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4·天步艰难

作者:二月河

乾隆和嫣红小英三人鏖战搏拼穷极折腾,几番云雨之后龙马精神泄尽,在暖烘烘的殿屋里黑甜一觉,开目时天已大亮。侧身看时,一左一右两个女人犹自合眸稳睡,各自带一个红兜肚,白亮如玉的身上粉滢滢的雪胸如酥,乳房温腻似脂,殷红的乳豆上还隐留着昨夜咂吮的痕迹,忍不住又上去各自温存一阵,亮天明地里两人便都不肯轻浮,只闭目微笑由他把玩。好个乾隆爷余勇可贾,如蛱蝶穿花,才向东来又向西,嫣红小英忍不住绷直了玉体,呻吟起来,直到尽兴,两个人才先起来,忙忙穿衣洗漱了,伏侍乾隆着衣。洗脸揩手梳辫子青盐擦牙嗽口,一顿忙活,进一碗参汤又吃早点。这两个嫔妃都是武林出身,各自运了吃奶的功夫给他发气提神,原有点头晕的乾隆闭目受气,开目时已是精神如常,笑道:“朕是酣畅之极了,你们呢?”

人,一穿衣服便受礼法拘束,此乃千古不易之理,这话难答,但宫禁规矩皇帝问话不能不答。两个人顿时都飞红了脸,扶膝万福。嫣红抿口笑道:“只怕主子太劳乏了身子……雨露承恩,奴婢们自然也……”下头的话竟说不出来。小英也忸怩,脚尖儿趾着地,小声道:“主子……昨晚……忒威猛了些,这会子跟做了一场梦似的,主子这话没法回……”

“春宵一度值千金!人生至乐,莫过于此。这会儿朕正是忧烦尽消气爽神清。”乾隆笑着起身,看了看表,刚过辰初时牌,就屋里散了几步,换了正容,说道:“宫里的事,只有妒忌二字。她们那边念经,只怕未必都想的是佛祖。朕所以尊敬皇后,她真的是女德贞淑自重庄端,从没有过专房之私。你两个也没这毛病儿,朕也爱见。不久就要回銮了……到了北京,你们和魏佳氏住一宫里。有事相互有个照应。”

“是!”

“这件事和皇后说过,你们听她的懿旨就是。”乾隆说道:“不要以为朕信口说的,朕于子息上头,不知是甚么缘故,多不能作养成人。皇后连举两子,太子永琏九岁而殇,永琮又患痘疹逝去;你们没见过,皇后的堂姐姐富察贵妃,她儿子是朕的头生子儿,定贝勒永璜,现在也病恹恹的……算来如果魏佳氏这一胎是男,该排在老四……圣祖爷三十五子,成就二十四个,虽说闹家务,毕竟窝里炮,齐整一个兄弟队伍,要文有文要武有武。朕在这上头甚是艰难,儿子不是痘疹就是疾病,静夜思量,很为身后耽忧啊……”嫣红小英也陪着叹息。嫣红道:“皇上春秋正盛,精神健旺,这耽忧是过虑了……”想着夜来情形,脸又一红,却道:“也许天老爷让皇上晚生大材,皇上南山寿满后,太子即位仍旧盛年呢!”小英道:“您这样盛德,勤政爱民。一准儿将来也有一大群能文能武的阿哥,且是不闹家务,只管兴邦旺国!您活一百岁,我们陪着您玩儿,着一个青年有为的太子爷掌国,那是多好的事!”

乾隆被她们你一句我一句满车成垛的安慰奉迎话逗得哈哈大笑,“且是不闹家务,只管兴邦旺国!这话说得好!几时你们口头上也都历练出来了?”他仿佛不胜感慨,“……不闹家务就好,不求个个都是英才,有一个好太子就是福气……当年我当阿哥巡视南京,回京时三哥布置人千里追杀,至今想起来惊心动魄啊!你们那时候都还是小毛丫头,只会打架不会说话,和朕一张口就是‘你’呀‘我’呀的。如今也学会奉承了……”嫣红揉着衣角,娇嗔道:“皇上只记过不记功……那不是小,不懂事嘛……”乾隆笑道:“不记功,你们能进宫就开脸进封妃位了?好生保养看,朕翻牌子勤点,也许同日同时给朕诞两个‘不闹家务,只管兴邦旺国’的阿哥呢!”说着又看表,一边往外走,对守在门口的卜义道:“给她们记档!嗯……日期前后错开两天!”说罢径往行宫前院,却不到正殿,从殿后西围廊下阶,直趋西厢军机处而来。老远便听纪昀的笑声,似乎在和甚么人闲聊,料应是刘统勋已经在这里听候宣见,乾隆摆手示意守在门口的卜信不要言声,轻手轻脚跨进来,笑问:“甚么事呀?说得这么热闹!”一转眼,见岳钟麒和金镬范时捷也在,凝目看了看,温和地抚慰道:“东美公一路劳苦!几时到的?”说着又瞥了一眼外面立着的卜信。

几个人正听纪昀说话,猛见乾隆进来,都是一惊,几乎同时起身,又伏身跪下。岳钟麒满头皓发如雪丝丝颤抖,却仍是精神矍铄,声如洪钟,连连叩头答道:“主上昼夜勤政觐念民瘼,泽润苍生。老奴才何敢言苦?奴才今晨四更下船,卯正时牌进来见主子。他们就要进去报主子知道。是奴才拦住了……”纪昀笑道:“太监们奉旨岳钟麒随到随报的。臣说皇上每天批旨到后半夜,今儿要缓散一日,难得睡个足觉,这时候天已经亮了,争这么一半个时辰?后来范时捷金镬也来了,就一处说话候着。”

“他们原该报奏,你们也不该拦住。”乾隆听他们说自己“忙”到后半夜,暗笑一下,一边摆手叫起,“都坐下说话。岳东美鞍马舟车的,还该歇息一下再来见朕。其实西边军政虽然乱如牛毛,并没有紧急军情。朕不见你时日多了,也只是个惦记。你有岁数的人了,朕也有意召你回来养养身体。不过,看去气色还好,朕这就放心了。”岳钟麒笑道:“奴才身体精神去得,一辈子厮杀汉,到死也还气壮如牛。比起刘统勋,他比奴才小着十几岁,走路都心慌气短。”他觑着乾隆上下打量,声音变得有点发颤,“主子身子看着还好,奴才也就放心了。奴才七十岁的人了,夜里一想,怎么也是行将就木的了。甚么心思也没有,只是个恋主,还想再给主子出把子力。又想着见主子一面就少一面……人,不敢思量。静夜细思量,真的百不是滋味……”乾隆听得心里感动,脸上却不肯带出,因见案上放着几块瓦档,还有一块整瓦,取过那瓦来,端详着,口中道:“朕也是耽忧啊!……统勋,你怎么仍旧不听朕的?一天办事不要超过三个时辰,怎么还是整夜整夜的熬?博恒写来的折子一写就是万言书,都是亲笔正楷,后头的笔画都发颤。人才老少青黄不接,这不是小事。你们都累垮了,谁给朕办事?纪昀也一样,范时捷金镬都要想着这一层,要物色人才……“他自失地一笑,换了话题,这不是南京夜市上和那个叫马二侉子的一道买的那块假汉瓦么?这几块瓦档又是怎么回事?在这里摆弄古董么?”

纪昀忙笑道:“这是臣在格物致知呢!那几块瓦档是尹继善在汉墟里捡出的真品,竟和南京夜市上买的一样,都是黄色底漆。这可真是奇了——汉瓦档只能是红底色的呀!”

乾隆拿起一片瓦档,在瓦上敲敲,说道:“秦尚水德,连军旗都是黑颜色,碑铭也是四字一断,和水德之数相合。炎汉以火厌水,所以乐府五言,是火德之数,衣冠旗帜都是赤色,汉瓦绝不会是黄漆底色的——你们看,底色是红的!”他忽然看见,方才敲击震剥了瓦档外层漆片,竟是红漆外又涂了一层黄漆,指着笑道:“这是卖古董的自作聪明,以为皇家宫室,一定用黄颜色,在真货上头作假,弄出些玄虚来……”几个人都凑过来看,连那块整瓦也是红色底漆。岳钟麒不禁笑了,说道:“这真叫弄巧成拙!真的反变成假的了。”刘统勋几个人对此毫无兴趣,只乾隆面上敷衍,笑说附和而已。只纪昀仍旧格外认真,熟视良久,认真地说道:“皇上,这瓦是真的,卖货的也没有作假。这是王莽纂汉时的瓦,王莽以土德厌火,登极时来不及换瓦,‘宫阙殿瓦皆以黄漆涂染’,《后汉书》载,当时天象示警,大风雷雨齐下,殿瓦皆毁……这块整瓦能留下来,真是劫后余存了……”他突然觉得自己“聪明”过头了,后边这考据实在多余,一笑收住了。乾隆似乎不觉得甚么,见案头放着一叠书,取过看时,是宋代洪迈的《容斋随笔》,一边笑说:“在看这部书么?朕粗览过这书。违碍是没有的,只是杂芜些儿,体例编辑不甚有章法——”翻着,倏然间脸上微一变色,站起身来,说道:“时辰不早了——你们换换便衣,纪昀守值,我们一道儿走走。昨儿他们说桃花庵桃花已经绽蕾。观赏去!”

岳钟麒四人忙退出来到隔壁去换衣服。王八耻昨夜就备好的,早已进来,替乾隆脱褂换袍。戴了顶黑缎瓜皮帽;驼色夹袍穿上,也不系腰带,坐在椅上,由王八耻跪在地下换掉青缎凉里皂靴,穿了双黑市布起明检布鞋。转眼间,已是个孝廉模样。纪昀见乾隆忽然间沉郁,脸上似喜似悲,一付心事重重模样,想问,又怕再失口,又不知书里甚么地方触了他的忌讳,糊里糊涂帮着王八耻料理清爽。送走了众人,回来一边回忆乾隆翻书情形,一边按篇仔细阅看。

桃花庵离着行宫只有不足五里之遥。这里又叫“临水红霞”。出行宫,沿一带蜿蜒溪水西行,过了长春桥就到。转过一带岗坳,众人眼前辖然开朗,一片开阔地中野树成林,松楸柏桕之间溪水纵横,隔三差五的石板桥花径小路相通,布局错落有致。庵外林中茅屋三四间,向北厝屋鳞次似乎略有人影来往活动。向南流淌的小溪碧幽深暗,也许水藻太密不利行舟,三瓣草水浮莲几乎将水面遮严了。南边一带池塘三条板桥在中间汇合,塘中小岛上结着一座小茅亭,匾额上写着“螺亭”两个字。板桥西北上岸,林丛中坊表插天,仔细辨认,可见“临水红霞”四字。由螺亭向西南过板桥,岸上又有一座“穆如亭”,过亭即是桃花庵。塘西数百株桃花粉苞初放,鲜滢不可方物,映在水塘中与天光相接,庵中殿宇楼亭宛如建在桃色霞霭之上——桃花庵得名,大抵是因了这个缘故了。

几个人站在岸边留连观景,但党目悦神抬。花香伴着微风阵阵送来,芬芳清幽爽心,夹着草间不知名的小虫浅吟低唱,反而更显静寂,多少烦心俗物,几何国家大政,都被这淑恬窈窕的美景洗得纤尘皆无。许久,范时捷笑道:“太清静了。这都怪刘延清公,把游人都赶了去。这地方庵前头那片空场,弄个庙市甚么的。人来人往走在这‘红霞’里头,多么有趣——也给扬州老百姓辟了一个市场,能养活多少人!”金镬却道:“老范是专能煞风景的!松下唱道焚琴煮鹤,你还‘多么有趣’!那边弄成闹市,这种景致里一片声嚷。‘卖馄饨了’!‘糊辣汤饺子’!大人叫小孩哭,世界都一塌糊涂了!”范时捷却不服气,说道:“天下幽静去处多了!想玩咱们别处观景去!回头我给尹元长写信,这里非得建个市场不可——南临扬子江,西北蜀岗胜地,东靠着运河,运河江岸又有驿道相通,皇上又亲自来游幸过,那还不是发财风水宝地儿?仪征那个贼头贼脑的县令还能想出来,我为甚么不能?”这一来听得刘统勋也笑,说道:“罢罢罢……你是个冥顽不灵的财迷——是跟主子散心,还是寻‘风水宝地’来了?”范时捷是个叫驴性子,专爱抬杠,说道:“谁对谁错,还得主子说了算!你想过没有,老百姓有生业有财发,谁还和朝廷胡闹,累得你走路都是软着腿,头晕眼花一锅子一锅子熬药吃!”

“要范时捷去户部,就冲他这一条心思。”乾隆听他们争论,也不住发笑,想到“杀风景”,回头看看,巴特尔和索伦也都便衣跟着,因道:“物随事移,情依事转。老范要煞风景,也自有他的道理——趁他没动刀子前,我们还是先来观赏一下吧。”

众人说笑道迄逦过桥。刘统勋小声道:“皇上,前头就不是禁区了,只有扬州府的衙役们换便衣关防。您说话……得略留点意儿……别让人认出来。”乾隆点头,笑道:“我晓得——不过今儿也为带你出来游散一下筋骨。你这么小心翼翼捏着一把汗,反而不得,是么?”他突然站住了脚,侧耳静聆,说道:“你们听,有笙歌声,象戏班子在排练拉场子!真奇了,庵庙里还弄这个?”

几个人都凝神静听,果然庙后有笙篁丝弦之声。有男有女错杂引吭,象煞是戏班子男女不齐在吊嗓子,咿呀吟唱,歌词却甚混杂,绰约细若游丝,都听不甚清晰。乾隆加快了步子,过了穆如亭,到庵前山门外空场上,才听出那些歌乐之声并不从庙里出来,是在庙西隔房传来。刘统勋压根无心看甚么景致,只留意形势,这才看清原貌:这小池塘原来竟和瘦西湖相连,是瘦西湖的岸边一湾,过庙前空场又一湾,也没有庙院门墙,庙院也是依地形由东南向西北愈来愈高,后边桃林红枝连绵。从这里看左有“穆如”右有螺亭,溪水到门,可以欹身汲流漱齿,因人稀水深,水凫白鸟绕塘嬉戏,甚是安谧祥静。沿扫得一根草节儿也不见的卵石甬道间越山门进去,迎面一座大殿供着大悲佛,四围红栏,右楹柏桕竹树间杂药圃,左楹室墙外为茶室,里通僧厨。三三两两的善男信女,有观庙游览的,也有烧香许愿的,三步一磕头向佛还愿的,佛门清净之处但微闻木鱼钟磐之声,几乎没有甚么人说话,一派禅林肃穆。连刘统勋也放了心,渐入游悠境界……随乾隆进殿瞻仰了佛象,四大天尊、十八罗汉,进香布施了。那和尚又老又聋,见金镬一出手就是十两银子,“当——”地撞了声磐瓮,便捧过签筒来。乾隆信手拈出一枝,取了签标看时,上头是一首诗:

嗟尔父祖功德高,紫府龙楼勋名标;

好防金火莫相容,再逢甲子运未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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