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母后!儿今岁得一佳状元!”
福临兴冲冲的,满脸是开朗的、甚至有些天真的笑容,带了几分得意,向母亲禀告。
太后用她惯常的慈爱目光迎接儿子。触到他兴奋得发光的眼睛,红红的脸膛,她心里忽悠一闪,眼前浮现出另一个福临:在初夏的阳光下晒得脸儿红喷喷,眼睛象两颗小星星,小手高高举着他摔了好几跤才扑到的美丽的蝴蝶,在碧绿的草地上拚命踮起脚跟,想让自己更高一些,也是这么兴高采烈地嚷着:“额娘,我逮着一个大花蝴蝶!……”那时候,福临才四岁,他们也还没有进关。眨眼间十七年过去,他已是天下最大的中华帝国的年轻君主了,庄太后心里非常感慨;想到十七年的历程,那一次次险风恶浪,心里又说不出地惆怅……她终于微微一笑,温柔地说:“佳状元?佳在哪里,皇儿这么高兴?”“哦,母后,儿亲自出题、亲自主试、亲自阅卷,这一科状元进士,的的确确是我的门生。状元不但文才高,书法秀丽,外貌也俊美儒雅……”“人品如何呢?"太后笑着问一句。
“儿曾面试咏鹤诗,他诗中有句道:鸣高常向月,善舞不迎人。诗以言志,可见人品必高!"太后点点头。
“他是江苏昆山徐元文,江南才子。一甲三名,二甲一二名和三甲一名,儿都想见见,已到隆宗门候旨了。那位南士也在其中,母后不是想看一看的吗?"太后看看皇上,母子俩相视而笑。
传宣太监到隆宗门一唤,三鼎甲和二甲第一、二名,三甲第一名,六位新进士毕恭毕敬、亦步亦趋地随着召引太监鱼贯而行。熊赐履慢慢走着,至今还神思恍惚,如在梦中。
昨天晚上,管家备了车轿送他出宅。天色漆黑,分不清东南西北,也认不得沿途道路。仿佛有人拦阻盘问,管家不知怎么应付的,每次都顺利通过了。在一排带长廊的高屋前,管家请他下车,领他进入其中的一间,嘱咐他在此静候,不要跟任何人说话,明天主人将亲来致谢,临走又留下一包衣物,要他明日穿戴。
屋内还有数人,都已倚墙靠桌地睡着了。屋里整洁清静,不象是不正经的地方,墙边还立着一只书橱。他随手取来一本,是陈寿的《三国志》。于是,他放下心,便在灯下读书消磨秋夜。
天蒙蒙亮,外面有人大声传呼道:“新官人排班!"熊赐履吃了一惊,摸不着头脑,同屋的人却都纷纷起身出门。他正不知所措,有人进屋问他:“先生就是湖广熊赐履吧?……哎呀,你怎么还没有着礼服?快换衣帽!"熊赐履也慌了手脚,那人上来就帮他一起穿衣戴帽着靴,然后领他出屋。外面人影幢幢,已经排成了长长的两行。他被安置在右边一排的第十名。熊赐履回头望一望,隐隐约约有百十来人。近处几个人面容尚且分辨不清,后面的人就更是模糊了,只看出一个个身姿僵挺,动作生硬,显得很紧张,所有的人都一言不发。
熊赐履惊疑不定,这是什么地方?这些人是谁?他放眼向远处、高处望去,极力想弄清周围环境。然而随着天色渐明,越来越浓的乳白色晨雾,象一面铺天盖地的帷幔,把一切都遮住了。帷幔后面还藏着什么?祸?还是福?熊赐履用力捏捏手背,痛得直皱眉:事情这么怪诞,竟不是梦!
熊赐履一横心:管他!我一生光明正大,问心无愧,有什么可怕的?听天由命吧!
队伍前进了。只有靴子在石板路上沙沙的摩擦声,而这石板路竟如此宽阔齐整!他们在浓雾中走着,仿佛与世界隔绝了。
白茫茫的雾中,忽然传来阵阵钟声,浑厚又沉重,"嗡嗡"的尾音传向远方,震得熊赐履猛然一惊,这钟声,不是跟每次大朝之期午门上的钟声一样吗?
踏着钟声,他们又走了许久,过了深深的城门洞,跨上拱形的白玉桥,天色大亮了。熊赐履无意间往自己身上扫了一眼,惊讶地发现自己穿的竟是簇新的朝服朝靴,前后的人也是一样打扮!忽然,一派乐声悠扬,从前方传来。熊赐履定睛细看,渐渐浅淡的晨雾中,隐隐露出太和殿那宏大雄伟的轮廓。天哪,这是熊赐履熟知的太和殿传胪大典啊!他熊赐履既没有应会考,又没有参加殿试,怎么会走在新进士的行列里?是冒名顶替还是阴差阳错?熊赐履惊出一头冷汗,什么也想不下去了,因为他顶着最可怕的罪名――欺君罔上。
丹陛大乐大作,鸿胪寺官员引新进士就位,然后高唱道:“顺治十六年九月开恩科,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接着,他唱起名来,第一甲第一名,竟是昆山徐元文!熊赐履一喜一惊。
喜的是好友夺了鳌头,惊的是他会识破自己这个假冒的进士!
不料唱到二甲第二名,就是他"湖广熊赐履"!熊赐履目瞪口呆,昏头昏脑地随召引官出班,跪到御道之左、状元、探花之后,他是第五名。天!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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