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极少知道,就在突厥大军缓缓撤离长安外围的当天晚上,在东宫显德殿里参与议政的文武阁僚们展开了一场关于新朝朝政体制的大争论。在来自外部的迫在眉睫的军事危机被化解之后,李世民的注意力立刻转向了内政。经过大业末到贞观初十几年的战火荼毒,中原大地早已是满目疮痍,百姓流离失所者十停里倒有六停之多。广袤的国土上狼烟方息残墟处处,民部田土丁户簿子上在编的户口总共还不到三百万之数。太上皇李渊刚刚登基的时候,唐室还未拥有天下,关外各处乃至陇西都还有割据势力为患,武德五年平刘黑闼之后,唯一硕果仅存的割据势力江淮杜伏威也随李世民入关中为臣,将自家统治下的几千里江山拱手献上,自那时起李家方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共主。然而从武德七年开始,太子秦王两股势力争夺储位的内部战争便正式打响,使得当时的皇帝李渊头痛欲裂疲于应付,自然就没有精力和心情就新朝的国家大政进行讨论,更不可能就隋朝灭亡的经验教训进行广泛深入地讨论——如果真的那样做的话,只怕朝堂就将变成原东宫系人马打击秦王的主战场,毕竟谁都知道“杨广情结”是皇帝的最大心病。
武德九年八月二十九日,显德殿中展开了一场关系大唐王朝未来命运的大讨论。
在座的文武臣僚们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派,一派以尚书右仆射赵国公封伦为首,主张以宽简治政,执行轻徭薄役与民休息的国策,畜养民力发展经济之道,先富国而后强兵,说白了就“文帝之政”,也就是以黄老之道治天下,这一论调得到了以房玄龄、杜如晦为首的一大批原天策府臣僚的支持。而另外一派则以尚书左仆射宋国公萧瑀为首,认为天下大乱之后,法度废弛盗贼遍野,王道不存,治乱世当用重典,这个时候正是要以严刑峻法治理天下,明辨赏罚之制,非此则不能致太平之世,说白了就是行“商鞅之政”,也就是以韩非之术治国,这一派支持的人比较少,倒是有一些不大懂政治之道的武将们赞成。而大唐立国以来册拜的唯一一位外姓三公司空裴寂却被摒除在了这次国家大政讨论之外,未能与会。
在显德殿上,萧、封两位“相公”唇枪舌剑唾沫纷飞辩得不亦乐乎,而作为君主的李世民则歇着身子倚在座席上微笑不语,根本看不出他究竟更倾向于哪一种观点。
“……儒者称恕道,佛家倡慈悲,萧相素以释儒兼修著称,无论是孔圣人还是释迦牟尼佛,有哪个是大讲杀伐之道的?汉文帝倡黄老,遂有文景武昭宣,煌煌前汉极盛之世,文治武功旷绝古今。秦始皇和隋文帝倒是用法家谬说,结果如何?历二代而亡其国!自尧舜三代以降,有闻以礼治国而致大同者,以儒治国以致太平者,以无为治国而致盛世者,何曾闻以法治国而得长享国祚者?”封伦端然稳坐侃侃而谈,一派仙风道骨模样。
萧瑀怒容满面地昂着头道:“诸葛孔明千古第一名相,魏武帝天下归心之雄者,其文治武功垂治千秋万世,若韩非之法不可恃,何以此二人皆崇法治之道?”
封伦微笑答道:“诸葛亮以法治蜀则蜀弱,魏武帝以法立魏则魏亡,正可见法之一道,本不足恃!”
李世民见萧瑀脖颈上青筋暴起,用手指着封伦,却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笑道:“蜀汉弱因地理偏僻人丁稀少国力不足,而魏亡于司马氏,与孔明武帝无干,德彝这是诡辩了……”
封伦笑着起身谢罪,李世民忙摆手让他坐下,抬起头望向站立在右班最末位置的一位朱袍官吏道:“魏玄成,你这个谏议大夫为何不说话?”
魏徵正冠出列,走到大殿中央面向皇帝一躬道:“臣在想一个问题,想得入神,故而不曾说话!”
李世民摆了摆手,示意他说下去。
魏徵环顾了殿内的公卿们一眼,缓缓道:“请问陛下及各位公卿阁僚,前隋之亡,究竟是亡在隋文帝手上还是亡在隋炀帝手上?”
封伦张口答道:“当然是亡于炀帝,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玄成何以疑问及此?”
魏徵没有回答封伦的问话,却冷然继续问道:“敢问封相,以相公之才具,比之隋炀帝如何?”
封伦沉吟半晌,答道:“若论才具,伦颇有不如!”
魏徵微笑道:“以炀帝之才具,大隋仍不免亡国之运,今相公才不及炀帝而高居相位,如何能保大唐不蹈前隋亡国之覆辙?”
封伦脸上勃然色变,他咬着牙思忖半晌,魏徵这一问竟是答不上来。
吏部尚书长孙无忌看了看抚案沉思的李世民,开口道:“隋炀帝是天子,封相公是宰相,以宰相比天子,玄成这一比似乎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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