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卷着落叶,落叶在弥漫的尘沙中飘零。北京城的气温逐日下降,什锦花园的万紫干红渐渐凋残。

1939年又进入了深秋季节。

自从轰走了川本芳太郎,又和陈廷杰闹翻了脸,吴佩孚便下定决心,除了经史、诗词、字画之外,再不与任何人接触,也不许外人进他的庭院。他重新为自己制订了新的生活规律,要彻底改变自己旧有的生活习惯:他让夫人为他制作了一套蓬莱老家农夫的服装,再做一套武术家的宽松服装。每日早晨起来,先是武:上打扮,在假山旁,认乎其真地打一套太极拳,做一套气功,然后换上农装,拿一把扫帚,去扫落叶--往日,他从不做这些事情。别人干这些事时,还得避着他。现在,他自己给自己列入要干的事情之中了。

吴佩孚拿着扫帚,走进落叶纷飞的庭院,他把它们一堆一堆地聚拢一起,然后又一堆一堆地移到一片僻静之处。虽然,他的动作显得那么笨拙,但干得却十分认真,不一会,便额角冒汗。当他停下小憩时,纷飞的落叶,却扰乱了他的思绪,一股忧伤冲击着他。他竟然想起了林黛玉的《葬花词》:"那么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对红消香断那么敏感?唉,不想今天我吴子玉也到了春尽红颜老,的时候了!"他抓起一把落叶,望着那枯黄残破的模样。摇头了--"多快呀!百日之前,它们还是那么茁壮,而今,而今"他轻轻地把它们丢弃在地面上,把扫帚也放下了。

秋色,落叶,自己的孤零,国家的残破,使孚威上将军想起了沉在心底的许多事情。他觉得自己的一生还不如那片落叶,枯荣有定,而他的命运,似乎受天界的什么人左右着,连喜怒哀乐都那么不自由。

吴佩孚回到书房里,呆呆地坐下,思索许久,想写字,想作诗。他觉得今年的秋天太忧伤了,胸怀闷极。他命人取来文房四宝,命人磨墨,展纸,他踱着缓缓的步子在构思。但是,他已想不出自己满意的诗句了。

吴佩孚六十五岁了。他觉得老了:行动迟缓,思路迟缓,连目光也呆滞得多了。他望着他的文房四宝,觉得陌生,觉得厌恶。在往日,他会命人收拾过去;现在,他不了。他望着那个为他研墨、展纸的毛头小青年,他倒觉得不应该辜负了他的辛勤--最近一些时候来,吴佩孚的性格也在改变,变得温柔、变得处处为他人着想了。无论碰到什么事,他都本着令家人、令侍从乐意。

"墨磨好了,大帅。"年轻人站在一旁,对他说。

"好,我写字。"吴佩孚转过身来,握笔在手,实在也知写什么好?诗是作不出了,往日,思绪敏捷,一提笔诗句便冒了出来。现在"挤"也挤不出了;那就录自己昔日的诗吧。他终于想起了五十四岁寿辰时自己写的抒怀诗,他对它很满意。"好,录出来吧":

民国军人皆紫袍,为何不与民分劳?字写好,对年轻人说:"把它张到墙上,我看看。"

张在墙上了,吴佩孚立在墙下,打量着,思索着:"咳,我吴子玉也在喊着民生苦,民生苦我何尝不是苦害生灵的尔曹呢!人生苦短呀!人生更苦于无回头路,"想着,他的目光在"天落泪时人落泪,歌声高处哭声高"句上,久久地不离开!

他很满意这张字:满意诗好,满意字也好。他想再写一张,然而,他却拿不起笔了二眼.前的现实太残酷了,什锦花园早不是清静之所,那句"你们都说无有办法,我偏说吴。有办法"的话,他再无勇气说了,他丧失信心了,如今,"吴也无有办法了!"

吴佩孚心力交瘁,往事萦怀,他多病起来。常常目眩头晕,食欲不振,躺下便不再想起床;他的牙痛旧病不断发作,常常疼得他眉头紧皱。

川本之后,日本人又派了三个特务,他们和陈廷杰、齐燮元勾结一起,变着法儿缠在吴佩孚左右。其中有一个叫伊东的特务,披着医生的外衣,他的任务却是趁机"杀死吴佩孚"。

刽子手伊东,三十多岁,细高身条,皙白脸膛,大眼睛,两道浓眉,终日穿一身洁白的职业服,操一口流利的北京话,并且还会说地道的胶东话。齐燮元把他引进什锦花园的时候,只告诉吴佩孚是他的同乡;那身衣着自然表明了他的职业。病、痛在身的吴佩孚,早对八卦、天象冷漠了,门后也早不设石罄,连那本他近年特别感兴趣的《推背图》,也不知压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转而极为相信医生,和医生亲近起来。伊东很会说话,对心理学有过颇深的造诣,跟吴佩孚谈论心理与病理的关系深入浅出,头头是道。吴佩孚不仅觉得他是个好医生,更觉得他是一个有学问的哲学家。因而,特别信任。吴佩孚牙疼发作之后,伊东常常主动上门,为之治疗,为之安慰。但是,他已暗自作着杀吴的计划。

秋去冬来,天气寒冷。吴佩孚的病也跟着多了起来,尤其是那个令他展不开眉的牙疼症,日轻日重,时好时坏。昨天起,牙龈明显地发炎,一片红肿。他没有放在心上,只躺在床上休息。哪知睡了一夜,疼得更厉害,腮也肿胀了,饭也无法吃。不得不请医生了。伊东匆匆赶来,一边诊断着牙龈、一边想:"机会到了,我该下手!"一想到马上就杀死这个赫赫有名的中国儒将,伊东心跳了:"吴佩孚毕竟是患的不会要命的病,他自己目前又十分清醒,立刻致死,影响不小呀!"另外,伊东的杀人本领并不十分高明,从口腔中要一个人的命,他还没有十分把握。"万一杀不死,万一败露了,万一吴佩孚发作起来"他一连想了许多"万一"。他想收住杀人之念,等待另一时机。可是,上命不可违呀!

伊东查完了吴佩孚的口腔,忽然由忧变喜起来:吴在发热,牙龈在红肿,这是不能拔除坏牙的时候,但伊东决定"立即拔除!"他要给他制造种病情恶化的趋势,能到不省人事更好,他便可以伺机下毒手。他拿出牙钳,用带毒的物品故作"消毒",然后说:"上将军,请你忍一下疼,我给你拔牙。坏牙拔除了,疼痛就会消失。"说着,径直将牙钳插入口中,在没有用麻醉药品的情况下,猛一用力,将一颗牙齿连肉带血拔下来。

吴佩孚大叫一声:"啊!"随即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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