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这封短信的确远胜欧阳夫人的祈祷和名医的诊治,曾国藩仿佛痊愈,精神又重新兴旺起来。要办的事情太多了:年前,湖广总督李瀚章送来的淮盐运往楚境章程修改的咨文要回复,两江境内知府以上的官员同治十年政绩密考要向朝廷呈报,狼山镇总兵关于加强外洋船舰装备的呈文要批复,岳州镇总兵报来的几处兵民斗殴的事件要处理,每年春秋两季巡视一遍长江水师的军容军纪,此事亦需专折奏请,还有不少琐事也要作些交代。右目失明之前,诸如这些重要的奏折批文,以及给老朋友的信函,他都亲笔书写,不假手幕僚,这几年不行了。一会儿,黎庶昌、薛福成、吴汝纶等人奉命进来。曾国藩分别对他们口述大意,叫他们拟好草稿后再念给他听。
黎庶昌等人受命出去后,巡捕送来一大叠各省各府的拜年信。他看了看信封,知道是谁寄来的后,便随手扔在一边。
最后一封是容闳寄的,他特为拆开。信的开头竟然是一串长长的头衔:“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一等毅勇侯兵部尚书衔两江总督南洋通商大臣兼两淮盐政总办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督办夫子大人勋鉴”。曾国藩不觉失声笑了起来,略为思忖,他提笔在旁边写了四句打油诗:“官儿尽大有何荣,字数太多看不清,减除几行重写过,留教他日作铭旌。”接下来又批一句:“由莼斋拟一信,问出洋留学幼童选派事进展如何。”
因为曾国藩的康复,两江总督衙门的紧张气氛松弛下来,曾纪鸿带着纪瑞、纪芬等弟妹子侄们,兴高采烈地到桃叶渡看花灯。欧阳夫人指挥仆役们宰鸡杀鸭,丈夫不请客摆酒,她还是要办几桌,将江宁城里几个大衙门的夫人太太们请来热闹一天。一年到头,不知接过别人多少请柬,虽大部分没有应请,但到底别人的礼数在,得趁着新年期间回回礼。来江宁十多天了,曾国荃一直没有出过大门,这时也开始外出拜访应酬。
冬天的江南,夜色来得早,刚吃完晚饭,两江督署的各处房间便相继点起了蜡烛、油灯,西花园、湘妃竹林和晚间无人住的艺篁馆,则全部被浓重的漆黑所吞没。这时,一个身穿黑色皮衣紧腿裤的中年男子,以矫健的身手跃上督署高大的围墙,四处张望一眼后,再轻轻跳下,然后穿过斑竹林,踏过九曲桥,躲过侍卫的眼睛,径直向总督的书房走来。
门吱地一声开了,正躺在软椅上闭目养神的曾国藩并没有睁开眼睛来,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句:“谁进来了?”
灯光下,躺椅上的前湘军统帅竟是如此衰老孱弱,使中年汉子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心里很是悲凉。见无人答腔,曾国藩睁开余光不多的左眼。眼前的汉子壮健威武,并不是时常进出书房的兄弟子侄和卫士仆役,昏昏花花的目光看不清来者是谁,但又觉得眼熟。
“曾大人,你不认识我了?”中年汉子走前一步。
好像是康福,但他怎么可能没有经过任何通报,便只身来到书房呢?他揉了揉眼睛,虽然七年没有见面了,虽然灯光不亮,人影朦胧,曾国藩还是认出来了:“价人!”刚喊了一声,又连忙补一句,“真的是你来了吗?”
“是我呀,大人,是我康福来了。”康福也激动起来。
“价人,你走过来,靠着我身边坐下,让我好好看看你。”
康福走过去,在曾国藩躺椅边的凳子上坐下来。
曾国藩将康福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很久,又捏着他的手,慢慢地说:“价人,自从沅甫来江宁,告诉我,说你在东梁山下生活得很好,儿子聪慧,镖艺惊人,我心里喜慰极了。价人啦,想不到今天还能见到你,这下我就放心了,可以闭着眼睛去了。”
说着说着,脸上竟然滚动起泪水来。康福望着动了真情的老上司,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用双手将那只干枯少热气的手紧紧地握着。
十天前,康福从武当山回来,儿子把曾国荃留下的字条给他看,又说那人还送了一条很暖和的毛围巾。看了字条,摸着围巾,康福整整半夜未合上眼。七年来,康福虽然有心远离人世,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仍然是大清王朝的一个子民。
周围的一切,他不能闭目不视,外出访友问道,他不能不接触人和事,所有他看到、听到的一切,莫不令他气愤至极、灰心至极。咸丰二年,他之所以投到曾国藩的门下,一方面固然出自于对曾的崇敬,希望在曾的提携下出人头地,光大康氏门第:另一方面,在康氏传统家风的熏陶下,他也巴望着跟随曾国藩做一些对国家对百姓有利的事情。后来,曾国藩在创办湘军,与太平军转战东西的过程中,多次跟他谈到打败长毛后,要做一番伊尹、周公的事业,使国家中兴,百姓安居乐业。那时康福相信曾国藩的这番抱负是真诚的,也是可以实现的。以后,他目睹湘军从将官到兵士的日益腐败,他开始产生失望的情绪:这样一批人能真心实意为国家和百姓办事吗?现在,长毛被镇压下去六七年了,捻军也平息了,按理,朝廷的太后、皇上,两江的总督都应当把整饬吏治、谋利民生,作为第一等重要的事情来办,官场应当清廉了一些,百姓的生活应当好转一些,但事实并非如此,有些地方甚至比十多年前还要糟糕。
“这样一个奄奄待毙的王朝,为什么一定要拼死拼活地保卫它呢?”出身经历与曾国藩有很大差异的康福,这些年常常思考这个问题。自从盘古开天地以来,改朝换代屡见不鲜,历代史家也并没有说哪个朝代是绝对不能推翻的,哪个朝代又是绝对不能建立的。康福记得小时听父亲讲汤武革命的故事,对商汤、周武的革命行动赞扬备至。商汤可以伐桀,周武可以伐纣,今天为什么不可以讨伐无仁无义的满人朝廷呢?康福想清楚这一层后,由对弟弟人格的尊敬进而到对其所献身的事业的理解了。在玉溪桥康宅里,康福为从康慎开始的历代先祖都树了一个牌位,最后也为弟弟康禄立了一个木主。逢年过节,他要儿子康重对着这个木主磕头,并把由细脚仔转来的三枚梅花镖,郑重其事地交给儿子。并告诉儿子,叔叔是个大英雄,这三枚镖是叔叔临终前送给你的,不要辜负叔叔的期望,练好这门康家绝技。康福甚至还决定,当儿子长到十八岁那年,就把自己的这些认识都讲给儿子听,自己不愿背叛朝廷走弟弟的道路,儿子则完全可以继承叔叔的未竟大业。
追随曾国藩十二年,对其人品的认识,康福也逐渐地深透了。曾国藩并不是他先前头脑中偶像式的人物,此人的手腕权术、巧诈诡变,都与其自我标榜的诚信大相径庭。如果说,那是因为在斗智斗勇的战争环境,不得不如此的话,康福可以理解,但金陵攻下后,却要杀韦俊叔侄,这一点康福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大功告成,韦俊叔侄也是与湘军一道打了四五年硬仗的人,不予重赏已是背信弃义了,还要强加罪名,杀头示众,以此来恫吓别人,强行裁撤湘军,这种狠毒的心肠,与历史上那些遭后人唾骂的奸臣屠夫有何区别?何况,韦俊是康福劝降的。九泉之下的韦氏叔侄对他恨之入骨,自是不消说的了,就是整个正字营的人,也莫不会仇恨他。他也要为此事顶一个骂名,被一切有良心的人所唾弃。康福本拟就这样悄没声息地与曾国藩和湘军脱离关系,他永远不想再见曾国藩。但曾国荃的一纸字条改变了他的主意,他要在曾国藩死之前去见一面,更重要的是,他已得知康氏祖传围棋在曾的手里,他要把它收回来,传给自己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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