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立本一死,特别是那首讨嫌的绝命诗一传开,本来就窝了一肚子气的京官大僚们,终于找到了泄愤的机会。魏学曾、王希烈等人也纷纷从幕后走到前台,在官员中扇风点火串连闹事。京城本来就不平静的局势,骤然更加紧张起来,几乎每天都有人提着胡椒苏木到户部闹事。三朝老臣左都御史葛守礼的挽联送到羊尾巴胡同之后,舆情对张居正更为不利。谁都知道,大九卿中,就数杨博与葛守礼两位老臣最孚名望。这位葛守礼比之杨博更为耿直,隆庆皇帝在位之日,每逢廷议,只要葛守礼在场,就显得特别谨慎。这次葛守礼为童立本送了挽联并十两赙银,无异于火上加油,大大激发了闹事者的斗志。一些本来还在观望的官员,这一下也壮着胆子加入到闹事行列中。却说这天上午,张居正刚来到值房不一会儿,入阁不到十天的吕调阳畏畏葸葸地走了进来。“和卿,有何事?”张居正做个手势请吕调阳入座。“愚职想请首辅看样东西。”
吕调阳谦恭地说,接着就把手上的一张纸递上,张居正接过一看,是一首诗:
吊童主事
古拙宁争饭一瓯?
乘风南去弄清流。
君魂谢过皇恩去,
过罢孤山有莫愁。
读完诗,张居正心中极度不快,但他尽量克制,脸上堆满笑容说道:“诗写得不错嘛,听说羊尾巴胡同里的挽诗挽联已经不少,你这首诗再送去,当是上乘之作。”吕调阳听出话风不对,只得佯笑着,毕恭毕敬答道:“首辅,愚职就是想来请示此事。”吕调阳故意用了“请示”二字,以示尊卑之别,张居正听了心下稍安,问道:“和卿想请示什么?”
吕调阳想了想,说道:“童立本之死,有些不明事体的官员想趁机闹事,苗头有些不对,好像是针对首辅来的,愚职也就非常谨慎,并不往这里头搅和。但是,左都御史葛大人的挽联往童立本家的灵堂上一挂,一些针对愚职的闲言碎语就都出来了。愚职毕竟在礼部管了一个月的事,因此那些嚼舌头的,说愚职为官寡义,对部属无情。这话叫愚职听了满肚子的不舒服。为了服众,愚职便写了这首挽诗,今天特来请示首辅,这首诗是送还是不送,请首辅定夺。”吕调阳表面上木讷,但内心委实玲珑。他这一番表白,既说了自己的难处,又顾忌着首辅的面子,最后还要首辅表态。这么做明里是尊重首辅,其实是把该自己来做的难题交给了张居正。这点子小九九,张居正还能看不透?他正琢磨着如何回答,书办探头进来禀报王篆求见,张居正吩咐让王篆进来。吕调阳见有人来,提出告辞,说等人走了再来领示。张居正却要他留下,说:“王篆今日汇报之事甚为重要,和卿你也应该听听。”话音刚落,王篆已是风风火火跨进门来,这王篆坐镇五城兵马司,平常总是想方设法找乐子享清闲。但每次见张居正,他都要装出一副忙得脚不沾地的样子。这会儿他不知又从哪儿弄了一头的汗,一进门也来不及揩,就朝张居正和吕调阳各行了一个一揖到地的官礼,说道:
“首辅大人,吕阁老大人,卑职前来请示。”又是一个“请示”。张居正朝吕调阳看了一眼,吕调阳也正在看他,四目相对,吕调阳自谦地一笑,抖开一把苏制的折扇来摇。张居正掉头问刚落坐的王篆:“是否是蒋二旺一事?”
“正是。”
王篆一欠身正欲禀报,张居正截住他的话头说:“且慢,吕阁老尚不清楚,你先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作个交待。”且说那天夜里在积香庐,王篆把前一日在苏州胡同下坡巡警铺里发生的事当笑话说了一回。言者无心,听者却有意,张居正当即问道:“蒋二旺吃空额一事,你深究没有?”
“没有,”王篆回答,随即解释说,“卑职已将那个王大臣打了三十大板,逐出巡警铺,死去的警卒已经除名,这事就算具结了。”“介东,你好没脑袋,”张居正当即就责怪起来,“你也不想想,一个小小的巡警铺档头,就敢大着胆子吃空额,那么京师三大营,总共有十万兵士,生老病死该有多少空额吃?单是你五城兵马司管辖的一百二十个巡警铺,一个巡警铺吃一个空额也有一百二十个。每月一个人一担米二厘银子,伙起来一年是多少,这笔账你算了没有?国库空虚,一半是奢侈浪费,还有一半是被这些蛀虫吃掉了。你今天回去,先把蒋二旺抓起来收监,着实拷打问来,他究竟这么多年吃了多少空额?另外,你手下那些巡警铺也都要一个个查证。查出多少惩处多少,一个也不叫漏网。”“这个……”王篆看着张居正的脸色,欲言又止。“这个什么?”张居正追问。
王篆恃着与张居正关系亲密,斗胆说道:“常言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小小档头比起官袍加身的大小臣工,得的那点便宜根本不算什么,卑职若如此小题大作闹腾一场,岂不把部属的心都搞凉了,今后还靠谁来维护京城治安?”张居正知道王篆讲的是实情,但正是这种攀比纳贿本位护贪之风,才使吏治情况一年糟过一年。“介东,今天你跟我说实话,你吃过空额没有?”张居正恼着脸问。“我?”王篆一惊,立即矢口否认,“卑职受首辅教诲,立志作清官,哪会昧着良心去做这等龌龊之事。”“唔,”张居正点点头,词锋严厉地说,“你若有此等劣迹,我照样严惩不贷。你既为官清白,就大胆按我说的去做。你要抱定决心,宁可把一百二十个档头换光,也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惩治贪墨,就从你五城兵马司做起,做好了,我奏明皇上升你的官。做不好你就别怪我无情,我肯定要挥泪斩马谡。”张居正一席话恩威并施,斩钉截铁绝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王篆哪敢怠慢。童立本上吊自尽后,他又试探着问张居正:“首辅,蒋二旺的事还查不查?”“查,现在就查。”张居正仍是不改口。王篆见马虎不过去,只得硬着头皮黑下脸来清查自己的部属。王篆之所以犹犹豫豫,也有他不可告人之处。其实,部下吃空额或者借治安为名敲榨客商的事情屡有发生。个中猫腻,他也大致清楚。但他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有人告到衙门里来,他还尽可能包庇。这皆因部属们隔三差五就得提了礼盒封了银锭到他府上孝敬。一个月下来,这种外快收入竟比他一年的俸禄还要丰厚。如果整治部属贪风,一来是拿了人的手短脸皮撕掳不开,二来无异于自断财路。这实在令他痛心。但首辅把话已经说绝,他也不能不做。权衡利弊,为了保全自己讨好首辅博取皇上欢心,他决定把五城兵马司的家丑尽行抖落出来。王篆遵示把这件事大致向吕调阳作了介绍,吕调阳心中产生不小的震撼,忖道:“一个小小档头的贪墨之事,首辅都亲自询问不肯放过。朝中大臣,有几个屁股底下干净的?将来设若有哪位大臣的把柄落在他手里,岂不是死路一条?”想到这里,吕调阳暗自打了一个寒颤,对张居正越发产生了敬畏。王篆刚介绍完,下面该是他的正式汇报了,偏他不接着往下说,张居正也不催他,一边品茶,一边拿眼睃着吕调阳。这位新阁臣知道非表态不可了,心里一急,口头上又结巴起来:“咳,咳……方才王、王大人所言,就、就那、那个姓蒋、蒋二、二旺的一点小、小贪墨,首辅就、就指示严、严查到、到底,可见首、首辅整、整饬吏治的决、决心……”“好了好了,和卿,”张居正笑着打断吕调阳的话。如果让吕调阳这样结巴下去,不知要耽误多少时间。察其言观其色,他看出吕调阳敬畏焦灼的复杂心情,心中也就得到了满足,“往后议事,你不要激动,心平气和地讲,没有谁来逼你。”“好,好。”吕调阳如释重负。
张居正又转向王篆说道:“事情进展如何,你讲下去。”王篆答道:“卑职自那日得了首辅指示后,回到衙门就传令把蒋二旺抓了,并亲自审问。这伙开头还抵赖喊冤,给他吃了一顿棍子,他就招了。他吃了两个空额,顺便还检举了另几吃空额或倒卖马料的档头,这两日我让衙门里的人倾巢出动,一个一个巡警铺追查,到昨夜里为止,共查出吃了八十九个空额。”“做得好,”张居正兴奋得一捋长须,说道,“两天就查出这么多,依我之见,肯定不止这个数,介东,你要一鼓作气追查到底。”“卑职遵示。”王篆又起身打了一恭。由于受到表扬,他颇为激动,接着说道,“首辅英明,卑职依首辅指示去做,刚一动手,就提溜出一大串小贪吏。若是在京十八大衙门都这样去做,还不知要揪出多少大贪官来。”王篆话音刚落,只见吕调阳的脸上陡然变色。虽然,他觉得王篆所言多少有些根据,但若真的这样一家一家地清查,京城就会咫尺之内狼烟四起,衙门公堂也就变成了互相揭发攻讦之地,发展下去,大小京官的脸面全都没有了,今后还怎样为朝廷效力?此时,他眼巴巴地望着张居正,生怕他顺着王篆的话头表态。其实,吕调阳的担心张居正也有。不仅如此,他还多了一层投鼠忌器的忧虑。此时,他的脑海中突然闪现了李延送给高拱的那三张田契,于是感叹说道:“介东此言甚是,但却不能如此去做。惩治贪官,应是朝廷长久坚持的国策,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你介东揪出了一个蒋二旺,那只是一只蚊子,隐藏在十八大衙门里的贪官,却是一群老虎。蚊子可以一群一群地打,而老虎却只能一只一只地逮。杀鸡吓猴,敲山震虎,依目前的情势,也只能如此去作了,你说呢,和卿。”听了张居正这席话,吕调阳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他答道:“首辅所言极是,蚊子只是吸血,而老虎则要吃人。所以,打老虎要特别慎重,不要老虎没打成反遭伤害。”王篆这个鬼精,短短几句话就刺探明白两位阁老的心思,下一步如何做心里也有了底,便说道:“请首辅和吕阁老放心,杀鸡给猴看,卑职一定会把这只鸡杀好。”说罢起身告辞。待王篆走后,张居正对吕调阳说:“和卿,当前的头等大事,是整饬吏治惩处贪墨,把京察搞好。有人想借童立本之死闹事,把京城的水搅浑,你我必须头脑清醒,不要去上这个当。”吕调阳默不作声,他听出张居正这是拐着弯儿提醒他不要去这凼子浑水。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违拗,只得拿起桌上的那张诗笺说道:“那,这、这首挽、挽诗,愚职就算、算没有,写、写了。”“怎么白写了,你送去呀。”张居正说。
“不,烧、烧掉。”
“你不是害怕有人嚼你的舌头吗?如果你真的觉得这样有损你的清臣形象,仆建议你还是把这首诗送去。”张居正说话时面带微笑,但吕调阳却感到有一股寒气刺来,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唯唯诺诺退下,回到自己的值房,把那首诗付之一炬。天一煞黑,杨博府邸所在的北梅胡同就被戒严了。这皆因张居正约好今夜前来杨博私宅拜会,五城兵马司为之采取的保护措施。酉时刚过,张居正的八人抬大轿落在了杨府的轿厅,当张居正掀帘下轿,杨博已在轿前候着了。此时的杨博,依然身着一品命服,与同样身着一品命服的张居正行拱手礼。两人的穿戴说起来也有故事可言:国朝品秩规定,六部尚书等大九
卿都是二品衔,只有九年考满之后,才能晋升太师、太傅、少师、少傅等勋职,袭一品。现任大九卿中,只有杨博与葛守礼两人担任大九卿超过九年,一个晋为少师,一个晋为少傅,因此都是一品大员。现在满朝文武,除了这两个一品大员外,还有一个就是张居正。他隆庆二年就被破格晋升为太子太师,隆庆五年又晋升为太师,年纪只有四十六岁,就获得如此高的勋衔,在国朝中几无先例。洪武三十年,皇上颁旨施行的《大明会典》,规定了官场礼仪:凡百官交往,以品秩高下分出尊卑。品级相近,相见时行礼,则东西对立,品秩稍卑者居于西。品秩相差二三等,相见时卑者居下。品级相差四等,相见时卑者下拜,尊者坐而受礼,有事则跪着禀告。如此循例,一品官与二品官相见,二品官居西行礼,一品官居东答礼。与三四品官相见,三四品居下行礼,一品官居中答礼。与五品以下官相见,一品坐受其跪拜之礼。司属官品级低于上司官,禀事时必须跪。近侍官员,不必拘品级行跪拜礼。同僚官品级虽有高下,但不必拘礼。大小官员在内府相见,不许行跪拜礼。官员出入街道,不许抗慢。官员隔一品避马避轿,隔三品跪。但到后来,特别是武宗之后,这一套礼仪也稍有改移。比如说诸寺大卿均为三品官,却得避尚书、侍郎。六部侍郎三品官,得避吏部尚书。公侯勋臣官在一品之上,道上若与内阁首辅相遇,也得避让。仿此而行,当今公侯第一显赫的老国丈李伟,若是在道上遇到张居正,也得避道躲让。可见,内阁首辅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今晚上他来杨博府中拜谒,是他担任首辅以来第一次入大僚私宅,于情于理,杨博都不敢怠慢。因此在张居正的大轿进门之前,就先穿好命服,来到轿厅迎候。张居正下得轿来,一看杨博站在西边行拱手礼,连忙还礼说:“博老焉能如此。”杨博笑吟吟答道:“不如此,岂不让人笑话老夫无礼。”两人这么寒暄着,联袂走进客堂。叙过茶,张居正盯着杨博紫红的脸膛,笑着问道:“博老,听说你们家每天门庭若市,今日为何这般冷清?”“还不是因为你来,胡同口戒严了,不然,这厅里早就像开堂会似的,”杨博自嘲地摇摇头,又道,“亏得老夫有神仙粥调养,不然,身子骨儿早散了架。”“您应该闭门谢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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