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血祭

作者:唐浩明

陈敷返回湘乡县城旅店,将此行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郭嵩焘。嵩焘大喜道:“广敷兄,你不仅会看相看风水,巧舌如簧,还会察访民情,连荷叶塘死了几百年的贺三婆婆的坟都给你派上用场了。”

陈敷得意地笑道:“贺三婆婆的坟给那块风水宝地作了最好的证明。不然,我与曾侍郎素不相识,他们何以会相信我呢?”

郭嵩焘也笑道:“不是贺三婆婆给你的宝地以证明,怕是你的宝地是受贺三婆婆的启发吧!”

陈敷大笑起来。笑完后正色道:“筠仙,你不要说风凉话。这风水地学的确不可不信。你想想看,若不是父母葬得好地,朱元璋一个要饭的和尚,怎么会当起九五之尊来呢?”

郭嵩焘点点头说:“对风水之说,我取圣人的态度,也学个子不语:既不信,亦不贬。”

“幸好曾侍郎一家不取你的态度。不然,我这一套就吃不开了。”陈敷边说边收拾行李,“筠仙,对曾侍郎,我讲的是虚,你这次去要讲实,实实在在地剖析局势,打消他的顾虑。他不是二十几岁的热血青年,不会因为我那几句空头话,就会不顾一切地出山办事。曾侍郎常对人说要实事求是。我那一番话,会对他起些作用,但关键还在于你的实话。我们就此分道扬镳。我去宝庆府寻一个方外友人。你此番去,必定会和曾侍郎一道出来。好自为之吧,前程大得很。”

“兄台不要走,我们一起办吧!”

“我是闲云野鹤,疏懒惯了,哪里耐得那种烦剧。”陈敷笑道,“贤弟珍重,后会有期!”说罢,飘然向宝庆方向走去。郭嵩焘也急忙收拾行装,离开旅店,向荷叶塘出发。

陈敷走后的当天下午,湖南巡抚衙门遣人送来一封咨文。

咨文转录兵部火票递来的上谕:前任丁忧待郎曾国藩籍隶湘乡,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着该抚传旨,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伊必尽力,不负委任。钦此。

曾国藩想,这是不是镜海先生密荐的结果呢?陈敷前脚走,上谕后脚便来了,难道真的就如这个江右山人所预言的:后半生将要由此而入阁拜相、封侯赐爵?他紧闭房门,燃起一炷清香,盘坐床上。在袅袅香烟中,他微闭双眼,如同老僧入定般,尘世的一切都已远去,灵府深处一片澄静,思路格外清晰。这是他十年前跟随唐鉴读书,从唐先生那儿学来的诀窍。曾国藩治学不主门户,善于贯通各家学派。唐鉴有一次告诉他:“最是‘静’字功夫要紧,大程夫子是三代后圣人,亦是‘静’字功夫;王文成亦是‘静’字有功夫,所以他能不动心。若不静,省身也不密,见理也不明,都是浮的。”

唐鉴的话指点了他。他想到老庄也主张静,管子也主张静,佛家也主张静,看来这“静”字是贯通各家学派的一根主线,正是天地间最精微的底蕴,所以各家学派都在这一点上建立自己的养性处世理论。管理国家也要这样,人们常称赞治国贤臣都是“每逢大事有静气”的人物。心静下来,就能处理各种纷乱的军国大事。从那时起,他每天都要静坐一会,许多为人处世、治学从政的体会和方法,便都在此中获得。尤其在遇到重大问题时,他更是不轻易作出决定,总要通过几番静思、反复权衡之后,才拿出一个主意来。为让气氛更宁馨些,还往往点上一支香。每见到这种情况,家人有再大的事也不打扰他。

无论是为皇上分忧,还是为实现个人抱负,曾国藩认为都不应该推辞这个使命。十多年来,皇恩深重,皇上的江山和他自身及整个曾氏家族都早已联成一体。现在皇上要臣下临危受命,他怎能辞而不受?何况早在家乡读书时,他便立志,此生定要做一番大事业。进了翰林院以后,他对自己的要求是,文要有韩愈的成就,武要有李泌的功绩,从而彪炳史册,留名后世。自从升授礼部侍郎后,他便更加踌躇满志。几年来,除户部外,他遍兼五部侍郎。国家大事,他件件都能应付裕如。在兼管兵部时,他遍读历代兵书,尤爱读《孙子兵法》和戚继光的《练兵实纪》《纪效新书》。眼看时局动乱,心中隐然以救世拯民者自居。他赋诗明志:“树德追孔孟,拯时俪诸葛。”立志做孔孟诸葛亮一流的人物。现在长毛作乱,危及两湖,看来还有蔓延北去东下的危险,朝廷视之为心腹之患。拯国难,纾君忧,不正当其时吗?何况自己已与长毛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他恨死了这帮犯上作乱的叛逆。受命出山吧!蓦然间,又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想起去年的一次朝会──

乾清宫正殿。当年的太子奕詝、现在的年轻皇上,端坐在宝座上。他登基已一年多了,改号咸丰。

在曾国藩看来,皇上好像有一股励精图治的劲头。一年多来,皇上广开言路,重用贤臣,颇思有一番作为。比起道光帝晚年来,朝中充满了生气。曾国藩因为遍兼五部,深知国事已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连年干旱、虫灾,有的地方几乎是颗粒无收,而各级官吏的征搜敲诈则有增无已,到处是流离失所的饥民,是赤地千里的荒土。而更可怕的是,十余年间,九卿无一人陈时政之得失,科道无一折言地方之利弊,京官办事退缩、琐屑,外官办事敷衍、颟顸。上个月,曾国藩上了一折,指出当前国家有两大病患,一是国用不足,二是兵伍不精。他建议裁汰五万绿营兵,以裕国用。奏折送上去,倒是很快地就批下来了,但只有“知道了”三个字,弄不清楚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曾国藩只有轻轻叹息而已。

今天的朝会上,有几个大臣谈到广西战事。洪秀全扯旗造反已近一年,每当谈起这件事,满朝文武,无不变色。大家心里都清楚,八旗驻防兵和绿营加在一起,虽然将近百万,但根本不能打仗;派遣大学士赛尚阿为钦差大臣去督军,那其实也是无济于事的。

曾国藩站在朝班中,想到国家经纬万端,最终归于天子一人。对年轻的咸丰帝,他充满希望。皇上若能这样继续下去,端正圣躬,发愤图强,则国事尚可为。想到这里,他把早已准备好的几点意见重新清理了一下,从队伍中走出来,跪下奏道:“臣闻美德所在,常有一近似者为之混淆,若对此辨之不早,则流弊不可胜防。臣窃观皇上生安之美德,约有三端,而三端之近似,亦各有流弊,不可不预防其渐,请为我皇上陈之。”

两班文武听到这里,吓得一声不敢吭。这曾国藩今天变成了虎胆豹心,竟然敢说皇上的不是!有人偷眼看了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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