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胡统领同周老爷虽然比前冷淡了许多,然而有些事情终究不能不请教他,所以心上虽不舒服,面子上还下得去。周老爷虽也觉得,也不好说甚么。
一日接到省宪批禀,叫胡统领酌留兵丁,以防余孽,其余概行撤回,各赴防次;并饬胡统领赶把善后事宜,一一办妥,率同回省。胡统领一得此信,别的都不在意,只有开造报销是第一件大事。出兵一次,共需军装若干,枪炮子药若干,兵勇们口粮若干;土匪抗官拒捕,共失去军装若干,用去枪炮子药若干,兵勇受伤津贴若干;无辜乡村被累,抚恤若干;打了胜仗,犒赏若干;办理善后,预备若干。先扎了一篇底帐。想了半天,没有一个人可以办得此事,只得仍把周老爷请来,同他商量。周老爷道:“容易。有些事情叫首县庄令去办,其余的由我们自己斟酌一个数目。等卑职商同粮台黄丞,传知各营官一声,叫他们具个领纸上来,要开多少就多少,还有什么不成功的。”胡统领道:“不瞒老兄说:兄弟这个差使,耽了许多惊,受了许多怕,虽然得了个随折,其实也有名无实。总得老哥费心,替兄弟留个后手,帮兄弟出把力,将来兄弟另图厚报。”周老爷道:“大人委办的事,卑职应得效劳,况是大人分内应得的好处。”嘴里如此说,心上早已打了主意。等到退了下来,一切费用,任意乱开,约摸总在六七十万之谱。先送上胡统领过目。胡统领道:“太开多了,怕上头要驳。”周老爷道:“卑职的事,别人好瞒,瞒不过大人。卑职自从过班到如今,还没有引见,已经背了一万多银子亏空。现在蒙大人栽培,趁着这个机会,一来想把前头的空子弥补弥补,二来弄个引见盘缠,就是引见之后,一到省也不会就得甚么差使,总得空上二三年,免得再去拖空子,这个都是大人栽培卑职的。至于大人的事,卑职感恩知己,自当知无不言。这桩事情下来,虽瞒得一时耳目,终究一定有人晓得,既然晓得,保不住就要说话。多开少开,总是一样。将来回省之后,幕府里面,同寅当中,应该应酬的地方,少不得还要点缀点缀。所以卑职也要商通了首县庄令、粮台黄丞,方可办得。”胡统领一听他口气,虽然推在别人身上,知道他已经存了分肥念头,心上老大不愿,忙道:“老兄要引见,兄弟另外借给老兄。现在的事,只要切实替兄弟帮忙,兄弟没有不知道的,将来一定另图厚报。就是黄、庄两人,兄弟亦自有帮他们忙的地方。总之,报销上去的数目还要斟酌。”周老爷明晓得胡统领心上不愿意他分肥。忽然想到从省里临来的时候,戴大理嘱咐他的一番话,说胡统领的为人,吃硬不吃软。“我今同他商量,他竟其不答应。现在忙了这多天,连个随折都没弄到,看他样子还像怪我不替他出力似的。出了好心没有好报,看来为人也有限。若不趁此赚两个,将来还望有别的好处吗。至于他说将来怎样帮忙,也不过嘴上好看。现在的人都是过桥拆桥的,到了那个时候,你去朝他张口,他理都不理你呢。为今之计,只有用强横手段,要作弊大家作弊,看他拿我怎么样。”主意打定,正待发作,忽又转念一想道:“且慢。我今同他硬做,倘或彼此把话说僵,以后事情倒不好办。现在这里的人又没一个可以打得圆场的。我看此事须得如此如此,方能如愿。”一面打算,一面答应了几声“是”,说:“大人吩咐的话,实在叫卑职刻骨铭心。卑职蒙大人始终成全,还有什么不替大人出力的。”胡统领道:“如此甚好,将来兄弟自有厚报。”
周老爷见话说完,退了下来,回到自己船上。此时主意早经打定,便命跟班的拿了帖子,跟着进城,去拜县丞单太爷。原来这里的县丞姓单名逢玉,大家都尊他为单太爷。自从到任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平时同绅士们还说得来。只因他为人骗功最好,无论见了什么人,一张嘴竟像蜜炙过的,比糖还甜,说得人家心上发痒,不能不同他要好。
严州虽然是座府城,并没有什么大绅士,顶大的一个进士底子的主事。因为发达的晚,上了年纪,所以不到京里去做官,只在家里管管闲事,同地方官往来往来,包揽两件词讼,生发生发,借此过过日子。虽然也没有甚么大进项,比起没有发达的时候,在人家坐冷板凳,做猢狲大王,已经天悬地隔了。这位主事老爷姓魏名翘,表字竹冈,就住在本城南门里头。只因本年十月十二是他亲家生日,他亲家是屯溪有名的茶商,姓汪名本仁,他所以特地预早一个月奔了前去:一来拜亲家的寿,二来顺便看看女儿,三来再打两百块钱的秋风,回来好做过冬盘缠。后来严州信息不好,家里写信给他,催他回去,汪本仁说:“亲家,现在正是乱信头上,你年纪大了,犯不着碰在刀头上,我这里专人去打听,如果势头来得凶,连你宝眷一块接了来,就在我这里权且顿身。倘若没有什么事情呢,你再回去不迟。”魏竹冈听了亲家的话,只得权时忍耐。等到胡统领大兵一到,土匪平静,他儿子又赶了信去,连着前头他亲家汪本仁派往严州的人也就回来了。魏竹冈晓得家乡无事,把心放下。其时,亲家的生日早经做过。他又住了几时,辞别起身。亲家知道他是靠抽丰过日子的,于盘缠之外,加送了他二百块钱的年敬。女儿又在自己私房当中,贴了他二百块钱,总共得了四百块钱回家度岁,倒也心满意足。冬天水干,船行极慢,一路上滩下滩,足足走了十几天,方到严州。
其时胡统领已奉到省宪催他回去的公事,同周老爷商量开造报销的数目。周老爷因为胡统领不能遂他的心愿,晓得这里县丞单太爷神通广大,他二人从前在那里又同过事,交情自与别人不同,所以特地进城拜望他,同他商酌一个借刀杀人的办法。单太爷听了会意,便说:“这事情你老堂台出不得面:一来关系名声;二来同统领闹翻之后,也没人打得圆场。依晚生愚见,不如找个人出来教给他去做,等他做好之后,稍些分点好处与他。等他做恶人,我们做好人。应得帮腔的地方,我们就在里头帮两句,岂不更有把握?”
周老爷便把魏竹冈保了上去,说道此人如何能干,“无论甚么事情都做得出。他一年帮晚生忙的地方很不少,晚生一年帮他忙的地方也不少。托了他,保管成功。但是此人两月头前就到屯溪去拜他亲家的寿,目下不知道已经回来没有。”说罢,便叫跟班:“拿我的片子,到南门里魏府上打听魏大老爷屯溪回来没有。立等回信。”跟班的去不多时,回来禀报:“魏大老爷是刚刚昨天夜里转的。回为路上受了一点风寒,在家里养病,所以还没有过来,叫小的回来先替老爷请安,说有什么事情就请过去谈谈。”单太爷点点头,跟班的退了下去。周老爷便催他立刻去看魏竹冈,“好歹今晚给我一个回信”。单太爷满口答应。
等送过周老爷,他也不坐轿,便衣出得衙门,只带一个小跟班的,拿了一根长旱烟袋,一直走到魏家门口,通报进去。魏竹冈请他书房相见。进得门来,作揖问好,那副亲热情形画亦画不出。一时分宾归坐,端上茶来。两个人先寒暄了几句,随后讲到土匪闹事。魏竹冈一向是以趋奉官场为宗旨的,先开口说道:“这位统领同兄弟乡榜先后只隔一科。他中举人的座师,就是兄弟会试的房师。他的朱卷我看见过,笔路同我一样,只可惜单薄些,所以不会中进士。我二人叙起来还是个同门,难得他到我们这里办了这们一件事。等我的病好些,我得去拜他一趟,一来叙叙同门之谊,二来我们地方上的绅士应得前去谢谢他。将来等他回省的时候,我还要齐个公分,做几把万民伞送他,同他拉拢拉拢。将来等他回省之后,省里有什么事情,也好借他通通声气。老哥是自己人,我的事是不瞒你的。你说我这个主意可好不好?”单太爷道:“好是好的。但是现在的人总是过桥拆桥,转过脸就不认得人的。等到你有事去请教他,他又跳到架子上去了。依我之见,现在倒不如趁此机会想个法子,弄他点好处,我们现到手为妙。等到好处到手,我们再送他万民伞。那是大家光光脸的事情,有也罢,没有也罢。好在是众人的钱,又不要你自己掏腰,倒也无甚出入。”
魏竹冈听了诧异道:“怎么这件事情还有什么好处在内?兄弟敲竹杠也算会敲的了,难道这里头还有竹杠不成?”单太爷道:“不是我说,你几乎错过。我晓得你从屯溪回来,一路受了些辛苦,所以特地备下这分厚礼替你接风。”魏竹冈听了,心痒难抓,忙问:“到底是个甚么缘故?”单太爷道:“你出门两个月,刚刚回来,也不曾出过大门,无怪乎你不晓得。等我来告诉你。”说着,便把此事始末,说了一遍,又道:“当初并没有甚么土匪,不过城厢里出了两起盗案。地方文武张大其词,禀报到省,上头为所蒙蔽,派了胡统领下来。其时地方上早经平安无事。偏偏又碰着这位胡统领好大喜功,定要打草惊蛇,下乡搜捕。土匪没有办到一个,百姓倒大受其累。统领自以为得计,竟把剿办土匪,地方肃清禀报上去,希图得保。现在又叫他手下的人开办报销,听说竟其浮开到一百多万。害了百姓不算数,还要昧着天良,赚皇上家的钱。这样的人,亏你认作同门,还要去拜谢他呢!”魏竹冈道:“据你说来,真正岂有此理!他下乡骚扰百姓,百姓吃了他的苦,为什么不来告呢?”单太爷道:“这是我们这位堂翁办的好事。百姓起初原来告的,不知道怎么一来,一个个都乖乖的回去,后来一点动静都没有了。”魏竹冈道:“这事情我不相信,我倒要去问问他。一个地方官有多大,只知谄媚上官,罔恤民隐,这还了得吗!”说罢,立刻亲自下座,到书案桌上取出信笺笔砚,先写一封信给本县庄大老爷。单太爷劝他不要写,他一定要写,信上隐隐间责他办事颟顸,帮着上司,不替百姓伸冤“兄弟刚从屯溪回来,就有许多乡亲前来哭诉,一齐想要进省上控,是兄弟暂将他们压住。到底这件事老公祖是怎么办的?即望详示”云云。
写完立刻差人送去,并说立等回信。一面仍同单太爷商量敲竹杠的法子。不多一刻,庄大老爷回信已到。魏竹冈拆开看时,不料上面写的甚是义正词严,还说甚么:“百姓果有冤枉,何以敝县屡次出示招告,他们并不来告?虽然来了几起人,都是受土匪骚扰的,并没有受过官兵骚扰,现有他们甘结为凭。况且被害之人,敝县早经一一抚恤,领去的银子,都有领状可以查考。敝县忝为民上,时时以民事为念,这不替百姓伸冤的话是那里来的?还求详细指教”各等语。魏竹冈看完之后,把舌头一伸,道:“好利害!如今倒变了他的一篇大理信了。”单太爷道:“我们这位堂翁是不好缠的,劝你不必同他罗苏,还是想想你们贵同门胡统领的法子罢。”
魏竹冈听了踌躇道:“不瞒老哥说,下头的竹杠小弟倒是敲惯的。我们这些敝乡亲见了小弟都有点害怕,还有乡下人,也是一敲就来。人家骂小弟鱼肉乡愚,这句话仔细想来,在小弟却是‘当仁不让’,倒是这上头的竹杠兄弟却从来没有敲过,应得用个甚么法子?”单太爷道:“只要有本事会敲,一敲下去,十万、八万也论不定,三万、二万也论不定,再少一万、八千也论不定:看甚么事情去做,要敲敲大的。至于今天说官司,明天包漕米,什么零零碎碎,三块、五块,十块、八块,弄得不吃羊肉空惹一身骚,那是要坏名气的,这种竹杠我劝你还是不敲的好。要弄弄一笔大的。就是人家说我们敲竹杠,不错,是我的本事敲来的,尔其将奈我何,就是因此被人家说坏名气,也还值得。”魏竹冈听了,心上欢喜,张开胡子嘴,笑的合不拢来。笑了一会,说道:“我也不想十万、八万,三万、两万,只弄他一万、八千,拿来放放利钱,够了我的养老盘缠,我也心满意足了。如今倒是怎么样敲法的好?还是写信,还是当面?”单太爷想了半天,道:“当面怕弄僵,还是写信的好。你写信只管打官话,是不怕他出首的。有甚么事情,里头我有一个至好朋友替我做内线。见事论事,随机应变,依我看来,断没有不来的。”
说到这里,伺候他的小厮上来请吃饭。魏竹冈不答应,看他意思,想要把信写好再吃饭。只见他走到书桌跟前坐下,开了墨盒子,顺手取过信笺,一只手摸着笺纸,一只手拿了一枝笔,将笔头含在嘴里,闭着眼睛出神。却不料单太爷自从下午到此,已经坐了大半天,腹中老大有点饥饿,又不便一人先吃,只得催他吃过晚饭再写。魏竹冈至此方悟客人未曾吃饭,连忙吩咐小厮进去说:“今天有客在此,菜不够吃,快去添样菜来。”小厮进去多时,方见捧了一小碟炒鸡蛋出来。安排匙箸都已停当,二人一同入座。单太爷举眼看时,只见桌上的菜一共三碟一碗:一碟炒蚕豆,一碟豆腐乳,一碟就是刚才添出来的鸡蛋,一碗雪里红虾米酱油汤。等到将饭摆上,乃是开水泡的干饭。魏竹冈举箸相让,谦称“没有菜。”单太爷道:“好说。彼此知己,只要家常便饭,本来无须客气。”一面吃着,魏竹冈又拿筷子夹了一小块豆腐乳送到单太爷碗上,说道:“此乃贱内亲手做的,老哥尝尝滋味如何。”单太爷连称“很好……。”说话间,魏竹冈已吃了三碗泡饭,单太爷一碗未完,只听他说了声“慢请”,立起身来,走过去拔起笔来写信。幸而他是两榜出身,又兼历年在家包揽词讼,就是刀笔也还来得,所以写封把信并不烦难。等到单太爷吃完了饭过来看时,已经写成三四张了。
他一头写,单太爷一头看;等到看完,他亦写完。只见上头先写些仰慕的话,接着又写了些自己谦虚的话,末后才说到:“本城并无土匪作乱。先前不过几个强盗,打劫了两家当典、钱庄。城厢重地,迭出抢案,地方官例有处分;乃地方官为规避处分起见,索性张大其词,托言土匪造反,非地方官所能抵御,以冀宽免处分。上宪不察,特派重兵前来剿捕。议者皆谓阁下到此,亟应察访虚实,镇抚闾阎。乃计不出此,而亦偏听地方文武蒙蔽之言,以搜捕遗孽为名,纵所部兵四出劫掠,焚戮淫暴,无所不为。合境蒙冤,神人共愤。现在梓里士民,争欲联名赴省上控。幸鄙人与执事谊属同门,交非泛泛,稔知此等举动皆不肖将弁所为,阁下决不出此。惟探闻上控呈词,业经拟定,共计八款,子目未详。叨在知交,易敢不以实告。应如何预为抵制之处,尚祈大才斟酌,并望示复为盼。”各等语。
单太爷看了,连连拍手称妙。魏竹冈道:“我只同他拉交情,招呼他,看他如何回答我。”单太爷道:“听里头朋友说,他还有朦开保案、浮开报销几条大劣迹,为什么不一同叙进?”魏竹冈拿手指着“共计八款”四个字,说道:“一齐包括在内,给他个糊里糊涂的好。等他来问我,我再一样一样的告诉他。我的信只算要好通个信,我犯不着派他不是,所以信上有些话一齐托了别人的口气,不说是我说的,只要他觉着就是了。”单太爷听了甚为佩服,连说:“到底竹翁先生是做八股做通的人,一通而无不通。……小弟是没有读过书,主意虽有,提起笔来就要现原形的。”魏竹冈道:“这也怪不得你。你若八股做通,你早已上去,也不在这里做县丞了。”正说着,将信封好,开了信面。怕自己的跟人不在行,交给单太爷的小跟班即刻去送,叫他到船上说是魏家来的,守候回信,千万不可说明是单太爷的家人。小跟班的答应着去了。约摸两个钟头,方才拿了一张回片回来,说:“有信明天送过来。”魏竹冈道:“我这个信不是甚么容易复的,定要斟酌斟酌,且看他明日回信如何写法,再作道理。倘若没有回信,好在你有位朋友在里头,就托他探个信,告诉我们一声。或者再写一封信去,或者商量别的办法。”单太爷答应着,又说了些别的闲话,方才回去。按下不表。
且说周老爷自从辞别单太爷出城之后,一直回到船上。毕竟心怀鬼胎,见了胡统领比前反觉殷勤。胡统领本是个随随便便的人,倒也并不在意。等到晚上吃过夜饭,正是几个随员在大船上趋奉统领的时候,忽见船头上传进一封信来,说是本地绅衿魏大老爷那里写来的。
胡统领听了诧异,连忙接在手中一看,只见上面写明“内要信送呈胡大人勋启”,下面只写着“魏缄”两个字,还有“守候福音”四个小字。一头拆信,一头心上转念:“我并不认得此人,这是那里来的?”信封拆破,掏出来一看,先是一张名片,刻着“魏翘”两个大字,后面注着“拜谒留名,不作别用”八个红字。另用墨笔添写“号竹冈,某科举人、某科进士、兵部主事、会试出某某先生之门。”胡统领看了明白:“是要我晓得他与我同门的意思。看来总是拉拢交情,为借贷说项地步。”因此并不在意,从从容容将信取阅。及至看到一半,说着“并无土匪”的事,心中始觉慌张;兼之一路看来,无非责备他的话头,因此心上很不舒服;及至临了,叙到他两个本是同门,因此特地前来关照,以及“守候回信”等语。他翻来复去看了两遍,一声不响。众随员瞧看也摸不着头脑。周老爷虽已猜着九分九,也只好装作不知,一傍动问:“是那里来信?为的甚么事情?”胡统领不说甚么,但把信交在周老爷手中,说了声“你去看”,自己躺下吃烟。周老爷接信在手,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心内早已了然,口中不便说出。只说:“奇怪得很!看他来信倒着实同大人要好,所以特地前来关照。”胡统领道:“他虽然与我同门,我又何曾认得他?你说他同我要好,所以特来关照,据我看来,只怕不是好意思呢!”周老爷道:“这也不见得。倘若他不同大人同门,或者难保,既然同大人有此一层交情,借此拉拢,或者有之。倒是他信面上写明白守候回信,现在怎样回他?”胡统领道:“给他个回片,先叫来人转去,等明天访明实在,有回信再给他送去。”家人们答应一声,取出名片交给来人,叫他回去销差。
这里胡统领抽了几口烟,一声不响,等到过足了瘾,坐起来对周老爷说道:“我看这件事情不妙。好在眼前都是自己人。这件事情倘若闹了出来,终究有点不便。怎么想个法子预先布置布置的好。事不宜迟,办事越慢,花钱越多。就是我从前谋这个差使的时候,军机王大人跟前经手的朋友是他的内侄,这条路原是再好没有。他只叫我送三千银子的贽见,包我得这个差使。我嫌多没有理他。后来托了别人,一花花了五千,经手的还要谢仪,一共花了六千,足足的耽搁了半年事情才成功。兄弟是过来人,这点机关我还懂得。诸位替我想想看,可是不是?”文七爷接口道:“大人这事怕什么!大人是上头派了来的,无论事情办的错不错,一来上头总得护着大人,断不肯自己认错;二来县里有他们乡下人的甘结、领状,都是真凭实据。他们有多大胆子敢上控!直捷可以不理他。”胡统领尚未开言,周老爷道:“怕呢原是没有什么怕他,但是等到事情闹出来,大家没有味,这种人直捷是地方上的无赖,胜之不足为荣,败之反足为辱。还是大人的明鉴,预先布置的好。”文七爷道:“只要我们理直气壮,怕他怎的!”胡统领道:“文大哥,周某人话不错。兄弟的脾气,宁可息事,花两钱算什么,只要小的去,大的来,就有在里头了。但是总得有个人先去探探口气,我们才好商量。”周老爷道:“是。先去探探口气,果然是美意,我们也乐得同他拉拢拉拢。大人就给他一角公事,或者请他清查本地被土匪扰害的灾户,借此为名,等他开支几两银子的薪水,这是好的一面说法。倘若存了别的主意,大人跟前卑职要直谈的,那是他一定存了敲竹杠的意思。但是现在先写信,看来事情一定还可挽回,大人也不必烦心。这里的捕厅姓单,同卑职是十几年的相好,听说他同本地这些人还联络得来,卑职就去找他当中疏通疏通,将来事成之后,大案里头,求大人赏他一个保举就是了。”胡统领道:“这是惠而不费的,我又何乐而不为呢。但是你老哥见了单县丞,只说你托他,不必提出我来。各式事情,我们心照就是了。”周老爷答应着说:“明天一早就进城去。事情要办的快,总要明天一天里头了结才好。”胡统领道:“是啊。如此我也不留你们多坐了。你们各自回船歇息,明天好办正经。”于是各随员一齐辞别退去。
到了次日,周老爷果然起了一个早,坐轿进城会见单太爷,讲起昨夜统领的情形,知道事有把握。单太爷帮着敲了竹杠,统领还要保举他,真是名利兼收,非常之喜,连说:“晚生倘能因此过班,已是老堂翁的提拔。……至于银钱里头,用着晚生出力的地方,晚生无不竭力,无论多少好处,一齐都是你堂翁的。至于魏老朋友那里,有兄弟去抗,少则一头二千,多则三五六千,随你堂翁的便。他坐在家里那里来得这些银子,多了岂不是白便易他呢。”周老爷听了,自然也自欢喜。又商量了一回,仍旧出城禀见统领,说起这魏竹冈的为人:“据单县丞说,竟其不是个好东西,而且同京里张昌言张御史是姑表兄弟,所以在地方上很不安分。地方官看他表弟面上,有些事情都让他,不同他计较。单县丞虽然同他要好,晓得他利心太重,有些话也只好说起来看。总之,想敲一个大竹杠是实情。”胡统领听了踌躇道:“少呢,我们那里不花两钱,如果要的多,也只好听他的便了。”周老爷道:“据单县丞说,只怕开出口来不会少呢!”胡统领听了诧异道:“怎么单县丞晓得他要敲我的竹杠?”周老爷连忙分辨道:“他如何会晓得,也不过外头听来的传言,他听见大人肯赏他保举,他感激的了不得,立刻就到姓魏的那里探听去了。”
周老爷正同统领说话的时候,忽然船头上有人来回说:“有客到隔壁船上拜周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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