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演义

作者:许仲琳

诗曰:
崇君奉敕伐诸侯,智浅谋庸枉怨尤。
白昼调兵输战策,黄昏劫寨失前筹。
从来女色多亡国,自古权奸不到头。
岂是纣王求妲己,应知天意属东周。

话说崇侯虎父子带伤,奔走一夜,不胜困乏,急收聚败残人马,十停止存一停,俱是带着重伤。侯虎一见众军,不胜伤感。黄元济转上前曰:“君侯何故感叹?‘胜负军家常事’,昨夜偶未提防,误中奸计。君侯且将残兵暂行扎驻,可发一道催军文书往西岐,催西伯速调兵马前来,以便截战,一则添兵相助,二则可复今日之恨耳。不知君侯意下如何?”侯虎闻言,沉吟曰:“姬伯按兵不举,坐观成败,我今又去催他,反便宜了他一个‘违避圣旨’罪名。”正迟疑间,只听前边大势人马而来。崇侯虎不知何处人马,骇得魂不附体,魄绕空中。急自上马,望前看时,只见两杆旗幡开处,见一将面如锅底,海下赤髯,两道白眉,眼如金镀,戴九云烈焰飞兽冠,身穿锁子连环甲,大红袍,腰系白玉带,骑火眼金睛兽,用两柄湛金斧,此人乃崇侯虎兄弟崇黑虎也,官拜曹州侯。侯虎一见是亲弟黑虎,其心方安。黑虎曰:“闻长兄兵败,特来相助,不意此处相逢,实为万幸。”崇应彪马上亦欠背称谢:“叔父,有劳远涉。”黑虎曰:“小弟此来,与长兄合兵,复往冀州;弟自有处。”彼时大家合兵一处。崇黑虎只有三千飞虎兵在先,后随二万有余,人马复到冀州城下安营。曹州兵在先,呐喊叫战。

冀州报马飞报苏护:“今有曹州崇黑虎兵至城下,请爷军令定夺。”苏护闻报,低头默默无语,半晌,言曰:“黑虎武艺精通,晓畅玄理,满城诸将皆非对手,如之奈何?”左右诸将听护之言,不知详细。只见长子全忠上前曰:“‘兵来将当,水来土掩’,谅一崇黑虎有何惧哉!”护曰:“汝年少不谙事体,自负英勇;不知黑虎曾遇异人传授道术,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中之物。不可轻觑。”全忠大叫曰:“父亲长他锐气,灭自己威风。孩儿此去,不生擒黑虎,誓不回来见父亲之面!”护曰:“汝自取败,勿生后悔。”全忠哪里肯住,翻身上马,开放城门,一骑当先,厉声高叫:“探马的!与我报进中军,叫崇黑虎与我打话!”蓝旗忙报与二位主帅得知:“外有苏全忠讨战。”黑虎暗喜曰:“吾此来一则为长兄兵败,二则为苏护解围,以全吾友谊交情。”令左右备坐骑,即翻身来至军前。见全忠马上耀武扬威,黑虎曰:“全忠贤侄,你可回去,请你父亲出来,我自有说话。”全忠乃年幼之人,不谙事体,又听父亲说黑虎枭勇,焉肯善回,乃大言曰:“崇黑虎,我与你势成敌国,我父亲又与你论甚交情!速倒戈退军,饶你性命;不然悔之晚矣!”黑虎大怒曰:“小畜生焉敢无礼!”举湛金斧劈面砍来。全忠将手中戟急架相还。兽马相交,一场恶战。怎见得:

二将阵前寻斗赌,两下交锋谁敢阻。这个似摇头狮子下山岗;那个如摆尾狻猊寻猛虎。这一个兴心要定锦乾坤;那一个实意欲把江山补。从来恶战几千番,不似将军多英武。

二将大战冀州城下。苏全忠不知崇黑虎幼拜截教真人为师,秘授一个葫芦,背伏在脊背上,有无限神通。全忠只倚平生勇猛,又见黑虎用的是短斧,不把黑虎放在心上,眼底无人,自逞己能,欲要擒获黑虎,遂把平日所习武艺尽行使出。戟有尖有咎,九九八十一进步,七十二开门,腾、挪、闪、赚,迟、速、收、放。怎见好戟:

能工巧匠费经营,老君炉里炼成兵,造出一根银尖戟,安邦定国正乾坤。黄幡展,三军害怕;豹尾动,战将心惊;冲行营,犹如大蟒;踏大寨,虎荡羊群。休言鬼哭与神嚎,多少儿郎轻丧命。全凭此宝安天下,画戟长幡定太平。

苏全忠使尽平生精力,把崇黑虎杀了一身冷汗。黑虎叹曰:“苏护有子如此,可谓佳儿,真是将门有种!”黑虎把斧一晃,拨马便走。就把苏全忠在马上笑了一个腰软骨酥:“若听俺父亲之言,竟为所误。誓拿此人,以灭我父之口。”放马赶来,哪里肯舍。紧走紧赶,慢走慢追,全忠定要成功,往前赶有多时。黑虎闻脑后金铃响处,回头见全忠赶来不舍,忙把脊梁上红葫芦顶揭去,念念有词。只见葫芦里边一道黑烟冒出,化开如网罗,大小黑烟中有“噫哑”之声,遮天映日飞来,乃是铁嘴神鹰,张开口,劈面突来。全忠只知马上英雄,哪晓得黑虎异术?急展戟护其身面。坐下马早被神鹰把眼一嘴伤了,那马跳将起来,把苏全忠跌了个金冠倒躅,铠甲离鞍,撞下马来。黑虎传令:“拿了!”众军一拥向前,把苏全忠绑缚二臂。黑虎掌得胜鼓回营,辕门下马。探马报崇侯虎:“二老爷得胜,生擒反臣苏全忠,辕门听令。”侯虎传令:“请!”黑虎上帐,见侯虎,口称:“长兄,小弟擒苏全忠已至辕门。”侯虎喜不自胜,传令:“推来!”不一时把全忠推至帐前。苏全忠立而不跪。侯虎大骂曰:“贼子,今已被擒,有何理说?尚敢倔强抗礼!前夜五岗镇那样英雄,今日恶贯满盈,推出斩首示众!”全忠厉声大骂曰:“要杀就杀,何必作此威福!我苏全忠视死轻如鸿毛,只不忍你一班奸贼,蛊惑圣聪,陷害万民,将成汤基业被你等断送了。但恨不能生啖你等之肉耳!”侯虎大怒,骂曰:“黄口孺子!今已被擒,尚敢簧舌!”速令:“推出斩之!”方欲行刑,转过崇黑虎言曰:“长兄暂息雷霆。苏全忠被擒,虽则该斩,奈他父子皆系朝廷犯官,前闻旨意,拿解朝歌,以正国法。况且护有女妲己,姿貌甚美,倘天子终有怜惜之意,一朝赦其不臣不罪,那时不归罪于我等?是有功而实为无功也。且姬伯未至,我兄弟何苦任其咎。不若且将全忠囚禁后营,破了冀州,擒护满门,解入朝歌,请旨定夺,方是上策。”侯虎曰:“贤弟之言极善。只是好了这反贼耳。”传令:“设宴,与你二爷爷贺功。”按下不表。

且言冀州探马报与苏护:“长公子出阵被擒。”护曰:“不必言矣。此子不听父言,自恃己能,今日被擒,理之当然。但吾为豪杰一场,今亲子被擒,强敌压境,冀州不久为他人所有,却为何来!只因生了妲己,昏君听信谗佞,使我满门受祸,黎庶遭殃,这都是我生此不肖之女,以遭此无穷之祸耳。倘久后此城一破,使我妻女擒往朝歌,露面抛头,尸骸残暴,惹天下诸侯笑我为无谋之辈,不若先杀妻女,然后自刎,庶几不失丈夫之所为。”苏护带十分烦恼,仗剑走进后厅,只见小姐妲己,盈盈笑脸,微吐朱唇,口称:“爹爹,为何提剑进来?”苏护一见妲己,乃亲生之女,又非仇敌,此剑焉能举的起。苏护不觉含泪点头言曰:“冤家!为你,兄被他人所擒,城被他人所困,父母被他人所杀,宗庙被他人所有,生了你一人,断送我苏氏一门!”正感叹间,只见左右击云板,“请老爷升殿,崇黑虎索战。”护传令:“各城门严加防守,准备攻打。”崇黑虎有异术,谁敢拒敌。急令众将上城,支起弓弩,架起信炮、灰瓶、滚木之类,一应完全。黑虎在城下暗想:“苏兄,你出来与我商议,方可退兵,为何惧哉,反不出战,这是何说。”没奈何,暂且回兵。报马报与侯虎。侯虎道:“请。”黑虎上帐坐下,就言苏护闭门不出。侯虎曰:“可架云梯攻打。”黑虎曰:“不必攻打,徒费心力。今只困其粮道,使城内百姓不能得接济,则此城不攻自破矣。长兄可以逸待劳,俟西伯侯兵来,再作区处。”按下不题。

且言苏护在城内,并无一筹可展,一路可投,真为束手待毙。正忧闷间,忽听来报:“启君侯,督粮官郑伦候令。”护叹曰:“此粮虽来,实为无益。”急叫:“令来。”郑伦到滴水檐前,欠背行礼毕。伦曰:“末将路闻君侯反商,崇侯奉旨征讨,因此上末将心悬两地,星夜奔回。但不知君侯胜负如何?”苏护曰:“昨因朝商,昏君听信谗言,欲纳吾女为妃;吾以正言谏诤,致触昏君,便欲问罪。不意费、尤二人将计就计,赦吾归国,使吾自进其女。吾因一时暴躁,题诗反商。今天子命崇侯虎伐吾,连赢他二三阵,损军折将,大获全胜。不意曹州崇黑虎将吾子全忠拿去。吾想黑虎身有异术,勇贯三军,吾非敌手。今天下诸侯八百,我苏护不知往何处投托?自思至亲不过四人,长子今已被擒,不若先杀妻女,然后自尽,庶不使天下后世取笑。汝众将可收拾行装,投往别处,任诸公自为成立耳。”苏护言罢,不胜悲泣。郑伦听言,大叫曰:“君侯今日是醉了?迷了?痴了?何故说出这等不堪言语!天下诸侯有名者:西伯姬昌,东鲁姜桓楚,南伯鄂崇禹,总八百镇诸侯,一齐都到冀州,也不在我郑伦眼角之内。何苦自视卑弱如此?末将自幼相从君侯,荷蒙提挈,玉带垂腰,末将愿效驽骀,以尽犬马。”苏护听伦之言,对众将曰:“此人催粮,路逢邪气,口里乱谈。且不谈天下八百镇诸侯,只这崇黑虎曾拜异人,所传道术,神鬼皆惊,胸藏韬略,万人莫敌,你如何轻视此人?”只见郑伦听罢,按剑大叫曰:“君侯在上,末将不生擒黑虎来见,把项上首级纳于众将之前!”言罢,不由军令,翻身出府,上了火眼金睛兽,使两柄降魔杵,放炮开城,排开三千乌鸦兵,像一块乌云卷地。及至营前,厉声高叫曰:“只叫崇黑虎前来见我!”

崇营探马报入中军:“启二位老爷,冀州有一将请二爷答话。”黑虎欠身,“小弟一往。”调本部三千飞虎兵,一对旗幡开处,黑虎一人当先。见冀州城下有一簇人马,按北方壬癸水,如一片乌云相似。那一员将,面如紫枣,须似金针,戴九云烈焰冠,大红袍,金锁甲,玉束带,骑火眼金睛兽,两根降魔杵。郑伦见崇黑虎装束稀奇:戴九云四兽冠,大红袍,连环铠,玉束带,也是金睛兽,两柄湛金斧。黑虎认不得郑伦。黑虎曰:“冀州来将通名!”伦曰:“冀州督粮上将郑伦也。汝莫非曹州崇黑虎?擒我主将之子,自恃强暴,可速献出我主将之子,下马受缚。若道半字,立为齑粉!”崇黑虎大怒,骂曰:“好匹夫!苏护违犯天条,有碎骨粉躯之祸;你皆是反贼逆党,敢如此大胆,妄出浪言!”催开坐下兽,手中斧飞来直取郑伦。郑伦手中杵急架相还。二兽相迎,一场大战。但见:

两阵咚咚发战鼓,五彩幡幢空中舞。三军呐喊助神威,惯战儿郎持弓弩。二将齐纵金睛兽,四臂齐举斧共杵。这一个怒发如雷烈焰生,那一个自小生来情性卤。这一个面如锅底赤须长,那一个脸似紫枣红霞吐。这一个蓬莱海岛斩蛟龙,那一个万仞山前诛猛虎。这一个昆仑山上拜明师,那一个八卦炉边参老祖。这一个学成武艺去整江山,那一个秘授道术把乾坤补。自来也见将军战,不似今番杵对斧。

二兽相交,只杀的红云惨惨,白雾霏霏。两家棋逢对手,将遇作家,来往有二十四五回合。郑伦见崇黑虎脊背上背一红葫芦,郑伦自思:“主将言此人有异人传授秘术,即此是他法术。常言道:‘打人不过先下手。’”郑伦也曾拜西昆仑度厄真人为师。真人知道郑伦“封神榜”上有名之士,特传他窍中二气,吸人魂魄。凡与将对敌,逢之即擒。故此着他下山投冀州,挣一条玉带,享人间福禄。今日会战,郑伦把手中杵在空中一晃,后边三千乌鸦兵一声喊,行如长蛇之势,人人手拿挠钩,个个横拖铁索,飞云闪电而来。黑虎观之,如擒人之状。黑虎不知其故。只见郑伦鼻窍中一声响如钟声,窍中两道白光喷将出来,吸人魂魄。崇黑虎耳听其声,不觉眼目昏花,跌了个金冠倒躅,铠甲离鞍,一对战靴空中乱舞。乌鸦兵生擒活捉,绳缚二臂。黑虎半晌方苏,定睛看时,已被绑了。黑虎怒曰:“此贼好赚眼法!如何不明不白,将我擒获?”只见两边掌得胜鼓进城。诗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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