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令荀攸出征前就已身体不适,但还是跟着来了,这一路道路颠簸又连遭大雨,终于病入膏肓。其实他来不来又有何不同?阻谏南征他不参与,征求立嗣他不答复,出谋划策如今也没他的份。自平定邺城之后他就疏少献策,荀彧死后更如履薄冰,早不是当年那个深得信赖、运筹帷幄的军师了。
他消瘦羸弱的身躯卧于军帐中,苍白的面孔既无哀容又无喜色,双目迷离呆滞地看着帐顶,仿佛要透过帐顶望向那悠远无际的苍穹。而在卧榻边放着一只铜盆,里面盛着他方才吐的血——将近半盆!
相较而言荀攸不及那个比他小六岁的族叔激昂愤慨、爱憎分明,他拥有的是谨慎和沉默。哪怕此时此刻他也没有将要离世之人的悲伤留恋,只是默默忍受着痛苦。其实他一生都在忍受——当年他与何颙策划谋杀董卓,事情败露被捕下狱,何颙不堪忧愤自缢而死,荀攸却一直在狱中忍受,直到董卓被吕布刺杀他才重见天日。后来西京朝廷更乱,李傕、郭汜乱国,他继续苦熬,直到受任蜀郡太守逃离长安。可蜀中早被刘焉父子割据,道路断绝无法通行,他又落脚荆州继续忍受,直至接到曹操邀请他到许都任职的信。从那时起直到曹操平定河北是荀攸一生中最畅快的时光,他大展奇谋效力曹营;当然也要忍,忍的是时局不利、行军艰苦、战事危险以及曹操时而发作的小脾气,但对于胸怀壮志之人这些算得了什么?直到曹操罢免三公,当上丞相,既而当魏公。荀攸又开始忍受,但他很清楚,这次的忍受再不会有尽头了,唯一的结束方式就是死亡。尴尬之身还能有何作为?就在忍受中慢慢结束吧……
军中诸掾属都守在他身边,众人皆知不妙,却都沉默不言;辛毗与荀氏有姻亲,坐在榻前,拉着荀攸手轻声抚慰:“会好的,放宽心。”亲兵在角落里熬着药,大家都轻手轻脚唯恐有碍清静。
帐帘一挑曹丕走了进来,大伙见他纷纷施礼,辛毗却没起身,偷偷向他摆手示意低声。曹丕蹑手蹑脚凑到榻前:“荀公,好些了吗?”
荀攸呆滞的眼光移到他身上,嘶哑着嗓子道:“不行了……”
辛毗不禁皱眉:“别说丧气话。”
“我心里有数……”荀攸毫不避讳。
曹丕也劝道:“荀公莫要胡思乱想,安心养病才是。您还记得朱建平先生吗?他断您还有一旬之寿。”
荀攸挤出一丝笑纹,勉强摇了摇头:“朱建平果真奇人……他口称一旬却伸出一指……那时我就明白……只剩一年……我早将后事托与钟元常了……”只断断续续说了这两句,便开始大口喘息。
曹丕看着他这副痛苦的模样心中凄然——荀攸膝下甚是疏落,只两个儿子,长子荀缉多年前已亡故,次子荀适年纪小又是个病秧子,他这一走荀氏这一脉就没落了。曹丕心中本有幽怨,越想越觉悲痛,竟忍不住抽噎起来。
荀攸见他落泪,喘息着道:“人皆有死……公子不必如此……”
曹丕“扑通”跪倒:“荀叔父,您要保重啊。”他身份已不比从前,既是五官中郎将又是魏公之子,执弟子礼跪拜当真非比寻常。
荀攸感觉胸臆颤动,想呕却再也呕不出来,扭头望着曹丕,挣扎着道:“公子勉力……好自……”后面的话竟怎么也说不出来。
曹丕拉住他手,哽咽道:“荀叔父运筹帷幄,使我曹军威震四方,得有今日之势,我父子永不忘您老功勋。小侄……小侄我……”话说一半顿住了——曹操向群臣征询谁当为世子,至今荀攸还未表态呢。现在军中群僚在场不少,若他老人家能在临终之际说两句对曹丕有利的话,可是分量非小。但眼瞅着他已到油尽灯枯之际,曹丕又怎忍心明言?只有低头抽泣。
辛毗素与曹丕亲睦,见此情形已明其意,抚着荀攸微微起伏的胸脯道:“公达兄,你看五官将多么仁义啊!魏公英雄一世,有此佳儿可趁心愿?”
哪用辛毗一旁启发,荀攸虽已弥留脑子却不乱,只与曹丕对了下眼神就知他心中所想。但他什么也没说,也无甚力气说,甚至连点头都没有——谁是世子?就这么简单?谁坐了他们老子那位子谁就是日后的九五之尊,谁就有天下。可天下是谁的?是汉天子的,不该是别人的。
他不再看任何人,轻轻合上眼睛;不知为何,在这个最后时刻他开始厌恶自己这一生——明明是汉臣为什么不抗拒曹操?既然已保曹操为何不全心全意支持他当皇帝?我和文若的抉择真的对吗?到最后说汉不汉、说魏不魏,骑两头马、踩两脚船,这世上真有名与利可兼得的事吗?效忠汉室是发自肺腑还是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名节呢?太累了……说曹操奸诈欺人,我不也在欺人吗?不但欺别人,也欺了自己。唉!认了吧,不知世间多少人天天都活在自欺欺人的虚幻之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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