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时筱仁自从结交了王博高,得拜在徐大军机门下。徐大军机本来是最恨舒军门的,屡次三番请上头拿他正法。无奈上头天恩高厚,不肯轻易加罪大臣,又加以外面华老爷,里面黑大叔,替他一力斡旋,所以但把他羁禁在刑部天牢,从缓发落。徐大军机因扳他不动,心上自不免格外生气。不但深恨舒军门,连着舒军门保举的人亦一块儿不喜欢;只要人提起这人是舒某保过的,或者是在广西当过差的,他都拿他当坏人看待。此番时筱仁幸亏走了王博高的路。博高是徐大人得意门生,晓得老师脾气,预先进去替时筱仁说了多少话,又道:“时某人虽是舒某人所保,但时某人着实漂亮,有能耐,而且并没有在广西当过差使。”徐大军机一听是舒某人所保,任你说的如何天花乱坠,心上已有三分不愿意。后来又亏得王博高把时筱仁的贽见呈了进来,徐大军机一看,数目却比别的门生不同,因此方转嗔为喜,解释前嫌,不向他再追究前事了。黄胖姑又趁这个挡口劝时筱仁在华、黑二位面前大大的送了两分礼,一处见了一面。从此这时筱仁赛如拨云雾而见青天,在京城里面着实有点声光,不像从前的销声匿迹了。
时筱仁又托黄胖姑替他捐过了班。他生平志向很不小,意思想弄一个人拿他保荐使才,充当一任出使大臣,以为后来升官地步。主意打定,先去请教老师徐大军机。无奈琉璃蛋生平为人,到处总是净光的滑,不肯担一点干系,而且又极其守旧。听了他话,连连摇头,道:“不妥,不妥!做出使大臣要到外洋,到外洋就要坐火轮船,火轮船在海里走,几天几夜不靠岸,设或闹点事情出来,那时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老师救不了你。我不能救你还是小事,你家里还有妻儿老小,将来设或问我要起人来,我拿甚么还他呢?我看你还是先去到省,等到历练几年,弄个送部引见,保举放任实缺做做,倒是顶稳当的一条路。老弟,你万万不可错打主意,那时悔之无及!”时筱仁道:“门生本来已经指省江苏。此番到省,总求老师格外栽培,赏两封信,不要说是署缺,就是得个差使,也可以贴补贴补旅费。”徐大军机无奈,只得应允。
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时筱仁又在京城里面鬼混了半个多月,等把各式事情料理清楚,然后坐了火车出京。他老先生到了天津,又去禀见直隶制台。这位制台是在旗,很讲究玩耍的。因为他是别省的官,而且又有世谊,便不同他客气。等他见过出去之后,当天就叫差官拿片子到他栈房里去谢步,并且约他次日吃饭。他本想第二天趁了招商局安平轮船往上海去的,因此只得耽搁下来。
到了第二天,席面上同座的有两个京官:一个是主考,请假期满;一个是都老爷,丁艰起服,都由原籍进京过天津的。还有两个:一个客官,是才放出来的镇台,刚从北京下来;一个也是江南记名道,前去到省的。连时筱仁宾主共六个人。未曾入座,制台已替那位记名道通过姓名,时筱仁于是晓得他叫佘小观。一时酒罢三巡,菜上六道。制台便脱略形迹,问起北京情形。在制台的意思不过问问北京现在闹热不闹热,有什么新鲜事情。时筱仁尚未开口,不料佘小观错会了宗旨,又吃了两杯酒,忘其所以,竟畅谈起国事来,连连说道:“不瞒大帅说,现在的时势,实在是江河日下了!……”制台听了诧异,楞住不响,听他往底下讲。他又说道:“不要说别的,外头一位华中堂,里头一位黑总管,这他两个人无钱不要,只要有钱就是好人。有这两个人,国事还可以问吗!”这位制台从前能够实授这个缺,以及做了几多年一直太平无事,全亏华、黑二人之力居多,现在听见佘小观骂他,心上老大不高兴。停了一会,慢慢的问道:“老兄在京里可曾见过他二位?”佘小观趁着酒兴,正说得得意,听了这问,不禁叹一口气道:“‘在他檐下走,怎敢不低头!’大帅连这句俗语还不知道吗。上头纵容他们,他们才敢如此,还有甚么说的!”制台是旗人,另有一副忠君爱国的心肠,一见佘小观说出这犯上的话来,连连象话打断他的话头,怕他再说出些不中听的来,被旁人灌在耳朵里,传了进去,连自己都落不是的。
一霎时酒阑人散。时筱仁回到客栈,晓得这佘小观是自己同省同寅,而且直隶制台请他吃饭,谅来根基不浅,便想同他结识,一路同行,以便到省有得照应。谁料见面问起,佘小观还要在天津盘桓几日,恋着侯家后一个相好,名字叫花小红的,不肯就走。时筱仁却因放给黄胖姑的十万头在京城里只取得一半,连过班连拜门早已用得干干净净,下余五万,胖姑给他一张汇票,叫他到南京去取。他所以急于到省,不及候佘小观了。
单说佘小观道台在天津一连盘桓了几日。直隶制台那里虽然早已禀辞,却只是恋着相好,不肯就走。他今天请客,明天打牌,竟其把窗子当作了公馆。后来耽搁了时候太长久了。朋友们都来相劝,说:“小翁既然欢喜小红,何妨就娶了他做个姨太太呢?”那知这佘道台的正太太非凡之凶,那里能容他纳妾,佘道台也只是有怀莫遂,抱恨终天而已。又过了两日,捱不过了,方与花小红挥泪而别。花小红又亲自送到塘沽上火轮船,做出一副难分难舍的样子,害的佘道台格外难过。
等到轮船开出了口,就碰着了大风,霎时颠播起来,坐立不稳。在船的人,十成之中倒有九成是呕吐的。佘道台脾虚胃弱,撑持不住,早躺下了,睡又睡不着,吃又吃不进。幸亏有花小红送的水果拿来润口。好容易熬了三天三夜,进了吴淞口,风浪渐息,他老人家挣扎起来。又挣了一会,船拢码头,住了长发栈。当天歇息了一夜,没有出门。次日坐车拜了一天客。当天就有人请他吃馆子,吃大菜,吃花酒,听戏。他一概辞谢。后来被朋友亲自来拖了出去。到了席面上,叫他带局,他又不肯,面子上说“恐怕不便”,其实心上恋着天津的相好,说:“他待我如此之厚,我不便辜负他!”所以迸住不叫别人。
过了两天,就坐了江裕轮船一直往南京而去。第三天大早,轮船到了下关,预先有朋友替他写信招呼,晓得他是本省的观察,下船之后,就有一爿甚么局派来四名亲兵,替他搬运行李。他是湖南人,因为未带家眷,暂时先借会馆住下,随后再寻公馆。一连几天,上衙门拜客,接着同寅接风,请吃饭,整整忙了一个月方才停当。
列位看官:要晓得江南地方虽经当年“洪逆”蹂躏,幸喜克复已久,六朝金粉,不减昔日繁华。又因江南地大物博,差使很多,大非别省可比。加以从前克复金陵立功的人,尽有在这里置立房产,购买田,以作久远之计。目下老成虽已凋谢,而一班勋旧子弟,承祖父余荫,文不能拈笔,武不能拉弓,娇生惯养,无事可为,幸遇朝廷捐例大开,上代有得元宝,只要抬了出去上兑,除掉督、抚、藩、皋例不能捐,所以一个个都捐到道台为止。倘若舍不得出钱捐,好在他们亲戚故旧各省都有,一个保举总得好几百人,只要附个名字在内,官小不要,起码亦是一位观察。至于襁褓孩提,预先捐个官放在那里,等候将来长大去做,却也不计其数。此外还有因为同乡、亲戚做总督奏调来的;亦在羡慕江南好地方,差使多,指省来的:有此数层,所以这江南道台竟愈聚愈众。
闲话少叙。却说佘小观佘道台,他父亲却也是个有名的人,曾经做过一任提督。他自己中过一个举人,本来是个候选知府,老太爷过世,朝廷眷念功勋,就赏了他个道台,已经是“特旨道”。毕竟他是孝廉出身,比众不同,平时看了几本新书,胸中老大有点学问,欢喜谈论谈论时务。有些胸无墨汁的督、抚,见他如此,便以天人相待。就有一省督、抚保举人材,把他的名字附了进去,送部引见,又交军机处记名。若论他的资格,早可以放实缺了,无奈他老人家虽是官居提督,死下来却没有什么钱。无钱化费,如何便能得缺。齐巧此时做两江总督的这一位是他同乡,同他父亲也有交情,便叫他指分江南,到省候补。
他自从到省之后,同寅当中不多几日已经很结识得几个人:不是世谊,便是乡谊,就是一无瓜葛的人,到了此时,一经拉拢,彼此亦就要好起来。所谓“臭味相投”,正是这个道理。却说他结识的几个候补道:一个姓余,号荩臣,云南人氏;现当牙厘局总办。一个姓孙,号国英,是直隶人;现充学堂总办。这两个都是甲班出身。一个姓藩,号金士,是安徽人,现当洋务局会办。一个姓唐,号六轩,是个汉军旗人,现充保甲局会办。还有旗人叫乌额拉布,差使顶多,上头亦顶红。这五个人,连着佘小观,一共六位候补道,是常常在一起的。六个人每日下午,或从局里,或从衙门里,办完公事下来,一定要会在一处。
江南此时麻雀牌盛行,各位大人闲空无事,总借此为消遣之计。有了六个人,不论谁来凑上两个,便成两局。他们的麻雀,除掉上衙门办公事,是整日整夜打的。六人之中算余荩臣公馆顶大,又有家眷,饮食一切,无一不便,因此大众都在这余公馆会齐的时候顶多。他们打起麻雀来,至少五百块一底起码。后来他们打麻雀的名声出来了,连着上头制台都知道。有天要传见唐六轩,制台便说:“你们要找唐某人,不必到他自己公馆里去,只要到余荩臣那里,包你一找就到。”制台年纪大了,有些事情不能烦心,生平最相信的是“养气修道”,每日总得打坐三点钟,这三点钟里头,无论谁来是不见的。空了下来,签押房后面有一间黑房,供着吕洞宾,设着乩坛,遇有疑难的事,他就要扶鸾。等到坛上判断下来,他一定要依着仙人所指示的去办。倘若没有要紧事情,他一天也要到坛好几次,与仙人谈诗为乐。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如此,倒也乐此不疲。所以朝廷虽以三省地方叫他总制,他竟其行所无事,如同卧治的一般。所属的官员们见他如此,也乐得逍遥自在。横竖照例公事不错,余下工夫,不是要钱便是玩女人,乐得自便私图,能够顾顾大局的有几个呢?
佘小观又有三件脾气是一世改不掉的。头一件打麻雀。自到江南,结识了余荩臣,投其所好,自然没有一天肯不打。而且他赌品甚高,输得越多心越定,脸上神色丝毫不动。又欢喜做“清一色”。所以同赌的人更拿他当财神看待。第二件讲时务。起先讲的不过是如何变法,如何改良。大人先生见他说话之间总带着些维新习气,就不免有点讨厌他。他自己已经为人所厌尚不晓得,而又没有钱内外打点,自然人家更不喜欢他了。他这个道台虽然是特旨,是记名,在京里一等等了两年多没有得缺,心上一气,于是又变为满腹牢骚,平时同人谈天,不是骂军机,就是骂督、抚。大众听了,都说他是“痰迷心窍”。因此格外不合时宜。第三件是嫖婆娘。他为人最深于情,只要同这个姑娘要好了,连自己的心都肯掏出来给人家。在京的时候,北班子里有个叫金桂的,他俩弄上了,银子用了二千多,自己没有钱,又拉了一千多银子亏空。一个要嫁,一个要娶,赛如从盘古到如今,世界上一男一女,没有好过他俩的。谁知后来金桂又结识了一个阔人,银子又多,脸蛋儿又好,又有势力。佘道台抵他不过,于是赌气不去,并且发下重誓,说:“从今以后,再不来上当了!”在京又守了好几个月,分发出京,碰着一位老世伯帮了他一千银子。到了天津,手里有了钱,心思就活动了。人家请他吃花酒,又相与个花小红,几乎把银子用完。被朋友催不过,方才硬硬心肠同小红分手的。路过上海,因为感念小红的情义,所以没有去嫖。到了南京之后,住了两个月,寄过两件织现成花头的缎子送给小红作衣服穿。后来同寅当中亦很有人请他在秦淮河船上吃过几台花酒,他只是进着不肯带局。后来时候久了,同秦淮河钓鱼巷的女人渐渐熟了,不免就把思念小红的心肠淡了下来。
一天余荩臣请他在六八子家吃酒。台面上唐六轩带了一个局,佘小观见面之后,不禁陡吃一惊。原来这唐六轩唐观察为人极其和蔼可亲,见了人总是笑嘻嘻的,说起话来,一张嘴比蜜糖还甜,真正叫人听了又喜又爱。因此南京官场中就送他一个表号,叫他“糖葫芦”。
这糖葫芦到省之后,一直就相与了三和堂一个姑娘,名字叫王小四子的。这王小四子原籍扬州人氏,瘦括括的一张脸,两条弯溜溜的细眉毛,一个直鼻梁,一张小嘴,高高的人材,小小的一双脚。近来南京打扮已渐渐的仿照苏州款式,梳的是圆头,前面亦一寸多长的前刘海。此时初秋天气,身上穿着件大袖子三尺八寸长的浅蓝竹布衫,拖拖拉拉,底下已遮过膝盖,紧与裤脚管上沿条相连,亦瞧不出穿的裤子是甚么颜色了。佘道台因见他面貌很像天津的花小红,所以心上欻地一动。
当下王小四子走到台面上,往糖葫芦身后一坐。糖葫芦只顾低着头吃菜,未曾晓得。对面坐的是孙国英孙观察,绰号叫孙大胡子的,见了王小四子,拿手指指糖葫芦,又拿手摆了两摆。王小四子误会了意,齐巧这两天糖葫芦又没有去,王小四子便打情骂俏起来,伸手把糖葫芦小辫一拖,把个糖葫芦的脑袋掀到自己怀里,举起粉嫩的手打他的嘴巴。此时糖葫芦嘴里正衔着一块荷叶卷子,一片烧鸭,嘴唇皮上油晃晃的,回头一看,见是相好来拖他,亦就撒娇撒痴,趁势把脑袋困在王小四子怀里,任凭打骂。只听得王小四子说道:“你这两天死到那里去了?我那里一趟不来!叫你打的东西怎么样了?到底还有没有?”糖葫芦嘻皮涎脸的答道:“我不到你那里去,我到我相好的家里去!”他说的是玩话,谁知王小四子倒认以为真,立刻眉毛一竖,面孔一板,说道:“我早晓得我仰攀你大人不上!那个姑娘不比我长的俊!你要同别人‘结线头’,你又何必再来带我呢!”一头说话,那副神形就要掉下泪来,慌忙又拿手帕子去擦。糖葫芦只是仰着脸朝着他笑。王小四子瞧着格外生气,抡起拳头,照准了头,又是两下子。打的他不由的喊“啊唷”。孙大胡子哈哈大笑道:“打不得了!再打两下子,糖葫芦就要变成‘扁山查’了!”王小四子听了这话,忽然扑嗤的一笑,又赶紧合拢了嘴,做出一副怒容。佘道台见了这副神气,更觉得同花小红一式一样,毫无二致。因为他是糖葫芦带的人,不便问他芳名、住处,只得暗底下拉孙大胡子一把,想要问他。孙大胡子又只顾同糖葫芦、王小四子说话,没有听见,佘道台只得罢休。
此时王小四子、糖葫芦正扭在一处。孙大胡子见王小四子认了真,恐怕闹出笑话来,连忙劝王小四子放手:“不要打了,凡百事情有我。你要怎么罚他,告诉了我,我替你作主。你倘若把他的脸打肿了,怎么叫他明天上衙门呢?这岂不是你害了他么?”王小四子道:“我现在不问他别的,他许我的金镯子,有头两个月了,问问还没有打好。我晓得的,一定送给别个相好了!”糖葫芦道:“真正冤枉!我为着南京的样子不好,特地写信到上海托朋友替我打一付。前个月有信来,说是打的八两三钱七分重。后首等等不来,我又写信去问,还没有接到回信。昨儿来了一个上海朋友,说起这付镯子,那个朋友已经自己留下送给相好了,现在替我重打,包管一礼拜准定寄来。如果没有,加倍罚我!”王小四子道:“孙大人,请你做个证见。一礼拜没有,加倍罚他!前头打的是八两三钱七分重,加一倍,要十六两七钱四了。”
孙大胡子正要回言,不提防他的胡子又长又多,他的相好双喜坐在旁边无事,嫌他胡子不好看,却替他把左边的一半分为三绺,辫成功一条辫子。孙大胡子的胡子是一向被相好玩惯的,起初并不在意,后来因为要站起来去拉糖葫芦,不料被双喜拉住不放,低头一看,才晓得变成一条辫子。把他气的开不出口。歇了一回,说道:“真正你们这些人会淘气!没有东西玩了,玩我的胡子!”双喜道:“一团毛围在嘴上,象个刺猬似的,真正难看,所以替你辫起来,让你清爽清爽,还不好?”孙大胡子道:“你嫌我不好看!你不晓得我这个大胡子是上过东洋新闻纸,天下闻名的,没有人嫌我不好。你嫌我不好,真正岂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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