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形记

作者:李伯元

话说瞿耐庵夫妇吵着要扣钱谷老夫子一百银子的束脩,钱谷老夫子不肯,闹着要辞馆,瞿耐庵急了,只得又托人出来挽留。里面太太还只顾吵着扣束脩,又说什么“一季扣不来,分作四季扣就是了,要少我一个钱可是不能!”瞿耐庵无奈,只得答应着。

帐房簿子既已到手,顶要紧的应酬,目下府太尊添了孙少爷,应送多少贺敬?翻开簿子一看,并无专条。瞿太太广有才情,于是拿了别条来比拟。上头有一条是:“本道添少爷,本署送贺敬一百元。”瞿太太道:“就拿这个比比罢。本府比本道差一层,一百块应得打一个八折,送八十块;孙少爷又比不得少爷,应再打一个八折;八八六十四,就送他六十四块罢。”于是叫书启师爷把贺禀写好,专人送到府里交纳。

不料本府是个旗人,他自己官名叫喜元。他祖老太爷养他老太爷的那一年,刚正六十四岁,因此就替他老太爷起了个官名,叫做“六十四”。旗人有个通病,顶忌的是犯他的讳,不独湍制台一人为然。这喜太守亦正坐此病。他老太爷名叫六十四,这几个字是万万不准人家触犯的。喜太守自接府篆,同寅荐一位书启师爷,姓的是大耳朵的陆字。喜太守见了心上不愿意,便说:“大写小写都是一样,以后称呼起来不好出口,可否请师爷换一个?”师爷道:“别的好改,怎么叫我改起姓来!”晓得馆地不好处,于是弃馆而去。喜太尊也无可如何,只得听其自去。喜太尊虽然不大认得字,有些公事上的日子总得自己标写,每逢写到“六十四”三个字,一定要缺一笔;头一次标“十”字也缺一笔。旁边稿案便说:“回老爷的话:‘十’字缺一笔不又成了一个‘一’字吗?”他一想不错,连忙把笔放下,踌躇了半天没得法想。还是稿案有主意,叫他横过一横之后,一竖只写一半,不要头透。他闻言大喜,从此以后便照办,每逢写到“十”字,一竖只竖一半,还夸奖这稿案,说他有才情。又说:“我们现在升官发财是那里来的?不是老太爷养咱们,咱们那里有这个官做呢?如今连他老人家的讳都忘了,还成个人吗。至于我,如今也是一府之主了,这一府的人总亦不能犯我的。”于是合衙门上下摸着老爷这个脾气,一齐留心,不敢触犯。

偏偏这回孙少爷做满月,兴国州孝敬的贺礼,签条上竟写了个“喜敬六十四元”。先是本府门政大爷接到手里一看,还没有嫌钱少,先看了签条上写的字,不觉眉头一绉,心上转念道:“真正凑巧!统共六个字,倒把他老人家父子两代的讳一齐都闹上了。我们如果不说明,照这样子拿上去,我们就得先碰钉子,又要怪我们不教给他了。”转了一回念头,又看到那封门包,也写得明明白白是“六元四角”。门政大爷到此方才觉得兴国州送的贺礼不够数;于是问来人道:“你们贵上的缺,在湖北省里也算得上中字号了。怎么也不查查帐,只送这一点点?这个是有老例的。”瞿耐庵派去的管家说道:“例到查过,是没有的。敝上怕上头大人挑眼,所以特特为为查了几条别的例,才斟酌了这么一个数目。相烦你替咱费心,拿了上去。”门政大爷一面摇头,一面又说道:“你们贵上大老爷这回署缺,是初任还是做过几任了?”派去的管家回称“是初任”。门政大爷道:“这也怪不得你们老爷不晓得这个规矩了。”派去的管家问“什么规矩”。门政大爷道:“你不瞧见这签条上的字吗?又是‘喜元’,又是‘六十四’,把他父子两代的讳都干上去。你们老爷既然做他的下属,怎么连他的讳都不打听打听?你可晓得他们在旗的人,犯了他的讳,比当面骂他‘混帐王八蛋’还要利害?你老爷怎么不打听明白了就出做官?”一顿话说得派去的管家呆了,只得拜求费心,说:“求你想个法子替敝上遮瞒遮瞒,敝上总是感激,总要补报的。”

门政大爷见他孝敬的钱不在分寸上,晓得这位老爷手笔一定不大的,便安心出出他的丑,等他以后怕了好来打点。主意打定,一声不响,先把六元四角揣起,然后拿了六十四块,便直径奔上房里来告诉主人。恰巧喜太尊正在上房同姨太太打麻雀牌哩,打的是两块钱一底的小麻雀。喜太尊先前输了钱不肯拿出来,其时正和了一副九十六副,姨太太想同他扣帐,他不肯,起身上前要抢姨太太的筹码。正闹着,齐巧门政大爷拿着洋钱进来。姨太太道:“不要抢了,送了洋钱来了。”喜太尊一听有洋钱送来,果然放手,忙问:“洋钱在哪里?”门政大爷大慌不忙,登时把一个手本,一封喜敬,摆在喜太尊面前。喜太尊一看手本,知道是新任兴国州知州瞿某人,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回头问门政大爷道:“瞿某人到任也有好多天了,怎么‘到任规’还没送来?兴国州是好缺,他都如此疲玩起来,叫我这本府指望谁呢?”门政大爷道:“这是送的孙少爷满月的贺礼。他有人在这里,‘到任规’却没有提起。”于是喜太尊方才歪过头去瞧那一封洋钱,一瞧是“喜敬六十四元”六个小字,面色登时改变,从椅子上直站起来,嘴里不住的连声说:“啊!啊”啊了两声,仍旧回过头去问门政大爷道:“怎么他到任,你们也没有写封信去拿这个教导教导他?”门政大爷道:“这个向来是应该他们来请示的。他们既然做到属员,这些上头就该当心。等到他们来问奴才,奴才自然交代他,他不来问,奴才怎么好写信给他呢。”喜太尊道:“写两封信也不要紧,你既然没有写信通知他们,等他来了,你就该告诉他来人,叫他拿回去重新写过再送来。如今拿了这个来给我瞧,可是有心给我下不去不是?”

门政大爷道:“老爷且请息怒。请老爷先瞧瞧他送的数目可对不对?”喜太尊至此方看出他止送有六十四块。此时也不管签条上有他老太爷的名讳,便登的一声,接着豁琅两响,把封洋钱摔在地下,早把包洋钱的纸摔破,洋钱滚了满地了。喜太尊一头跺脚,一头骂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这明明是瞧不起我本府!我做本府也不是今天才做起,到他手里要破我的例可是不能!怎么他这个知州腰把子可是比别人硬绷些,就把我本府不放在眼里!‘到任规’不送,贺礼亦只送这一点点!哼哼!他不要眼睛里没有人!有些事情,他能逃过我本府手吗!把这洋钱还给他,不收!”喜太尊说完这句,麻雀牌也不打了,一个人背着手自到房里生气去了。

这里门政大爷方从地板上把洋钱一块一块的拾起,连着手本捧了出来。那瞿耐庵派去的管家正坐在外面候信哩。门政大大爷走进门房,也把洋钱和手本往桌上一摔,道:“伙计!碰下来了!上头说‘谢谢’,你带回去罢!”瞿耐庵派去的管家还要说别的,门政大爷因见又有人来说话,便去同别人去聒卿,也不来理他了。瞿耐庵管家无奈,只得把洋钱、手本揣了出来,回到下处,晓得事不妙,不敢径回本州,连夜打了一个禀帖给主人说明原委,听示办理。等到禀帖寄到,瞿耐庵看过之后,不觉手里捏着一把汗,进来请教太太。谁知太太听了反行所无事,连说:“他不收,很好!……我的钱本来不在这里嫌多,一定要孝敬他的。好歹咱们是署事,好便好,不好,到一年之后,他东我西,我不认得他,我也不仰攀他,要他认得我。派去的人赶紧写信叫他回来。就说我眼睛里没有本府,我担得起,看他拿我怎样!”瞿耐庵听了太太的话,一想不错,于是写了封信把管家叫了回来。后来本府喜太尊又等了半个月,不见兴国州添送进来,“到任规”也始终没送,心下奇怪,仔细一打听,才晓得他有这们一位仗腰的太太,面子上虽说不出,只好暗地想法子。闲话少叙。且说瞿耐庵夫妇二人因见本府尚奈何他不得,以后胆子更大,除了督、抚、两司之外,其余连本道都不在他眼里。三节两寿,孝敬上司的钱,虽不敢任情减少,然而总是照着前任移交过来的簿子送的。各位司、道大人都念他同制台有点瓜葛,大家都不与他计较,不过恨在心里。究竟多送少送,瞿耐庵并不晓得,以为“照着簿子,我总交代得过了”。只有抚台是同制台敌体的,有些节敬、门包等项送得少了,便由首县传出话来,说他一两句,或是退了回来。瞿耐庵弄得不懂,告诉人说:“我是照例送的,怎么他们还贪心不足?”无奈抚台面子,只好补些进去。有时候添过原数,有时候不及原数,总叫使他钱的人心上总不舒服,这也非止一次了。

还有些过境内委员老爷,或是专门来查事件的,他也是照着簿子开发,以致没一位委员不同他争论。

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觉,瞿耐庵自从到任至今也有半年了。治下的百姓因他听断糊涂,一个个痛心疾首,还是平常,甚至上司,同寅也没有一个喜欢他的。磕来碰去,只有替他说坏话的人,没有一个说他好的人。他自以为:“我于上司面上的孝敬,同寅当中的应酬,并没有少人一个,而且笔笔都是照着前任移交的簿子送的。就是到任之初,同本府稍有龃龉,后为首县前来打圆场,情面难却,一切‘到任规’,孙少爷满月贺礼,都按照簿子上孝敬本道的数目孝敬本府,也算得尽心的了。”那知本府亦恨之入骨。一处处弄得天怒人怨,在他自己始终亦莫明其所以然。

不料此时他太太所依靠的于外公湍制台奉旨进京陛见,接着又有旨意叫他署理直隶总督,一时不得回任。这里制台就奉旨派了抚台升署,抚台一缺就派了藩台升署,臬台、盐道以次递升,另外委了一位候补道署理盐道。省中大局已定,所属印委各员,送旧迎新,自有一番忙碌,不消细述且说这位署理制台的,姓贾,名世文。底子是个拔贡做过一任教官,后来过班知县,连升带保,不到二十年工夫,居然做到封疆大吏,在湖北巡抚任上也足足有了三个年头。这年实年纪六十六岁。生平保养的很好,所以到如今还是精神充足。自称生平有两桩绝技:一桩是画梅花,一桩是写字。

他的书法,自称是王右军一路,常常对人说:“我有一本王羲之写的‘前赤壁赋’,笔笔真楷,碧波清爽,一笔不坏,听说还是汉朝一个有名的石匠刻的。兄弟自从得了这部帖,每天总得临写一遍,一年三百六十日,从没有一天不写的。”大家听了他的话,幸亏官场上有学问的人也少,究竟王右军是那一朝代的人,一百个当中,论不定只有三个两个晓得。晓得的也不过付之一笑,不晓得的还当是真的哩。他说近来有名的大员如同彭玉麟、任道熔等,都欢喜画梅花,他因此也学着画梅花。他画梅花另有一个诀窍,说是只要圈儿画得圆,梗儿画得粗,便是能手。每逢画的时候,或是大堂幅,或是屏幅,自己来不及,便叫管家帮着画圈。管家画不圆。他便检了几个沙壳子小钱铺在纸上,叫管家依着钱画,没有不圆的了。等到管家画完之后,然后再经他的手钩须加点。

有些下属想要趋奉他,每于上来禀见的时候,谈完了公事,有的便在袖筒管里或是靴页子里,掏出一张纸或是一把扇子,双手捧着,说一声“卑职求大人墨宝”,或是“求大人法绘”。那是他再要高兴没有,必定还要说一句:“你倒欢喜我的书画么?”那人答应一声“是”,他更乐的了不得。送客回来,不到天黑便已写好,画好,叫差官送给那人了。

后来大家摸着他的脾气,就有一位候补知县,姓卫,名瓒,号占先,因为在省里空的实在没有路子走了,曾于半个月前头,求过贾制台赏过一幅小堂画。贾制台的脾气是每逢人家求他书画,一定要详详细细把这人履历细问一遍,没差的就可得差,无缺的就可得缺。候补班子法中,有些人因走这条路子得法的很不少。卫占先为此也赶到这条路上来。但是求书画的人也多了,一个湖北省城那里有这许多缺,许多差使应酬他们。弄到后来,书画虽还是有求必应,差缺却有点来不及了。卫占先心上踌躇了一回,忽然想出一条主意来,故意的说:“有事面禀。”号房替他传话进去。贾制台一看手本,记得是上次求过书画的,吩咐叫“请”。见面之后,略为扳谈了几句。卫占先扭扭捏捏又从袖子管里掏出一卷纸来,说:“大人画的梅花,卑职实在爱得很!意思想再求大人赏画一张,预备将来传之子孙,垂之久远。”贾制台道:“不是我已经给你画过一张吗?”卫占先故意把脸一红,吞吞吐吐的,半天才回道:“回大人话:卑职该死!卑职该死!卑职没出息!卑职因为候补的实在穷不过,那张画卑职领到了两天,就被人家买了去了。”

贾制台一听这话,不禁满脸堆下笑来,忙问道:“我的画,人家要买吗?”卫占先正言厉色的答道:“不但人家要买,并且抢着买!起先人家计价,卑职要值十两银子。”贾制台绉着眉,摇着头道:“不值罢!不值罢!”又忙问:“你到底几个钱卖的?”卫占先道:“卑职实实在在到手二十块洋钱。”贾制台诧异道:“你只讨人家十两,怎么倒到手二十块洋钱?”卫占先道:“卑职讨了那人十两,那人回家去取银子,忽然来了一个东洋人,说是听见朋友说起卑职这里有大人画的梅花,也要来买。”贾制台又惊又喜道:“怎么东洋人也欢喜我的画?”卫占先道:“大人容禀。”贾制台道:“快说!”卫占先道:“东洋人跑来要画,卑职回他:‘只有一张。’他说:‘一张就是一张。’卑职拿出来给他看过之后,他便问:‘多少银子?’卑是职回他:‘十两银子。已经被别的朋友买了去了。’东洋人道:‘你退还他的银子,我给你十四块洋钱。’卑职说:‘人家已经买定,是不好退还的。’东洋人只道卑职不愿意,立刻就十六块、十八块,一直添到二十块,不由分说,把洋钱丢下,拿着画就跑了。后来那个朋友拿了十两银子再来,卑职只好怪他没有留定钱,所以被别人买了去。那个朋友还满肚皮不愿意,说卑职不是。”贾制台道:“本来是你不是。”卫占先一听制台派他不是,立刻站起来答应了几声“是”。贾制台道:“你既然十两银子许给了人家,怎么还可以再卖给东洋人呢?果然东洋人要我的画,你何妨多约他两天,进来同我说明,等我画了再给他?”卫占先连连称“是”,又说:“卑职也是因为候补的实在苦极了,所以才斗胆拿这个卖给人的。”

贾制台道:“既然有人要,我就替你多画两张也使得。”说罢便吩咐卫占先跟着自己同到签押房里来。贾制台进屋之后,便自己除去靴帽,脱去大衣,催管家磨墨,立刻把纸摊开,蘸饱了笔就画、又吩咐卫占先也脱去衣帽,坐在一旁观看。正在画得高兴时候,巡捕上来回:“藩司有公事禀见。”贾制台道:“停一刻儿。”接着又是学台来拜。贾制台道:“刚刚有事,偏偏他们缠不清!替我挡驾!”巡捕出去回头了。接着又是臬司禀见说是“夏口厅马同知捉住几个维新党,请示怎么办法”夏口厅马同知也跟来预备传见。还有些客官来禀见的,官厅子上坐得有如许若干人,只等他老人家请见。他老人家专替卫占先画梅花,只是不出来。

外面学台虽然挡住未曾进来,藩、臬两司以及各项禀见的人却都等得不耐烦。当下藩台先探问:“到底督宪在里面会的什么客,这半天不出来?”探来探去,好容易探到,说是大人正在签押房里替候补知县卫某人画画哩。藩台一向是有毛燥脾气的,一听这话,不觉怒气冲天,在官厅子上,连连说道:“我们是有公事来的,拿我们丢在一边,倒有闲情别致在里头替人家画画儿!真正岂有此理!……我做的是皇上家的官,没有这样闲工夫好耐性去等他!既然不见,等我走!”说着,赌气走出官厅,上轿去了。

且说这时候署藩台的亦是一个旗人,官名唤做噶札腾额,年纪只有三十岁。他父亲曾做过兵部尚书,去世的时候,他年纪不过二十一岁。早年捐有郎中在身,到部学习行走。父亲见背,遂蒙皇上天恩,仍以本部郎中,遇缺即补,服满补缺。幸亏此时他岳丈执掌军机,歇了三年,齐巧碰到京察年分,本部堂官就拿他保荐上去,引见下来,奉旨以道、府用。不到半年,就放湖北武昌盐法道。是年只有二十七岁。到底年纪轻的人,一心想做好官,很替地方上办了些事,口碑倒也很好。次年还是湍制台任上保荐贤员,把他的政绩胪列上陈,奉朱批,先行传旨嘉奖。他里面有丈人照应,外面又有总督奏保,所以外放未及三年,便已升授本省臬司。这番湍制台调署直隶总督,本省抚台署理督篆,藩台署理抚篆,所以就请他署理藩篆。他到任之后,靠着自己内有奥援,总有点心高气傲。有些事情,凡是藩司分所应为的,在别人一定还要请示督、抚,在他却不免有点独断独行,不把督、抚放在眼里。

此番偶然要好,为了一件公事前来请示制台。齐巧贾制台替卫占先画画,没有立刻出来相会,叫他在官厅里等了一会,把他等的不耐烦,赌口气出门上轿,径回衙门,公事亦不回了。歇了一会,贾制台把画画完,题了款,用了图章,又同卫占先赏玩了一回,方才想起藩台来了半天了,立刻到厅上请见。那知等了一刻,外面传进话来,说是藩司已经回去了。贾制台听说藩台已去,便也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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