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虽说不多,字字有本有据,如刀似剑。纪昀立刻被驳得哑了。娥儿和巧云也听丈夫说过张广泗讷亲和莎罗奔订约毁约、言而无信的,顿时也替他们害臊,无话可说。棠儿却道:“朵妹子,我处处容让你,你该知情的。白牙赤口‘猜’着我老爷使坏!这是甚么意思?”朵云道:“事关多少人的性命,我不多想一点不行,以前有过这样的事,中原人为了功名,甚么都在所不惜。如果我疑错了你的丈夫,将来给你陪罪!”棠儿也冷冷说道:“你出口伤人!”还要往下说,见乾隆摆手,便咽了回去。
“朵云说的不无道理。”乾隆想起身踱几步,又坐下了,转过脸恰和朵云渎面相对,沉思有顷说道:“这里边的情由缘故,正是几千年来圣贤哲人千方百计绞干了心血,一直不停地思量考究的。太繁复了,一时说不清白……若真的都听朕的话,实心为朝廷百姓办事,天下哪来的‘事’?朕也不用一夜一夜地熬了……”
朵云注视着乾隆,从他鬓边微苍的花发和他眼睛里掩饰不住的倦意。蕴藏在眸子里晶莹的光闪移着,有威严傲岸,也有慈善和温柔……“天!”朵云不禁暗自惊讶,“他竟有这样一双眼睛!”
乾隆没有留心她眼神的变化,稳沉地说道:“天下胁肩谄笑蝇苟奉迎言而无信行而不义恩将仇报欺上压下落井下石诸辈小人确实不少。但当天子的要是也那样,这天下早就乱得不成体统了。小人们不讲信义,君子不能这样,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绝大政治局面,说了话不算还成?你看过戏,戏里说‘君无戏言’,就是说别人可以说假话,说了不算数,朕不能——盼你能明白这一点,信得及朕。”朵云点头,肯定地说道:“我信大皇帝的话,回去劝说我的故扎。”
乾隆无声吁了一口气,说道:“这就好……这是朝廷社稷的祥和之气,也是金川人的福,也是你,还有她,她,她——”他——指着说道,“的福,化干戈为玉帛,金川铸剑为犁,是你们子子孙孙的福。”他仰脸看看黑黝黝的屋顶,声音稍带着点嘶哑,缓缓说道:“莎罗奔能想到为朕维护通藏道路,很识大体,本着这个心去作事,不但不会再有征剿的事,朝廷还有照例的恩赏。你们夫妇为朕世守金川,为西南屏藩之臣,这是多好的事呀……至于族里,还有色勒奔一支和你为难,朕也都能为你们作主料理的。这就回去吧……你信不过傅恒不对,傅恒是个好人,和讷亲张广泗庆复不一样的。朕还要派一个你们的老朋友去金川,协助傅恒办好这个差使……”
“谁?”
“岳钟麒。”
朵云低下了头。岳钟麒曾骂过她“一女事二夫”,她对这老头子并无好感。但丈夫和族里人都还是佩服这位老人的,这是私情公义不同道理,另是一番情怀,她也无声透了一口气。
“晓岚通知兵部,给朵云通行勘合,由礼部派人送朵云回川。”乾隆站起身来,一条一条吩咐道:“拟旨给岳钟麒发往西安,即着岳钟麒火速返京见朕,面授机宜,赴金川办差——着勒敏署理甘陕总督,来京引见后赴任——着李侍尧补授湖广巡抚,毋庸到京,到傅恒军前帮办军务;金镬前议处分着降二级原任使用,仍为四川总督,料理撤军后善后事宜——原湖广将军济度着调西安将军,入京引见后再行赴任。”
纪昀早已起身恭肃聆命,一一答应称“是”,重复一遍背诵了,又道:“旨意发出去,臣和阿桂联名给傅恒和各大员都写信说明情由。再不得有闪失错误的。”
“知道了。”乾隆静静说道:“就这样办。”
第二日朵云便离开了北京,一路由兵部和礼部的几个笔帖式和刑部调来的几个狱婆侍候起居,由石家庄向西过娘子关,入太行山,从凤陵渡过黄河,越洛阳、南阳、老河口,穿湖广回四川。尽管朵云结记战局,思念丈夫儿子一路晓行夜宿归心似箭,也用了一个月的时辰。因傅恒的大军行营不在成都,又辗转送至清水塘,到了金川边界,已是六月下旬。朵云行有轿马,止有驿站,倒也不觉其苦,几个狱婆坐的骡车,也甚安逸。只可怜了这群部院京师小吏,七月流火天气徒步千里迢迢跋涉,侍候一个莫名其妙的“番婆儿”,似要员非要员,似罪人又不是罪人的人,累得臭死,一分外快都没有还得处处小心见面陪笑脸儿,都是苦不堪言。待见了连绵数里压在沼泽水草塘拗边的傅恒中军大寨,就象沙漠瀚海里将走到尽头,看见了绿树河流人烟,高兴得脚步都轻飘了,直想闹一嗓子二黄。
“前天滚单就到了,大帅已经知道你们要来。”守门的军士看了礼部司官关延宗递上的勘合、引凭,一一验了人员正身,十分认真查对了年貌,确认无误,变得客气了些,说道:“大营里正在会议军事。不能立时接见。大帅有令,叫你们先返回驿站听候传见。”
关延宗走得一肚皮乌气,只想赶紧交割了差使返成都回北京,看看壁垒森严刀丛枪树的中军行营,无可奈何地从腰中掏出二两银角子,塞给那个小伍长,陪笑道:“好兄弟……我们实在走累了,离着驿站最近的还有二十几里呢!劳乏进去通禀一声儿。嘻嘻……这点小意思,兄弟买茶吃……”那军士轻轻推开他的手,说道:“接一两银子四十军棍,大帅的规矩从来不含糊!我自然要通禀,现在正会议,谁都不能进议事厅。你们回驿站等着最好,傅帅这几日性气不好,这时候不能进去回事儿。”
“我哪里也不去。”朵云见关延宗一脸干笑尴尬不堪,突然在旁说道,“乾隆万岁老爷子是要我回金川部落,不是送到这里听傅恒发落的。我就在这里等着,他开会议总要吃饭,趁空签发命令通行,我就走了。”说着一蹲身坐在营前大纛旗石础上,那伍长忙道:“那里不能坐,营前半里都是戒严之地!起来起来!这么一群人乱哄哄的站在仪门口算怎么回事儿?起来——说你呢!一会巡营的过来,谁也没个好儿!”正说着,里边一个军校一边小跑一边喊着过来,“候富保!你怎么弄的?马老总都惊动了——这群人是干甚么的?赶开!”喊叫着,马刺佩刀碰得叮当作响。
那个叫候富保的伍长顿时一脸张惶,煞白着脸一摆手,喝道:“人来!把他们赶到那棵老杨树底下听命!”笑看迎上去给那军校禀说原由。门口一列士兵早已忽地围了过来,牵骡子拽马的,拖人的,夹着几个京官申辩声,狱婆哭啼声,士兵叫骂声嚷成一片,大营门口顿时热闹得一锅稀粥也似。正撕拽拉扯间,营中正中帅帐前突然三声沉闷的炮响,几十个亲兵墨线般疾趋而出,接着几十个帅营护卫徐徐列队在帐前等候的模样,顷刻间又有几个将军鱼贯而出,傅恒的亲随王七儿捧剑出帐。帐前已是黑鸦鸦站定一片,候富保脸色雪白,惊慌得腿肚子转筋,颤声道:“坏事了……惊动了傅帅爷!”
“你们不要怕,我就是要扰他一下。”朵云徐徐说道:“我在这里一天也不能等,要回我的金川去!”一边说,一边打量渐渐走近的傅恒一群人。
因为是军务会议中途打断,所有的将弁军佐都随傅恒出来了。朵云一个也认不得,只据往日探得军情揣度:左边一个苍白面孔长大汉子必定是兆惠,一脸的庄重严肃;右边那个短胖子,和兆惠一样,穿着锦鸡补服,领口的钮子敞着一个,一双似笑不笑的眼睛极不安份地四下乱转,想来就是海兰察了;再偏右一位是孔雀补服,年纪有五十多岁,身后的人捧着印信,令箭盒子,还有四个军校抬着一座神龛似的木架子,里头供着一面明黄镶边宝蓝旗,满汉合壁写着斗大的一个“令”字,朵云在南京总督衙门见过,知道这叫“王爷旗牌”是皇帝特授专阃方面大员便宜行事先斩后奏的凭证,这位老者想必就是北路军兼中军总管带马光祖,就是“马老总”的了;那个一脸伤疤的一定是廖化清,现是北路军副总管带兼辎重粮运官……各人身后一群人卫护,正中簇拥的这个中年白净脸汉子,不用问就是傅恒。傅恒没有朵云心目中想象的那样英武,相貌清秀倒是不假,身材并不高大,背也微微有点驼了,仙鹤补服罩着九蟒五爪袍子,前襟稍嫌长点,一头浓发已经发苍,总成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梳理得一丝不乱垂在脑后。大热天儿还束着绛红腰带,翻着袖子露出雪白的里子。尽自极修边幅,看去眼睑松弛,浓眉下一双眼三角眯缝,仍带着掩不住的倦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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