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本水浒传

作者:施耐庵

话说李俊听得叔父李福惨死,跳起身来,立刻要去小孤山立寻张魁报仇。童威、童猛连忙叫道:“大哥且慢!冤仇应当要报的。只是后来之事,小八哥不曾讲明,且待备述完毕,再做理会未晚。”李俊将身坐下,道:“也好!小八,快些说,以后如何?”小八道:“俺因这件事情干得太大了,多管漏了风声,不是耍处,便赶紧把老人家成殓掩埋。屋中东西,尽数毁弃,灭去形迹。又嘱咐合村人众,千万不可声张,免得官司连累。不上几日,果然有个缉捕使臣,引领着几名公人,赶来村子上探问。某日晚间二更时分,有数十名做公的到来,落后如何动静?村人回说,没有这回事。使臣不信,又访问那妇人童子,都回说村里并无此事,一个鬼也没见到。连问几家都是如此。使臣无法,便问闹海龙驹李福何在?村人说死掉多时,只怕棺材也朽了,使臣呆了一呆,问他的屋子在哪里?可有亲属?村人引领到草房前,说道:‘李福是个光身汉子,若有亲族时,也不用我们凑钱买棺材了。’使臣进内搜查,没得半点儿凭证,在合村子踏勘一过,也无形迹,只得自去。使臣去后,村人齐说好造化,天大的一场是非,竟得泯灭过去了。不想未满十天光景,油签子汪二,又奔来报信道:‘这几天江边常见浮屍,有的没了脑袋,有的身见刀伤,官府去相验了,屍身虽都腐烂模糊,分辨不清面目。但见的身上衣服,尚隐约有几分看得出,因此官府十分留意,疑是你们做的手脚。还有马雄这廝,指斥这村里都是李福党羽,没个好人。且待官府行文申达上司衙门,分拨下大队人马,早晚要来村里搜捕,查究个水落石出。如今勿问此话虚实,人防虎咬,虎虑人伤。好歹也须做个准备。’有几家一闻此信,就都万分恐惧,忙着要立刻迁移,免得将来不分皂白,受那飞灾横祸。正惊惧哩,不想那日半夜时分,一家无故起火,烧毁三间草房。第二夜,另一人家又告失慎,刚得救熄,第三家忽又起火。一连三夜,村子上共烧七八次,幸都早惊觉,没曾延烧,否则那座村子,只怕早已变做白地。有几家惧怕飞灾,本来要说搬家,如今村子上连生火患,再不敢延挨下去,赶紧迁移到这里,另行结屋而居。自搬得五七家后,不知何故,其余许多人家,也都纷纷跟着搬移,把好好一个村子搬空,来这里聚集成个新村落,大家口顺,就叫做了新村,当初俺本不愿搬家,怎奈妻子廝缠不休,只说村子上降了火龙,早晚要烧个乾净,应须远避。这样天天聒噪着,俺被缠得厌了,却又没法摆佈,落后也只得搬来此地。李大哥,你道此事如何?村子上不是降的什么火龙,却是张魁这廝算计人家,暗里遣人来放的野火。后来知道俺师父真个死了,他才罢休。这消息并不虚妄,在闹火的几日夜里,曾有人瞧见憧憧黑影,闪将俺们村里来,后来又闪了去。张魁这狗男女,他只认识一个于贵,不知俺也是姓李的徒弟,故而不曾来寻事,若使知道时,虽搬来这个地方,只怕他也不肯干休。”李俊道:“怕什么鸟!他来放火杀人,俺便还他个杀人放火,畏首畏尾的不算好汉子,只好躲向污泥潭里去。”朱小八道:“说来也羞惭!俺因师父师兄被人害死,常想报仇,可是独力难支;众火家又都不中用,多分不能成功,打草惊蛇,倒使人家做了准备,俺本想上梁山泊寻访大哥,申诉冤忿。一来为的路途遥远,地方不熟;二因老母妻子时常絮聒,不放出外,把俺的一颗心牵掣着,几次欲行又止,俺若出外,家中老小教谁照顾。因此事出两难,把大仇搁起,延挨到近一年,想想实在惭愧!”李俊道:“别事休提,俺只怪你不来通个消息。”朱小八喏喏连声,别无话说。

当夜,李俊、二童三人,吃罢酒饭,就下宿在朱小八家中,商量报仇之策。一宵易过。次日,李俊起身,身边取出零碎银子,托朱小八去买办香烛,冥镪,时鲜果子,各种祭礼,一应东西备齐了,各人吃过了饭,就走出朱家大门。小八在前引路,童威、童猛相帮抬了东西,李俊换上孝服,垂头跟在后面。一行四人径上岭来,直到李福坟前,小八和二童动手,取出祭品,在坟前逐一铺下,爇上香,点了烛,李俊便倒身下拜。开口祝告道:“当日叔父不听侄儿之言,不肯同走,留在此地,致遭惨死,令人万分悲痛。今日侄儿到此祭奠,要设计替你报仇,伏望叔父阴灵默佑!”李俊祝告罢,亲手焚化了冥锭楮帛,伏地放声大哭,引得三人也觉淒惶万分,伤心陪泪。

祭奠毕,收拾起一应东西,一同上岭,回到小八家里来。四人走入屋子,只见五七个人坐在那里,李俊等入来,大家齐说:“好快活,李大哥真个回来了!”都起身上前作礼,一片声叫唤大哥。李俊看时,都是旧日江上打夥做伴的小兄弟。就中一个名唤金鲤鱼史全的,首先说道:“李大哥,多年不见,甚风儿吹到此?昨日有人在岭脚边走过,瞧见你呆立在彼,对准一所草房出神。回来说起此事,俺们都不相信,说大哥在梁山泊做头领,回来则甚,遮莫看错了人也?俺们大都疑惑不信,当是谎话,放着空闲无事,便相约赶来探个究竟。不想真是大哥和二童兄弟,怎不令人快活!”当下大家你言我语,十分欢喜,互道了别后情况;李俊也自说明白来意,悲痛叔父被害,一心要寻张魁报仇。史全又叫一声:“李大哥,说起此事时,实在气忿煞人!这里自你们三霸去后,李福老丈又遭惨死,无人称霸,遂使张魁这廝出了头地,暗里又勾结揭阳镇恶霸马雄,声势越大,一天猖狂一天,真个是顺他者生,逆他者死。俺们昔日多承大哥照拂,有时去江中赶一点买卖,只要大哥没得话说,谁人敢来欺侮。想不到近来人事大变,张魁这廝肆意横行,好管闲事,多行不义,自仗手下人多势大,小帮夥儿,全不在他眼里。说到近来这里一带地方,在江上赶趁的,除却他的党羽以外,简直无人敢干。你如想做一点买卖,先要去向他打过关节,求他答应,到手后彼此均分。否则,你若径自做下了,他不放你安稳受用,不是他出面和你作对,便是公人到来追捕,略一疏失,性命也休。”又有一个海鬼胡永,插口说道:“这廝近来越凶,莫说赶买卖要听他示下,到手均分,便是安分打鱼,他也要硬抽鱼税,你若不应,便把你剁下水去,连船只也截没了。见今这里只有他的势力,呼天不应,入地无门,若说你的性命,只怕还及不上一条狗。”众人一番诉说,只把个混江龙李俊气得两眼发赤,大叫道:“俺的火冒上顶梁,再不要提起这狗男女了。好汉子干事要图爽利,俺便赶将小孤山去,一刀割下这廝脑袋完事。”众人齐声道:“好,天幸李大哥此时回来,这廝的死期已到,可以出得这口恶气了!”史全道:“李大哥既决心报仇,何争在时刻早晚,俺们多年没有相聚,相思也苦。今日难得重逢,索性弄些酒肉来,大家快乐几日,再去那里动手。”史全说罢,不等李俊说话,起身便走,胡永等几个人也都跟着,径自去了。不上两个时辰,大家回来,只见有的扛着酒坛子,有的提了猪蹄,有的掉几尾鲜鱼,都送到厨下,叫小八娘子赶紧煮将来吃。不一时,一应东西都好,小八和众人动手,抬了两个桌子,放在门外树底下,又掇出许多板凳。酒坛子放在傍边,碗碟儿摆满桌子,大家团坐了就吃。正在吃喝,只见一人从村外入来,李俊已一眼看清,来的是没遮拦穆弘。但见穆弘气吁吁的,奔得满头是汗,李俊连忙招呼他过来,小八就接了他的包裹和朴刀,掇个板凳,叫他坐了,唤一声:“穆大郎,来得正好。”便去屋中拿出一只碗,一双箸儿,筛了满碗酒,送到穆弘座前,且请他吃个补杯。众人和穆弘有的认识,也有不认识的,大家都廝见过。穆弘坐了,拍着胸脯,说道:“小八哥,不想你搬来此地,累俺找寻得苦。什么鸟人,敢来撩拨老爷,俺自天也不怕!”穆弘说话夹夹杂杂,众人听了都不懂得。小八见他一碗乾了,又筛一大碗酒,送到面前,穆弘拿来就吃,一连吃了五六碗,透过一口长气,始备细说出一件事来,众人听了尽皆忿怒。

原来穆弘到了故里,因自己庄院已成白地,无家可归。便投一个亲戚家去。这家亲戚姓姚,叫做姚明老,住在离揭阳镇三里之遥,黄流村上,是个很有田财的大庄户。穆弘到了那里,姚家虽明知他曾经闹过大事,有罪在身,不易着落;但为了亲情分上,又不能拒之门外,只得悄悄将他留下。当夜,穆弘歇在姚明老家里,彼此谈谈说说,将近二更时分,忽听得外面一片声音,有人叫唤开门甚急。姚明老连忙起身,闪到大门跟首,厉声问道:“半夜三更,来此打门何事?”外面不应,只催开门。姚明老没法子,就将大门开放,只见拥进三个人来,灯光之下,认得清清楚楚,为头的那人名叫张千,是揭阳镇恶霸马雄爪牙,一个有名奸恶的闲汉。姚明老一见先就呆了。当下张千便开口道:“姚明老,你偌大的胆子,竟敢窝藏梁山泊强盗在家,还不赶快交出,免得官司连累。”姚明老听说,不由暗里吃惊,连辩:“没有此事,哪个造作这谰言,却来诬陷人家。”只听得又一人发话道:“不要躲赖,日间有人冷眼看清,一个长大汉子到你家里。这汉子不是别人,便是从前揭阳镇一霸,现为梁山泊大盗的没遮拦穆弘。”张千道:“你该明白,俺们奉马雄马二官人之命,怀着一团好意而来,你是个识时务的,也休躲赖,快将三五百两银子出来,给托马二官人,暗里去官中打点,一面教穆弘远走高飞,轻轻掩饰过去,你自太平无事。若然闹破了,风声扬到外方,这场官司便弄大,那时杀头刺配,倾家荡产,只怕你须受不了。好歹两途,任你去走哪一条路。”张千道罢,姚明老心里也急,口里仍说没有此事。张千冷笑道:“放着梁山泊强盗在家,尚说没有此事,敢让俺们搜查一下,才显你的真情。”姚明老喝声:“放屁!深夜撞入人家,捏词诬陷,图诈银钱,已属心怀不良;却又肆行威逼,要将我家宅搜查,难道没有王法么?你们是什么人?擅敢如此放肆,明日非向当官首告不可。”三人见姚明老说话强硬,全没畏惧之色,便一齐立起身来,道:“好,躲赖得好,你敢倔强到底,才见得你真有能耐!”六条腿沖出姚家大门,头也不回,径自去了。姚明老关门进内,穆弘早已有人告知,直着两眼坐在那里,兀自气忿。姚明老因对穆弘说道:“大郎,事情坏了!你来这里,不知哪个落了眼,去告诉黑煞神马雄,引得这廝起了歹意,连夜差人到来寻事,倒要小心!”穆弘道:“休胆怯,好汉子做事一身承当,须不连累人家,他们定要俺时,即便挺身而出,不争割了俺的肉去。”姚明老不住的摇头,连说不可。穆弘道:“俺去门傍埋伏,待他再来,见一个杀一个,杀尽了便完事。”姚明老道:“恁地,直是害了我全家也!”穆弘听了再不说话,要立刻动身而去。姚明老道:“我们多年不见,今日难得到此,没曾有半点好好管待,便放你走,於心不安。半夜三更,却教你投何处去。”穆弘焦躁道:“这不好,那不好,说得俺心中也乱了,如何是好?”姚明老没得话说。正在此时,只听门外一片声喧,打门的声音,发擂似地响动。姚明老喊声:“不好!”忙教庄丁掇过梯子,爬上墙头张看时,只见火把一片通红,火光下人头攒动,齐喊:“着力打进庄去,拿捉梁山泊强贼。”姚明老急得魂飞天外,慌忙下了梯子,三脚两步奔将入来,对穆弘说道:“不是我不留大郎,如今事急至此,只有走的一法了。”穆弘道:“不差,俺本来说走为上着。”姚明老立刻取出包裹,穆弘拿来背在肩上,仗一条朴刀在手,姚明老擎着灯烛,亲身引领穆弘,直到后园,轻启园门,让穆弘悄然而去。姚明老闭上园门,赶紧回至里边,大门已被打破,数十人一声呐喊,蜂拥而入。但见当先十多个兵士,个个抢眉努目,高擎火把,手执钢刀、铁尺、挠钩、绳索,口喊:“快快进内仔细搜查,休教走了梁山泊强贼。”此来人数真的不少,约莫有二三十人,分头满屋子搜寻,厨房柴间都行寻遍,却不见穆弘半点踪影。有几个人寻到后园,开了园门,用火把照看着,喊说:“贼人已吃逃了,园门外踏坏不少乱草,这是实迹。”原来穆弘当时奔出后园,性急慌忙之际,不曾留神到脚下,只顾向前乱奔乱蹿,草间踏成一片,遗上这老大破绽。这几人回身进内,就告知为头的那人,只说姚明老开启后园,私放强盗逃走。先时众人入门,姚明老见真有兵士在内,早已惊呆;今又听了此话,知道已脱不了这干系,自然更慌得没有话说。众人就将姚明老一索绑了,不由分说,簇拥着就走。其实,这班人都是马雄羽党,为头十多个,只是揭阳镇的土兵,他们暗中互相勾结,赶来玩这套鬼把戏,姚明老惊慌之际,如何弄得明白。

闲言休絮。且说穆弘当夜奔出姚家后园,借着天上星月之光,择路疾行,径向揭阳岭前进,走到四更过后,身子乏了,就闪入一所破败的山神庙里,放下朴刀,枕着包裹休歇。朦胧过不知多少时候,耳畔隐隐听得鸟声,开眼一看,天光已亮。穆弘起身,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走出庙来再行赶路。赶到将近岭脚边时,遇见一个旧识的渔户,穆弘上前问讯,渔户回说:“李福已死,昨日傍晚,俺瞧见混江龙李俊,和分水犀朱小八在一起,遮莫安歇在他家里,大郎如要寻人,不如径去那里为是。”穆弘听毕,拔步便走,依着渔户指点路径,直赶入这村里来,果然寻着了李俊。大家见面,今将此事备细说了,众人都道好险。穆弘不禁张拳怒目,拍桌大叫道:“昨晚俺因多方顾忌,没曾动得手脚,积下一肚皮怨气;今日便去招寻这廝,俺若不砍落他的驴头,宁死不回梁山泊去!”

不是穆弘这一怒,有分教:

恶霸全家齐授首,强梁一派尽诛夷。

毕竟穆弘此去,又干些什么事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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