见周女士,送礼贺喜。三姨太太将礼收下,代为致谢挡驾。专车来到下关,远远地就看见欢迎的彩牌楼,军服整齐的兵士,便站满了一个车站。因为三姨太太亲自送来,军民两长都亲自到站迎接。冯国华是戎装挎刀,以迎接总统的礼迎接三姨太太,陈德全是穿着文官礼服,其余合城文武一律在站上排班侍立,个人手中都拿着一份手本,预备呈递。车停住了,阮中书同陈麟先跳下来,陈麟接手本,中书带领引见,随他上车的只有四个人:都督冯国华,巡按使陈德全,师长李粹,参谋长熊尔奇。见了三姨太太,全是鞠躬致敬,垂手侍立,不敢先开口说话。三姨太太含笑向国华周旋,说:“总统很惦念你,特派我将你未婚的尊夫人送至南京,俟等你们正式礼成之后,我方能回京复命。今天随车来的亲眷人员以及妆奁等物,为数甚多,想来行馆已经备妥,我们就过江到行馆去吧。”国华躬身回道:“末将何德何能,敢劳大总统这样爱护,又承三姨太太亲劳玉趾,送周女士南来,尤使末将深感不安。所有行馆,及一切供张,完全由李粹、熊尔奇两人承办。”说着又介绍他两人过来参谒,李熊两人又深深向三姨太太鞠躬。三姨太太笑道:“这样以后有什么事,我就直接朝你两人说了。”李熊两人忙躬身回道:“卑弁等敬谨伺候三姨太太,不误呼唤。”三姨太太点点头,又笑向国华道:“你的尊夫人就在这辆车上,你还同她见一见吗?”这两句话,招得众人要笑又不敢笑。到底国华是一位有阅历的老将,他能明白对方的性情心意,便恭敬地答道:“末将同周女士当年在北洋时,是曾见过的,如今承周女士不弃,肯来寒舍主持家政,末将心感已极,似乎也应当欢迎致谢。不过我们彼此都是旧礼教中人,此时不妨先回避一刻,请三姨太太代末将致意好了。”他这几句话,真是又委婉又堂皇,在武人中实在不可多得。三姨太太也点头说好,又向陈德全敷衍几句,说:“总统因为陈先生做礼聘代表,着实辛苦,将来还要重重地酬劳你呢!”德全忙躬身回道:“同寅协恭乃是应尽的义务,怎敢当三姨太太这般奖励。俟等过门后,多福多男,那时德全才敢居功呢。”德全无意中说了这么两句,三姨太太却联想到《晋书》上,元帝后宫产子,某大臣上表自称有功,元帝大笑,对某大臣道:“此事岂可使卿有功耶?”传为千古笑柄。三姨太太也忍不住地笑起来,又怕叫人看着失仪,忙向大家略一点首,退入包房,止不住纵声大笑。周女士问她因为什么这样可笑,三姨太太益发伏在沙发上,直揉肚子,说我的肚肠子可要断了。素娟忙过来给她捶背,三姨太太这才说出方才的笑话,周女士也为之粲然,说难为陈德全还是秀才呢,世界上竟有这样不通的秀才。

大家说笑着,阮中书同李粹却立在包房门外,专等伺候三姨太太同周女士下车,却又不敢敲门惊动,候了一刻,还是老管家谢大福从一旁过来。中书忙过去拉了他的手,说:“老哥哥,劳您驾吧。三姨太太回包房间还不出来,这里许多人候着她们下车,我等又不敢去催,只好求你辛苦一趟吧!”谢大福本是项宅的老都管,除去总统之外,哪个不惧怕三分,此番特特将他派了来,也是暗中监视之意。他听中书这样说,毫不犹豫地走到包房门前敲了一下,素娟开门出来,大福道:“你快请三姨太太同周师爷下车吧!人家候了多时了。”里面听见这话,便一同走出来,随来的丫鬟仆妇为数很多,她们够不上随身伺候,所以只在旁的车上。此时见三姨太太下车,便也围拢过来,如众星捧月一般,将三姨太太同周老夫人、周女士搀至月台上,分乘汽车转轮过江,直赴行馆。至于妆奁包裹行李之类,自有随来的差役指挥众人,搬到载重汽车上,由专人押着,也换轮送到行馆来。营长带着一连兵士,掌着鼓号进城,他们的宿舍也在行馆左近,所为往来便利,好保护这位变相的姑娘。行馆之中,一共是五所宅院,一所马号,三姨太太自占一所,周氏母女占一所,阮中书占一所,谢大福占一所,另一所是厨房。李熊两位办差的,占住了一所大客厅,专预备支应供给,早晚两餐,中西皆备,无论什么,全是咄嗟立办。此时距喜期仅有三天了,三姨太太亲自到都督署中,要看一看洞房的设备,国华特请了几位官绅的太太,陪同着在督署游览。看了看洞房,大致倒还满意。只有墙上的壁衣,乃是浅绿洋毡的,三姨太太看了大不满意:“这种颜色自来暗旧,而且是素的,上面并无一点花彩,实在太不称了。周女士妆奁中,有一套浅粉色壁衣,上绣四季花卉,十分鲜艳。回头我先派人送来,重新换上,免得这样黑洞洞的,有碍光线。”她说过之后,回到行馆,果然寻出来,交与李粹叫他即刻去换。李粹领了三姨太太命令,立刻驰回督署,更换壁衣。国华在一旁看一看,不觉点头赞叹,说:“要得真富贵,还是帝王家,像这种壁衣,全是当年杭州织造定绣出来,进供满洲皇帝的。外间不要说挂,连看也看不见啊。如今落在大总统宅中,又转到舍下,看起来一物之微,也都有一个前定,不能勉强啊!”果然更换以后,另有一种富丽堂皇景象。

转眼到了喜期,行的是亲迎礼,国华身着大礼服,阮中书陈德全身着文官礼服,一共是三顶绿呢大轿,跟随那一顶定制的花轿到临时行馆前来迎娶。李粹熊尔奇全是戎装挎刀,在花轿前打顶马,到了行馆,由四位傧相将国华导至前厅,又传周太夫人的话,将国华延至内室相见。老夫人见这位姑老爷,虽有五十上下年纪,胡须却是漆黑的,五官面貌颇有一种苍秀之气,并不像一个粗鲁武人,心中很是满意。国华也毕恭毕敬地,朝着夫人深深鞠躬,口称岳母在上,小婿本应拜见,只因现着礼服,跪起不便,俟等明天回门再叩头吧。老夫人连说不敢当,然后仍由傧相导他出来,乘轿回署。这里花轿启行,三姨太太同陈德全的太太一同送亲。到了督署,交拜天地,合卺坐帐,一切不必细说。第二天接过回门,三姨太太见周女士欢喜满意,便对她说:“我明天回北京,面见总统复命,老太太同令弟可暂时留住南京,俟等将来有了机会,我再到南京看你。你此次出嫁,无形中便是联项冯为一家,最要紧请你随时劝勉冯督,要固结北洋团体,好好赞助总统,好求永久的国利民福。这是握要之言,请你千万不要忘记了,我们以后再见吧。”周女士连声答应,说:“三姨太太只管放心,有我在一日,必能监视冯督,使他效忠总统。并且东南半壁,尚未完全统一,我必令冯督设法,早早完成总统的志愿。”三姨太太反倒再三向她致谢,两人又密谈了多时,周女士方才告辞回署。第二天三姨太太仍乘专车回京,阮中书谢大福等当然随她一同回去。冯国华夫妻同陈德全夫妻,全亲自到下关送行。国华回署后,特派家人在本署中收拾出一所跨院来,拨了两名仆妇、两个丫鬟、一名听差的、一名厨役,专伺候周老夫人母子。周女士每天早晚必过来给她母亲请安,冯国华每过两三日,也必来省视岳母,尽他那半子之劳。

自从周女士过门以后,家务整理得井井有条,每逢有了余闲,还帮着国华批阅公事。她本是总统府中当过参议的,对于上下行的公文,全都见过很多,关于军事政治,也都有一种相当的阅历。她所批的公事,据下边说,比国华还稳健得体,因此都呼之为帅夫人,国华也特别倚重。这一天夫妻二人吃过晚饭,彼此闲谈,国华道:“此次夫人到南京来,不止是我冯家的幸福,连国华个人也实在受惠非浅。看起来世上事,均由前定,也不能不说是天假之缘呢!”文锦微微一笑,说:“我们的结合,固然是天假之缘,然而人力也着实不小呢!”国华很惶恐地说:“夫人说得是,错非项大总统同他两位姨太太一力执柯,下官也不敢做此非分之望啊!”文锦略为叹息,说:“本来不嫁之志,早决于十年之前,北宫婴儿便是我终身的模范。在大总统同两位姨太太,也未尝不知道。她们因受了你的请托,就变着方法,向我下说辞,我实在无话拒绝了,这才提出资格问题。她们问我得什么样资格才嫁呢,我故意难她们,说必须上马杀贼、下马做露布的方才肯嫁。这不过是一句难人的口头禅,哪知竟掉在她们网中,应在你的身上,而且当时她们又约出几位总长的太太来,在一旁作证见。我说出这话以后,她们便指定人家作证,不许反悔,然后才举出你的大名。我当时真是无话可驳,只得又推到家母身上,她们即刻就去见老太太,硬说我已经同意了。老太太是恨不得自己女儿早有一个如意的丈夫,听说我同意,她老人家还能不赞成吗?就这样糊里糊涂,用诱骗手段,把我们一家三口发至南京。请你想一想,这不完全是人力吗?”国华大笑道:“没想到总统夫妻,因为我们夫妻的事,竟费了这大心机。怪不得老阮说,总统真能成人之美呢!这样看起来,我们终身感激他老人家,也是应当的。”文锦哼了一声,说:“感激是空的,有什么用处?朋友相交,还讲究有施有报,何况是多年感恩知己的老上司。人家为你的事,如此委屈恳挚,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报酬的打算吗?”国华听夫人的话,是责备起自己来,忙把手中的一杯茶放在桌上,肃然起敬地站起来说:“夫人说哪里话,下官受项公知遇之深,不比寻常。纵然没有此次婚事,也应当感恩图报,何况又加上这样殊恩大惠,使我家庭和睦,老境欢娱。并使我得一位好臂助,虽有万金礼聘,无处罗致这样入幕之宾。我怎能只空空说一句感激,就算尽了我应尽的责任呢?”文锦点点头,说:“你这是发于肺腑之谈,我很信得及的。不过图报与图报不同,有寻常的图报,有特别的图报;有劳而无功的图报,有恰当其可的图报。如不明白这种分际,纵然有志图报,恐怕也无什么价值可言呢!”国华听她发了这一大套议论,知道里面必然藏着有什么文章,忙进一步问道:“夫人高论,足使下官顿开茅塞,但不知内中分际,何以如是之多?还望夫人不吝赐教,俾下官有所遵循,那才是彻底指迷的道理呢。”

文锦见他切实地问起来,先向左右望了一望,见仅仅就是素娟一个人在旁边侍立,国华明白这种意思,便向素娟使眼色,意思是叫她出去。素娟才一迈步,文锦道:“素娟紫艳是项宅的女使,伴我三年,引为心腹,很可以不必回避,就命她侍立门前,不许他人闯入好了。”素娟得了命令,果然在门旁侍立不动。文锦这才郑重向国华发言,说:“你久任封疆,对于中央的情形大概不甚熟悉,目前中央有一极大问题不易解决,项大总统很是发愁。不过这件事说难就难,说易就易,但必须从外面下手,中央的事才可以迎刃而解。如外面的事不能解决,中央也难免发生困难。这里面恰有一种连带关系,我们必须彻底明了,然后才有图报余地,才能够适当其可,不知都督可有成竹在胸吗?”国华瞿然答道:“夫人所指的里外问题,下官愚昧,实在不能彻底了解,还望夫人明白指示才好。”文锦笑道:“你准不明白吗?我想或者不致如此,不过没有我知道得亲切罢了。实对你说吧,中央问题,便是选举总统问题;外面问题,便是平民党捣乱问题。这两件事,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如果不将平民党彻底肃清,总统选举问题便不免发生障碍。”文锦说到这里,国华便插言道:“项公的手腕,向来是辣的,既看出平民党不妥,何不直截了当地将党部解散,将党员一律驱逐,岂不是一了百了,为什么要发愁为难呢?”文锦冷笑道:“你倒会说风凉话儿,把事情太看容易了。头一样平民党的议员,在两院占最多数,如果把他们驱逐了,那个总统选举会,根本上就开不成。既不能开会,如何能选总统?实际上岂不是把项公当选资格连带剥夺了吗?这便是第一道难关。第二样平民党的势力,并不潜伏在北京城,所有北京以至天津,他的种种机关,也不过专为通声气,连宣传都不敢明目张胆去做,本没有什么防范必要。他们的势力圈,是在东南各省,尤其上海一隅,是他们的大本营。听说华自强陈起梅两个人,都在上海隐藏着,预备策动一切,他们已经同江西勾结好了,将来一齐发动。先占上海,后取南京,这种计划在他们也知道未必果能成功,不过是虚张声势,好破坏选举会,使正式大总统选不出来,就算达到他们的目的。项公对于内中黑幕,早就知道得很详细,但因时机未到,不敢遽然发表,怕的是打草惊蛇,反叫他们有了防备,因此尚不曾正式给你有电报。我从北京来的时候,是大姨太太对我恳切说了两遍,叫我同你商议,务必想一个法子,早早将这祸根消除了,比什么全要紧。我想这样大事,你万不能不知道,怎么方才你倒向我追问呢?”国华啊呀了一声,说:“我可真是大意极了,原来里面还有这多的文章呢!他们在上海组织机关,我早就得报告了,不过据侦探说,这种机关专为宣传党义,招致党员,并未发现其他作用,因此我也就忽略过去,认为没有注意的价值。哪知暗幕中,他们竟有如此阴谋,看起来还是总统府的侦探,真有高人,我们江苏养的,全是吃货罢了。”文锦道:“你先不必埋怨侦探,到底这件事应当怎么防患未然,你也应当有一种打算啊。”国华道:“这是自然,我难道还能看着不问吗?好在上海镇守使郑尔功,也是北洋的老人,我暗中知照他相机办理。如能同各领事接洽好了,驱逐他们出租界,这是最妙的法子。要不然,由郑尔功多多派兵,在国界与租界毗连之地随时警备,料想他们也闹不到哪里去。”文锦一听他的话,便连连摇头,说:“难为你还是广有韬略的大将军呢,怎么竟说出这样不通的话来?你的那两个法子,全使不得。各国领事,有多一半是同平民党有交情的,况且各国通例,对于国事犯,是要加意保护,何况集会结社,约法上全有自由权。他们的举动,表面上并无违法之处,怎能叫租界当局驱逐他们出境呢?可见第一条是万万行不得的。至于叫郑尔功派兵警备,尤其不妥,你要知道,项公的意思并非是要威吓他们,使他们知难而退,正是纵任他们,使他们自投罗网,然后才可以剪草除根,永久没有后患。要照你这样一办,他们见机而做,必另想旁的主意,将来与总统的选举还是大有妨碍,那岂不是弄巧成拙了吗?”国华恍然大悟,说:“到底是夫人眼光远大,思想周密,索性一事不烦二主,就请你再替我想一个法子吧。”文锦笑道:“我真成了你的参谋长啦,但不知你每月送我多少薪金?”国华也笑了,说夫人是项大总统的参谋长,下官如何聘请得起。你如果肯受薪金,我每月送你一千二百元。文锦大笑,说:“我不稀罕,实对你说吧,我虽然来至南京,公府的六百元脩金,同参议厅的八百元薪费,依然还在保留,并未取消,这两宗合在一处,便是一千四百元。比你许给我的数儿,还多着二百呢!”国华的为人,本是贪得无厌,一听夫人每月还有这大进益,他不觉喜形于色,说:“原来夫人还兼着这样优差,怪不得一千二百元你看不到眼里呢。据我想,你在南京住着,一切花费有账房供给,这笔款是用不着的,莫如存在银行中,每年连本带息,差不多就有两万,岂不比放在箱子里不动强吗?”国华说完了,又用眼望着夫人,意思是盼望得她的金诺。哪知夫人听了这话,笑容顿敛,似现一种愠怒之意。这一来,可把国华吓坏了,既不敢再往下问,又不敢用旁的话岔开,敛气屏息的,静候夫人训示。

略停了片刻,文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怪不得有人说,你们做军阀的多半是财迷市侩,看起来一点也不错。从前我还认着你是进过学的人,总算多喝了几瓶墨水,或者不至照他们那样龌龊。哪知方才听你发的这一套议论,简直同市井驵侩一鼻孔出气,难为你还是中华民国的大都督呢!”文锦发挥她这一套阃训,言下还露惋惜之意。可怜国华听了,惶恐得直然不知如何是好,并且于惶恐之中,还带着一种惭愧的意思,恨不得向夫人长揖谢罪,又怕立言不当,益发触怒了她,不知不觉地站起来,脸上现一种极忸怩的态度,低声说道:“夫人不要生气,下官因一时高兴,口不择言,实在惭愧之至,还望夫人大度包涵。下官虽不学无术,尚不甘自趋下流,如今得夫人纠正提撕,以后自当摒除私心,努力向上,决不负期望之雅。”文锦看他这种样子,又怪可怜的,脸上颜色略为和霁,说:“难得你还知道愧悔,总算比那些下流军阀略高一筹。到底我要告你说,咱们中华民国所以贫弱不振的原因,就坏在以官为市四个字上。古先圣王留下的周官周礼,专讲厚禄养廉,防的是什么呢?就防的是服官之人与民争利。如今东西洋的官场,确乎尚有这种遗意,而我们中国反倒闹得江河日下,直把官场变成了商场,这是最可慨叹的事,也是国家积弱的一种大原因。”文锦发了这一大套议论,国华在旁边屏息静听,听她说到这里,略一停顿,连忙自己斟了一杯才沏的碧螺香茶,双手捧至夫人面前,说:“请夫人润一润喉咙,好再接续鸿论,使下官闻所未闻。”文锦也不谦逊,接过来饮了两口,仍然放下。又继续说道:“西洋欧美,富翁最多,有几千几百万的是寻常之家,并不算怎样出奇。但是有一种定例,凡为富翁的,你如果问他出身,必然是工商两界。甚至演戏的名伶,卖文的名士,有时候也能发到数百数十万的财,而内中却决然没有一个因为做官,或是带兵的,结果能熬到富翁资格。这就是欧美军政两界的一种特色,也就是他们民治发达政象清明的一种大原因。反过来,到了我们中国,可就大大的不然了。几百几千万的富翁从前很少,现在却很多,按说这不是好现象吗?富翁既多当然是国势蒸蒸,民生乐利。然而仔细一考察,却是民生凋敝,国势凌夷。这是什么缘故呢?一言以蔽之,就是藏富于官,而非藏富于民。你不信去问这些富翁,总有十分八九全是由做官起家,或是满清时代的督抚,或是民国以来的都督,都掌过军民大权,所以能把金钱聚到他一个人手中,成了雄视全国的富豪。降而求其次,便是做过司道,做过州县,甚至在官场中当过几次优差,也不失为有钱人家,足够数世吃着不尽。你试想一想,他们的养廉薪俸,全是有定数的,为什么能获得无数的金钱呢?说白了还不是以官为市,拿当买卖做嘛。职权就是他们的资本,土地人民就是他们的货物。至于有军权的,资本更大,货物更多,成千累万的军士不必说了,就连军装、军械、军马、军粮,哪一样又不是他们的货物呢?他们只愿生意兴隆,可是民生益发困苦了,士气益发不振了,这个国家还能不贫不弱吗?然而因为这种缘故,全国之中,凡属于优秀分子,能够做点事的,也把精神志向,都趋入于做官之一途中。以为要发财必须做官,能做官就能发财,因此其他事业,便也永远不会发达。贫者益贫,弱者益弱,贫弱者总不能脱离做官的榨取,做官的富度愈高,被榨的经济愈困,这便是我们中华民国最大的一个通病。此病不除,永远没有强国之一日。你如果不信,请看人家欧美国家,凡是怀抱大志、想要做头等富翁的,他决不投身于军政两途。他们是要以自由之身,经营永久无限的伟大事业。凡是做官或带兵的人,他们是因性之所好,情愿牺牲了做富翁的资格,而甘心为民众服务,做终身的公仆。他们的薪俸虽然很优,究竟最高限度也不过仅应生活的需要,要想厚积资产,留遗子孙,万万做不到的。他们不能于应得薪俸之外多取一文,人民监督很严,法律也不容许,所以贪赃枉法之事,虽不能说绝对没有,到底轻易不能发现于欧美官场。这就因为他们认定了是做官,并不是做买卖,同我们中国官场,恰恰形成一个反比例。你不要把这事看小了,这便是中外贫富强弱之所由分。我中国从今而后,若不把做官的思想根本铲除,把做官发财的途径完全杜塞,我敢下断语,只有走进亡国的一条路,决不会走进兴国的一条路。可怜你做了多半世的宫,连这种道理还勘不破,也就无怪我们中国,永远没有好的希望了。”

文锦这一大套议论,真是慨乎言之,在国华耳中,从来就不曾听人说过这样话。其实也难怪,他在前清时代,已经做到头二品大员,及至到了民国,更是坐镇岩疆,无异海外天子。所有前后左右的人,全是趋承恐后,迎合唯谨,谁敢以这刺耳之言招他不快。如今周女士当头棒喝,直然向他下了这一篇严厉训词。他平心想一想,人家说的何尝不是?可惜我空空做了这许多年大官,又自诩为文成武就,到头来却还不如一个妇人的志向清高,眼光远大,真真要叫人愧死。但他连带又想到,照周文锦这样才女,实在超出于蔡文姬、谢道韫、李清照、朱淑贞之上,我有她这样一位贤内助,随时提撕警觉,将来的勋业必不难彪炳一时,就是眼前的问题,也自能谈笑解决。他想到这里,便笑道:“夫人金石之言,下官自当永铭心版。只是总统委托的事,究应如何解决?还望夫人指点迷津,我好早早着手,不致误了早晚的选举会,这也是顶要紧的。”文锦听他又折到本题,便从容答道:“真是我顾了大发议论,反倒把正文抛弃了。这件事要叫我看,最好是收买几个平民党的分子,投在上海的机关中,明着是帮他们反对项公,暗着给你通声气。等一切全布置好了,却催他们早早发动,他们只一发动,便是投身陷阱之中,可以一劳永逸,将他们驱逐出国。他们既置身国外,当然无力再反对选举。至于江西的事,如下棋布子一样,你赶快派一支劲旅,布置在苏赣交界之地,然后用和平手段,先以好言劝告,再请中央派代表去调和。使江西当局,首鼠两端,不能决定和战政策。我们却出其不意,将江西袭取过来,使该党在南省,失去了这一块根据地。以后项公的事业,自然可以稳固不摇。你想这两条计策,可行不行呢?”国华鼓掌道:“妙计妙计!做奸细的人才,我这里尽有。只需委托一两个首领,他们再去招致,准保临时可以成功。至于派兵的事,我正想提拔一个门生,此人于你我婚事大大有功,我正想设法酬劳他,最好派他去打江西,将来可以稳稳地得一个江西都督。也不枉他为你我的事,花了若许金钱,受了很大辛苦。况且他得了江西省,与我们江苏结为唇齿,我的地位,益发如金城汤池,这真是一举两益的事,为什么不叫他去呢?”文锦笑道:“你说的这个门生,可是师长李粹吗?”国华笑道:“你真是水晶眼玻璃心,怎么一猜就猜对了呢?”文锦道:“这也用不着猜,我一看李粹的精神气度,便不是久居人下者,将来开府一省自在意中。不过他的两眼有凶杀,将来恐怕不能得到善终。”国华道:“我们当武人的,凶死是本分,善终是侥幸,无论何人,也没有把握。不过凶死与凶死不同,死在阵上,马革裹尸,那才是有价值的凶死呢!”国华正说到这里,忽见素娟在门前同人谈话,说:“你先候一候,等我回明都督,再候示下。”她说罢轻移莲步,来至国华面前,低声回道:“李嫂传进话来,说现有参谋长熊尔奇说公府有要电,面呈都督阅看。请示姑老爷,还是见他不见?”素娟本是陪房的丫鬟,所以称国华为姑老爷,国华也很爱听这种称呼,便笑向素娟道:“你传我的话,就说即刻出见,请他候一候好了。”素娟传出话去,文锦向国华道:“你快去看一看吧,多半还许为江西的事呢。”

国华匆匆出来,在内花厅同熊尔奇会面。尔奇取出电报来,呈与国华。国华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不觉失声说道:“果然不出夫人所料。”他无意中说了这么一句,自己回想,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熊尔奇真是善于逢迎的好手,他正颜厉色地躬身回道:“帅夫人当然有先见之明,门生见屡次批牍,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国华不承望尔奇居然能这样随机应变,拣自己爱听的话说,不觉喜形于色,索性拉下脸皮来,向尔奇笑道:“新娶的你这位师娘,实在是我一个好臂助,她的见识确乎高我十倍,将来连你们都可以间接地长不少学问呢。”尔奇道:“这是自然,门生早将师娘的批词敬谨缮录,早晚捧读寻绎,实在获益匪浅。”国华又秘密地告知尔奇,怎样给公府回电,尔奇遵谕退下。国华拿着这一纸电报,兴滋滋地来见夫人,双手呈上,请夫人阅看。夫人看了,微然一笑,说:“他们的计算,果然与我大致相同,但内中说总理有秘计,尚未布置就绪,叫咱们先将劲旅预备停妥,将来候令动员云云。不知是一种什么密计?这个哑谜,还真有点难猜呢。”国华道:“目前的总理是美大个子,他向来广有阴谋,这一次不定要用什么法子收拾江西呢。我已经授意熊尔奇给公府回电,凡事候令而行,决不有误。明天告知李粹,就叫他预备上海的事,我们却要加紧进行,一面向公府秘密报告,这也是一件空前的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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