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野焚

作者:唐浩明

安庆幕府聚集着众多全国一时俊杰,使一向爱才惜才的曾国藩颇为以此自豪。他素来重视对子弟的教育。长子纪泽今年二十四岁,前次乡试未中,作父亲的不以为然,儿子的情绪却受到了影响,来信中有些抑郁之词,父亲觉得对儿子有亏欠。咸丰二年,纪泽十四岁,正是求学的黄金年代,不幸离开了京师。这些年,他带兵打仗,已置身家于不顾,更谈不上对儿子的教育了。儿子天资聪颖,也知上进,只是家乡无良师。倘若因此而不能成才,不仅害了儿子,作父亲的也会后悔不已。现在这里名师如林,嘉朋如云,更兼父子可以朝夕相处,时常加以点拨,真正是课子的好环境。为此,他要儿子割舍燕尔新婚的情丝,速来安庆求学。

半月前,纪泽到了安庆,随行的还有南五舅的独子江庆才。江庆才小时候因家境不好辍学务农,后来靠着曾国藩的接济,又断断续续念了几年书,但终因基础太差,长进不大。

江庆才一见作了大官的表哥,便痛哭不已,说父亲临终时一再要他来找表哥,谋一分差使,免得再在乡里受苦。表弟的能力,曾国藩大致知道些,看在南五舅的分上,没有一口回绝,心中也有三分成全的意思。总督幕府重金聘请、多方罗致四海才俊,对于前来投奔的,只要有一技之长,也量才使用,不加拒绝,但对无能之辈,庸碌之徒决不收留。曾国藩的观点是:牛骥同槽,庸杰不分,必然使英雄气短,才士齿寒。

半个月来,曾国藩有意识地考察江庆才,交给他几件事,都不能办好;性格又疏懒、褊急,爱以总督表弟自居。尤其是昨天一起吃饭时,亲眼看见他将饭碗里的谷一粒粒挑出来,丢到脚底下。曾国藩心里很不舒服。他自己吃饭时遇到谷,总是去掉谷壳,把里面的米嚼碎咽下,从未连米扔掉过。

一个贫苦出身的人,才过了几年好日子便忘了本,曾国藩于这件小事上看出江庆才不堪造就。昨夜为此事思考很久,终于下决心了:尽管南五舅有恩于前,尽管江庆才是至亲,也决计要打发他回家,安庆幕府不能留下这个阘冗。今天一大早,曾国藩跟表弟好说歹说谈了半个时辰,又从积蓄中拿出一百两银子,又亲自写了“世事多因忙里错,好人半从苦中来”的对联勉励他,总算把表弟说通了。

处理好这件事后,曾国藩开始做他每晨必做的功课──临帖。这些日子临的是刘墉的《清爱堂帖》,这是纪泽带来的。

去年,卜居宁乡善岭山的唐鉴,以八十四岁高龄谢世。曾国藩接到讣告后十分伤心,命纪泽代他到宁乡吊唁。唐鉴的侄儿将一本字帖交给纪泽,说是伯父生前叮嘱的,此帖留给曾制台。这本字帖就是《清爱堂帖》。

曾国藩接过这本字帖,唏嘘良久,二十年前从镜海师研习程朱理学、探讨前代兴亡的往事,一一浮上心头,宛如昨天。这本字帖,他曾在唐鉴的书斋里多次见过。后唐鉴致仕,字帖被送回善化老家。曾国藩那年回家守母丧时,还特为到善化把它借来,细心临摹过一段时期。刘墉号石庵,谥文清,乾隆朝大学士,书法冠绝一时。《清爱堂帖》集中地体现了他的书法艺术成就,是字帖中的珍品。对唐鉴了解甚深的曾国藩,知道老师如此郑重地将这本字帖作为遗物留给自己,决不仅仅只在临摹观赏,一定另有深意。但镜海师死前两年已不能作字,又没有遗言留下来,这中间的深意究竟是什么?半个月来,曾国藩天天临《清爱堂帖》,天天对帖思考,却始终没有琢磨透。

今天,他凝神静气地临摹了两刻钟后,又对着字帖深思起来。刘石庵的字,粗看起来天趣自然,有小桥流水、远山淡墨之意境,细究则笔笔刚健,字字雄放,包含着黄河长江般豪壮气概。他将帖子又从头至尾一字一字地鉴赏一遍,看完之后,又对整页整页作一番鸟瞰。忽然,如同一道阳光射了进来似的,他的心扉亮堂了。他赶紧拿出日记本来,记下今天这个不寻常的顿悟:看刘文清公《清爱堂帖》,略得其自然之趣,方悟文人技艺佳境有二,曰雄奇,曰淡远。作文然,作诗然,作字亦然。若能含雄奇于淡远之中,尤为可贵。

写完,又轻轻读了一遍,在“含雄奇于淡远之中”一句下画了几个圈。他十分欣赏这句话,自认这是个很大的发现。一时思绪泉涌,不可遏止。他奋笔续写:昔姚先生论古文之道,有得于阳与刚之美者,有得于阴与柔之美者,二端判分,划然不谋。然柔和渊懿之中,必有坚劲之质、雄直之气运乎其中,乃有以自立。

想了想,又写下去:作字之道须阳刚阴柔并进,有着力而取险劲之势,有不着力而得自然之味,着力如昌黎之文,不着力如渊明之诗,二者阙一不可,亦犹文家所谓阳刚之美、阴柔之美矣。

他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又添了一段:大抵作字及作诗古文,胸中须有一段奇气盘结于中,而达之于笔墨者,却须遏抑掩蔽,不令过露,乃为深至。

曾国藩把这几段联起来读了一遍,深感自己今天对字、对诗、对文的研究突然进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难道这就是镜海师的深意吗?镜海师一生以国计民生为重,以培养学生的人格为重,素来视诗文字画为末技;而自己这几年来位居总督,带兵十万,早已不再是翰苑舞文弄墨的书生了。显然,镜海师的用意还不在于此。曾国藩离开书案,在房子里慢慢踱步。走了几步,他蓦然明白了。常言道,字如其人,文如其人。作字作文与作人是相通的,既然字可寓雄奇于淡远之中,文可含阳刚于阴柔之中,那么为人为什么不可以如此呢?曾国藩明白过来,也喜悦起来,在日记的结尾处,迅速添上两句话:“含刚强于柔弱之中,寓申韩于黄老之内。斯为人为官之佳境。”像一个高明的画师终于完成了最后最得意的一笔,整个画面瞬时光彩夺目,曾国藩觉得今天这篇日记也因这两句话而满篇生辉。他心里想,镜海师送帖的深远意义,可能就在于此。

今天的这个早晨过得太有意义了,曾国藩的心情很舒畅,想起儿子来安庆这么久了,也没有好好地跟他谈过话,吃过晚饭,他特地叫儿子到书房里来。

曾纪泽身子单薄,不及父亲青年时代的厚实,五官与父亲一个样子,只是线条没有父亲的硬朗,显得柔和一些。待儿子坐下后,曾国藩说:“我这一向很忙,也没和你多说几句话。那天到时,我忘记问你了,你在武昌以后坐的船是我原来的座船,船上有一面帅字旗,沿途这面旗帜张挂没有?”

“没有。”纪泽恭恭敬敬地回答,“表叔看到后说要挂起来,我没有同意。”

“哦,要得。我还问你一句,我写信要你不要惊动地方文武,你做到了吗?”

“儿谨遵父命,沿途所有地方文武的宴请一概谢绝,只在湖口彭侍郎的衙门里歇了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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