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花”易瑛蜇居扬州已经三年,自从败走山东,邯郸截饷案发又逃离,山西立足不住,河南桐柏老地盘又被刘统勋派重兵逻察弹压,施银赈粮收束人心,眼见乡关难归,只好化整为零,从淮安潜入南京,不料却又被黄天霸一群紧紧追逼,几乎身陷囹圄。穷途末路惶急无奈间,听南京上清观步虚道长“向东去”的忠告,只好沿江东下,几经择地,选中了扬州的天雷坛作驻足道场。
按天下名园胜景,洛有《名园》之记,汴有《梦梁》之录,自宋之后己成劫灰。扬州名城大郡,地襟吴越,怀水抱山,乃是天然风尚华丽之所。但自清兵入关,扬州十日大屠,所有名园胜地,几乎全被兵燹夷为灰烬。不过,扬州是南北运河于长江交叉地,金陵苏杭接连冲要,圣祖康熙六次南巡,皆从瓜洲弃舟登陆。皇帝爱这地方,地方官谁敢不爱?赋工属役,增荣饰观大加铺张,四方商贾士民赶这盛世热场,风涌云集。上自仙哀帝所,下至篱间草民,旁及酒楼茶肆,胡虫奇妲之观,鞠戈流跄之戏,也就随遇勃兴。壮观异彩,竟比宋室偏安之时还要盛十倍。
天雷坛地处扬州小金山后。原是吕祖道观,是飘高道士未造反起事前的修持庙院。说透了,其实就是红阳教主的发祥之地,易瑛在江西举事失败,曾经在这里躲避过半年,这次重来,见庙院毁妃,已成一片瓦砾断垣。她有的是钱,依着当年旧制,又慢慢重建起来,除供奉吕祖的正殿,又在厅后建住屋三楹,左右廊又建船舫型大客厅三座,移来奇花异卉遍植庙中。老荫婆娑中殿亭掩映。数年之间,严然已成胜景。
她将皇甫水强、罗付明和包永强三名“红阳教”的护法尊者改扮为道士,安置在天雷观中主持接待。自带了韩梅、唐荷和乔松三位女圣使,命她们都改了男装,在观东边叶公坟北另辟一处小园,却是土垣茅舍前榆后桑,门前门后俱都辟了菜园,和叶公坟北的傍花后村连成一片。这样,外人偶到此游,看去像是傍花后村的菜农人家,傍花后村的人看去,这又是吕祖的庙产。筹划得精细,又上下买通了里正村甲长乃至乡里的典史,村中的百姓也处得融洽,因此几年间不显山不露水,便安安稳稳地定居下来。刘统勋到扬州私访,也曾踏看过天雷观。登雷坛一望,南北运河漕船往来,高桥、迎恩桥、小迎恩桥如虹横跨其上,草河、市河、护城河交汇于小金山南;天雷观西望,河道纵横间矮屋比柿,地平如掌,草屋茅舍间豚栅鸡栖,绕村傍舍间茂竹凤尾森森,烟柳护房隐隐,刘统勋曾在坛上指着一个居处说“好一个小桥流水人家”!他哪里晓得,就在这个“人家”中,住着他穷搜苦索,耗尽精力,动用数十万国市、牵连四省缉盗司和绿营驻军,必欲捕拿归案的“造逆巨寇”呢?
此刻,易瑛正在她的小院西房织机旁描织锦花样子,一手捏着竹蔑绷紧了的一块月白苏绢,一手握黛石笔坐着出神。
这是一双晶莹得象牙雕琢出来似的美丽的手,如雪的皓腕微微带一点晕红的血色。翠绿的竹篾弓弦上的画是一枝横亘的梅花映衬着漫天的大雪和一片朦胧的茫茫陵岗。画儿、手和她的人一样奇丽的冷艳。她确实已是年近五十的老姑娘了。这位名震天下的逆贼“一技花”,原是桐柏山中一户农家女儿出身,六岁上父母遭瘟疫双双谢世,她就流落桐寨铺街头乞讨为生,被白衣庵的静空师太收徒为尼。只为容颜姣好,招得无赖流氓日日缛嬲不堪。静空圆寂后更是存身不得,被欺侮得连出庙化缘都随身带着剪刀。
雍正年间,奇人异士贾士芳路过桐寨铺传教布道,演法惩治林家米店,授易瑛一卷天书飘然而去。消息儿不胫而走,不但桐寨铺名声远播。这位法名“无色”的尼姑艳声也如雀起之噪。
男人出名招来的是功名富贵,女人出名却常是祸患随至。她白拿了一部天书,蝌蚪文儿曲曲连连,别说不识几个字,就是饱学儒士瞧了,也以为是疯子弄的鬼画符儿。师姐们被聒吵得不能清静,连劝带逼要她还俗。梢漏点风,不但招惹本镇恶少垂涎,县里“百里王”冯老爷子也打念头将她娶来作妾。镇上无赖们三天两头约好“到庙里看‘一枝花’去”“去跟菩萨提亲”!老爷岭上土匪罗家驹也扬言“倾寨去抢压寨夫人!”白天无论走到哪里,后边都跟着些痞子,说些不三不四的痞子话,晚间院中丢砖抛瓦撒土掷灰地吓唬人。后来,两起子恶少在唐河岸看她洗衣,自己伙里上首相见,当河滩捅死了两个。官司打到桐柏县,那县令胡斯恒是个正经道学,判词也写得出奇:
桃李艳色出墙,焉得不招蜂蝶?宋玉邻子窈窕,遂招登徒争风。天生尤物,骇世惊俗;红颜祸水,流毒僻壤。燕瘦环肥,汉唐因之倾圮;金莲盘舞,后主胭脂沉井。既得一枝花浪名,必非守贞之女,在国倾国,居城倾城,患乡扰邻,其皆由此而起。
打架闹事的不究,毁伤人命不问。却判易瑛枷号三月。易瑛一声也没有哭,出狱后跪在父母坟前磕了三个头,便攀山直上白云岭舍身崖。
当时是怎样的情景?秋未的西风呼啸掠山而过。衣衫、散乱的长发都在猎猎急抖,云层像白色的长河从舍身崖下流移向东,偶尔一处稀薄,像隔着深水透见水藻荡动那样的感觉,遥俯满山的松林和杂树摇动。传来阵阵河啸一样的松涛声。站在这样孤峭得刀切似的悬崖顶端,她觉得世界大得无法想象,漫漫云涌波涛中突兀的山峦像无数陡峭的礁石直绵延到极目处,自己又像秋风中的一片红叶,凄凉无奈地飘零凋落……
“我有什么罪?”她喃喃对着苍穹说道:“我早就立誓不近男人……天啊!您……可您为甚么这么不公道?这么大的世界,怎么容不下我一个尼姑!”她心中突然一阵空明:“观音娘娘也是女人。我奔您去给您捧瓶儿……”她嘴角抿了一下,闭上了眼睛。正要纵身跳下这云海弥漫的峡谷,忽然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孩子,慢来——”
易瑛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她颤栗了一下,回过头看时,却是一位老人抚松而立。老人鹤发童颜,相貌奇古,却是时人装束,穿着件土黄短褐,脖子上盘着的辫子都雪白了,一双青布芒鞋满都是灰尘。她一股作气爬上白云岭极峰,身后跟着这样一位老人,居然毫无觉察!刹那间,她仿佛觉得有一位神仙站到她跟前。
“我不是神仙。”老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慈祥地笑了笑,走近了她,就近坐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说道:“我就在这山里采樵,读点书,也练点吐纳工夫,常到镇上卖柴沽酒。活了这把子年纪,没见过神仙,也不信有神仙。因为如果有神仙,他就应该能见到世人这般样的苦。如果神仙真有法力神通,他就不该见善不度见苦不救。”
易瑛的泪水突然夺眶而出。老人的话她不全懂。但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麻木的心被撼得摇动起来,而后开始复苏,有了知觉与温暖。她泪水静静地淌着,望着老人模糊的身影,凄凉地说道:“我的罪不过是爹妈给我生得俊。我爱干净,爱清静,这世道为甚么不能容我?原来还系念着我可怜的老爹,现在,我该给自己寻一份长长远远的清净了。这世道真脏,脏得连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这是很自然的事。”老人叹息一声,“这山上开满的是山丹花,杜鹃花,野桃花杏花梨花开时,也是一坡一坡的。过往的行人都满不在意的。可是,偶尔草丛中开出一株野牡丹,或是碗大的芍药,就是任事不懂的村童,或者砍柴的粗汉,也会特意地费力气,专门为折断它趴着陡坡过来。你若生在北京王公贵族家,或在南京金粉地,或许另是一番际遇。可你偏偏生在这里,这里的水土不养这样的‘花’。”易瑛咬了咬皓齿,望着在云层中流移的山峦,久久没言声。老人道:“你太弱了。想过没有?假如你是一株折不断的花,是一株长满了刺的花,触一触就刺得流血,人们还敢不敢伤你?”
易瑛疑惑地望着老人,摇摇头。
“你不相信?”老人微笑道:“如果你是武艺高强的女刀客,剑侠,谁能伤你?如果你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谁敢冒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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