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祥慢慢站起身踱到窗前,隔玻璃望着外面。外边起了风,苍黄的天上几朵灰褐色的云。云从高高的墨绿色的老柏树隙间滚滚南下,仿佛在互相追逐,又好像一只只绵羊被什么猛兽吓坏了,拼命地向南逃跑。呼啸着的风穿进陵寝院子,便没了一定方向,在树和墙间乱窜乱碰,扫起秋末的残叶和黄草节儿,扭成一股又一股的旋风在荒落无人的殿宇前即生即灭即蹈即舞。允祥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他奉旨来的目的十分明白,动员这个固山贝子回京。因为年羹尧已经死去,策零阿拉布坦又在新疆阿尔泰一带与蒙古王公聚会,拒绝朝廷册封,大有东进重新侵占青藏的势头。一来允禵在西大通带过兵打过仗,召到京师可以参赞一下军事,二来雍正自己也觉得允禵毕竟是一母同胞,怕囚得久了招引闲话。但允禵眼前这种心态,肯听雍正的摆布么?
一股贼风裹着沙土扑窗而来,允祥看得出神,急忙躲避时,沙土打在玻璃上,簌簌一阵响便没了影踪。他回头看允禵时,已经漫不经心地又在援笔写字——这是他多年的宿敌,不但政见不同,还几次弄手段几乎致他于死地,原本无感情而言,但允祥这几年身体羸弱,读尽了佛经,昔日的恩恩怨怨此刻看,不过是过眼烟云,早已不存报复之心。允禵的执拗风骨也让他赏识……一时间允祥心乱如麻,他不能不遵旨劝感允禵,又着实担心他回京不安分,枉自断送了性命。思量着,允祥转回身来,看着不管不顾埋头临着颜真卿帖的允禵,长长吁了一口气,说道:“你不是要问我懂什么么?”
“方才是脱口而出。”允禵狠命地划着一捺,头也不抬说道:“这会子又不想问了。”允祥道:“我是想说,我高墙圈禁了整整十年。你大约不会忘记的吧。”
允禵放下了笔,颓然落座。
“我们这种人,触了圣怒或犯了罪,除死之外,圈禁是最重的刑罚了。”允祥苦笑道,“就那么个十三贝勒府,就那么个小花园子小四合院,我囚了十年。看四方天,看四方地,看蚂蚁拖苍蝇上树,看墙角的牵牛花儿一次又一次地爬墙、开花,一次又一次地枯黄败落……比起我,你眼前这点子‘遭际’算得了什么?”“你本来就是‘英雄’嘛!”允禵刻毒地挖苦道,“我拿什么和你比呢?”允祥摆了摆手,不在意地说道:“英雄不英雄,自个心里清楚,我是个凡而又凡的凡人。我落了一身的病:失眠、身热不退咳嗽不止,头发一多半都白了,我打起精神一天也只能做两个时辰的事。昔日那个‘拼命十三郎’你再也见不到了!”
允禵惊愕地看着越走越近的允祥,允祥的口气也越来越咄咄逼人:“当然如今不一样!我是亲王而你是贝子。因为兄弟逐鹿已见分晓了嘛!我的意思,皇上并不记从前的陈年旧账,当时是那种形势,彼一时,此一时么!有什么计较的?你是大丈夫,我借一句大丈夫的话,赢得起,也要输得起!瞧你这副熊样儿,还敢大言不惭,说什么‘爱新觉罗之子孙’!”
“我的乔引娣呢?”一股热血全涌到脸上,允禵苍白的面孔变得通红,“你有乔引娣么?他凭什么夺走我的乔引娣?”
这是最难回答的问题,允祥离京前和雍正长谈,雍正百事肯让,唯独在乔引娣这个女子上寸步不移:“你告诉允禵,除了乔引娣,连朕的嫔妃在内,无论大内还是畅春园、热河行宫,他看中的,立刻送他!”但允祥怎么能对允禵转述这话?他紧锁眉头思索着,说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你说我没有我的‘乔引娣’——我两个,两个呢!两个都……死了!”他目光陡然一闪,突然想到那个可怕的中午:大雪崩腾而下,康熙皇帝驾崩,雍正皇帝受命来赦免自己,阿兰和乔姐两个侍妾却都饮鸩自尽明志……允祥眼中突然涌满了泪水,喃喃说着:“阿兰,乔姐,都是我不好,我……错疑了你们……”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这二位!”允禵却没留心到允祥的异样神态。阿兰和乔姐他当然都知道,因为她们都是他和允禩安排到允祥府中监视允祥的坐探。原以为她们都是被这位二杆子王爷灭口杀掉的,此刻才晓得这两个女人是自杀!允禵咬着牙冷笑道:“这两个淫贱材儿有什么可惜的?你拿她们来比我的引娣,真是可笑——”
“啪!”没等允禵说完,允祥已是一掌照脸掴了将去。允禵被打得一愣,头嗡嗡直响,左颊顿时紫胀起来。他没有去捂脸,霍地站起身来,和允祥二人斗鸡一样恶狠狠互相盯视。屋里屋外,连范时绎都没听明白,这兄弟二人好端端说着话,会突然翻脸,个个吓得变貌失色,又不敢来劝,都站得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
“事不同而理同,情不同而心同。”允祥脸色白中泛青,“我并没有作践你的乔引娣,你怎么就敢糟蹋我的阿兰乔姐?”“你没有作践,但雍正却作践了我的引娣。”允禵对政治之事早已无所谓,他最伤心的就是雍正无端从他身边抢走了他的爱妾,因此梗着脖子毫不让步,“夺妻之恨你知道吗?雍正这样作为,还算是个明君?”
允祥已恢复了冷静,他似乎有点伤感,松弛了一下自己,微微点点头,说道:“皇上并没有把引娣怎么样,更没有纳她当嫔妃。这一条我能给你打保票。”他谨慎地选择着词句,缓缓说道:“蔡怀玺和钱蕴斗勾通汪景祺,想劫持你到年羹尧大营造逆作乱,这是已经审明查实的事。你身边窝了这么多匪类,朝廷难道连一点处分也没?乔引娣并没有注册是你的侧福晋,她只是一个寻常丫头,按例调换你身边使唤人,也是怕你陷得更深,那不是好意?”
“巧言令色为虎作伥!”允禵一屁股坐回去,大剌剌跷足而坐,脸上带着刻毒的笑容:“就凭这样的‘诚意’、‘好意’,还指望着我回京给雍正朝廷卖命!还是开头那个话,明着杀暗着杀都由你们,成者王侯败者贼自古通理,我也不很在乎把我怎么样。”
至此,允祥觉得已经竭尽所能劝允禵回京臣服。允禵不肯就范,他反觉心里轻松——允禵这样的心境,就回北京也是死心塌地和廉亲王联合与雍正作对,留在这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地方,反而易于保全。思量着,允祥已经转了话题,笑道:“何必这么剑拔弩张的?我囚禁,你出兵,我释放,你又来这里读书守陵。十五年了吧,我们两兄弟没有单独聊过。一见面又像乌鸡眼似的对着盯!方才是我兄弟斗口,并不是奉旨和你折辩道理。你既然不愿回京,在这里再静养些日子也好,引娣的事我回去和皇上说说,要能周全,自然要周全的。老十四,不论你怎样想,我们总是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要总闹别扭跟自己过不去……我明后日返京,今晚在范时绎营里设一席酒,我们高高兴兴吃一顿团圆饭,不再说这些钻牛角尖儿的话了,成么?”
“这尚在情理之中,”允禵点了点头,“成!”
允祥出门,一股寒风扑面而来,不由得打了个冷噤,叫过赵无信秦无义两个太监头儿吩咐道:“好生侍候你们十四爷,缺什么又不便奏朝廷的,到怡亲王府找我,要委屈了十四爷我是不依的。方才我们兄弟说话,都是家务,谁胆大,谁就只管往外说——我准能剥了他的皮!”
允祥回京当晚,北京下头场雪。初时也不甚大,只是霰雾一样细碎的雪粒随着袅袅的朔风在这座灰暗阴沉的古都街衢间荡来荡去,渐次变成软绵绵的雪片飘洒下来,早已冻得结结实实的路面上冰封一层,又加上雪,走上去一步三滑。隔着玻璃轿窗看,外面的街市雪光映着,一般商贾店肆早已打烊,门面招牌都还绰约可见。掏出怀表看时,却已到了戌末时牌。一个护轿的亲兵一头一脸的雪,扒着轿窗呼着白气禀道:“王爷,前头是岔道,咱们是去畅春园还是回清梵寺?”
“已经戌时了,这会子皇上刚刚过膳,还要念佛入定,晚间还要看折子,”允祥沉吟道,“去一个人禀那里的当值侍卫,请转奏皇上我已回来,住清梵寺,皇上要见我就随时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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