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一霎间寂静下来,福康安偷觑一眼柴大纪,他在外边正和人吩咐什么,看去个子很高大,脸色却看不清,只走路有点蹒跚,只看了一眼忙收神到会场。后头一个县丞已经发问:“请大帅示下,这都要用银子,钱从哪里支?”
“从军费里垫支。李侍尧的民政费用拨出后两下清结。”
“原来地土,林爽文逆匪有些已经分了,要不要追究分田农民?”又一个人起立问道,“有的地主遭难,全家被杀,地土怎样分派?”
“分掉的地要还原地主,人予追究,要约束地主不得报复。无主土地先收官,然后分给赤贫——记住这一条,谁敢在这上头弄手脚捞钱,我用铡铡了他!”
福康安侃侃而言,显见是深思熟虑早已胸有成竹的,见没了问话,又问道:“还有没有?”
“我……有。”坐在前排的丰开生怯生生站起来道,“本地鳏居的男人太多,能不能从大陆福建运、运些女人来?”
会场里众人发出一阵活跃的笑声。丰开生却认真地说道:“从大陆来的,连我们做地方官和兵丁都不能带家属。我们无所谓,三年任满转调走了,旗营绿营是常驻,没有女人就要找女人,到大陆鬼混,和当地女人混。大陆不准女人渡海,当地也缺女人,光棍汉多,造反就没有顾忌……总之,我说不清楚……反正没有女人不行。”他说着红着脸坐下,会场上人都轰笑。福康安起初也笑,但他立刻就想明白了,说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扼制了这个欲,就要横生是非。笑什么?我认为可以解禁妇女入台,但这件事要请旨施行。”众人见他一本正经,脸板得阴沉,一阵发怵,料想他还有事要说,都低下了头。
“没有话了散会。”福康安说道,“已经吩咐大伙房作好了饭。吃过饭,到中军计财处领盘缠和关防。”
于是众人纷纷起身,椅子凳子一片乱响后人们出屋向伙房走去。福康安起身笑着送众人出了大堂滴水檐,远远见柴大纪过来,只作没看见,和几个县令点头敷衍着说几句,倏地收了笑脸,冲柴大纪道:“你就是柴总兵吧?怎么这时候才来?”
柴大纪早已觉得了福康安在留意自己,突兀一句问到头上,还是受了一惊。他也是久经沧海难为水的人了,旋即平定了心头慌乱,却不肯失礼,从容趋前一步叩下千儿,说道:“标下台湾总兵柴大纪,叩见钦差福康安大人——回大人话,因为城门禁令已经解除,连日逃亡回归的居民返回,大人起居关防恐有奸民潜入滋扰,所以要加紧布置,今天一早标下就过来了,当时没有开衙门,又巡城一匝,来见大人时正在会议。未奉钧命不敢入内,所以——”
“我问的不是这个。”福康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入城已经三天,为什么不来见我?”说着,像鹰隼盯准了小鸡,居高临下凝视着柴大纪。那起子文官端碗盛饭,就在大伙房门口吃,见这边风色不对,都停了说笑嘈闹,怔怔地看着这边情势。听柴大纪跪着说道:“原来城防被围,大帅命人射进两封箭书都收到了,书中有钧命,无论破贼解围与否,该员柴大纪均不得擅离职守,切实剀要维持诸罗治安。标下是奉钧命办事!”他已听出来福康安要无端寻事,语气里加了小心。但诚所谓秉性难移,柴大纪一世都是那种油盐不浸的刚愎人,做得不近人情,尽管放了小心,这些话毫无转圜余地,——就是要顶你一下,你怎么样?——这味儿还是带出来了。
两个公爵,而且柴大纪封的也是一等公——这很明白,当时诸罗危在旦夕,乾隆是为了激励人心表彰气节,换句话说权当“柴大纪死了”来晋封的——品秩一样,地位却有天壤之别。一个是“天下兵马大元帅”,金尊玉贵的天满贵胄,一个只是一郡军事长官,小小的总兵,就这么僵住了,话越说越拧。
“我初入城,没有召见你么?”福康安面颊不易觉察地抽搐了一下,“这真奇了,我并没说你不迎钦差,难道丰开生胆敢说假话?你为什么不来?”
柴大纪心中又惊又气又悲又怒,却不肯低头,直挺挺跪着,说道:“当时我在病中,有军医和地方郎中为证!对丰开生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清楚。但我说后半夜过来侍候是有的——子时我服了药,过来卫护县衙,大人已经封门。”他略低了一下头又倔强地昂了起来,“福四爷的功勋名声标下岂敢不知?你要怎样,大约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听凭你发落就是!”
福康安还从来没有受过部将如此顶撞。他自己就是负才傲岸的人,碰上了一样盛气凌人的柴大纪。杀心一闪而过,眼中火花烟然一闪,却又按捺了下去。哼地冷笑一声,说道:“我无权革掉你的公爵。但我为全权钦差大臣,你眼中无我可恕,目无圣上其罪难饶。你说的意思我明白,我是说过你不可重用,我现在当众说你,你就是不可重用,你怎么样?”
“哼!”柴大纪一脸的不服相,别转了脸。
“你不能再任总兵了。”福康安冷冷说道,“台湾总兵把台湾失陷给林爽文,军法无情不能容。我撤掉你的总兵——你有话可以向军机处禀告,同时,我昨天已经传令,撤掉黄仕简任承恩的职,今天也同时宣布。用船送你们到福州,和常青一样,革职待勘!”说罢转脸,又大声道,“柴大纪的兵权由王吉保接管,要改编!”他冷酷地看一眼梗着脖子盯自己的柴大纪,毫无商量余地地道,“你去吧!有话以后再说!”
柴大纪硬硬地行了礼,长步迈出了县衙照壁,他突然想起早不知多少年,还是他当巡检时吃醉了酒,冒犯了“国舅衙内”福康安的往事,想起他调任湖广武汉城门领,票拟都下了,又没了声息,想起转调长沙观察道,又是吏部挡住,转调兆惠军中当参将,转调……都蹭蹬磋跎了……全都拜赐这个哥儿……看看这座孤城,想想在这里坚守一年的日日夜夜,突然心中一酸,城池房屋都模糊不可辨,脚步也变得踉跄,踩在棉花垛上一样虚空软弱。他的心在柔荏中又一动,强烈的自尊又占了上风,猛地一跺脚,上马飞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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