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南中并不见衰色狼藉,在遥远的成都已是败荷零落,这里却依然盛开着绿意,仿佛季节的脚步从没有离开,时间在南中的茂林烟草间凝固为漫漫烟霭。
入秋以后,龙佑那的伤也好了大半,他一直没有离开蜀军军营,说是俘虏却能自由出入,说是蜀军新兵却并不曾冲锋陷阵。一直照顾他的修远因见他大部痊愈,便回到诸葛亮身边,他无处可去,也跟着修远往来于中军帐,眼巴巴地看着帐内天昏地暗般停不了的忙碌,自己又帮不上忙,倒碍了人家的事。实在无事可做,便坐在一处安静的角落,晒着干爽的秋阳,畅想着自己过去的二十四年,像一场风里落花的幻影,此刻的遭际更像一场梦,这一生如浮云苍狗,许多经历都遗忘了,像落在点苍山背后的烟络,恍惚如交睫,追也追不回。过去的日子似空潭泻春,一去不返,将来的日子会怎样,他还没想好。
他真希望这场战争能快点结束,他想回到蜻蛉,扎猛子游泳,捕野味,他一定会娶了雍瓮的女儿,生很多很多儿女,拉着他们的手,不厌其烦地讲述南中蛮夷的由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呵,有一个女子在河边浣衣,水里漂来三节大竹,竹节里竟然有一个婴孩,女子把这婴儿带回去抚养,后来这孩子长大成人,勇武过人,深得当地种落拥戴,因他由竹而来,人们称他为竹王,他便是南中第一个王。竹王把当年包住他的竹节丢出去,竹节落地的地方长成了一大片竹林,后来便蔓延成如今南中枝繁叶茂的森林海洋。
故事真美呢,像诗,适合在月亮饱满的夜晚娓娓道来,说故事的他可以在动听的讲述中慢慢地老去、死去,死在优美的传说中,是何等奢侈的幸福。
八月到九月间,蜀军将孟获一路赶往了东面,再往东五十里便到了滇池,八百里滇池仿佛一枚千年沉碧,波光粼粼地映出南中澄明的天空。龙佑那想不到哪里还会有比南中更干净的天空,天色蓝得心旷神怡,云朵白如纤尘不染的丝绵,这样完美的天空下不该有战争,那该属于甘甜的爱情,让浪漫的情歌自由地飞扬,仿佛暖风,峭峻的山峰也柔化了轮廓。
便在本月,牂牁郡和益州郡的平叛军已处置好本郡叛乱事宜,也正往西开拔,东西两路蜀军对孟获形成了夹击之势,只待中军主帅一声号令,负隅顽抗的蛮夷王将遭到第五次失败。
战争也许真的将结束了,蜀军不想在南中耗下去,他们想回家了,蛮夷不想与朝廷继续作战,他们也想回家了。
龙佑那想起他听说过的一个传说,很多年前汉人和夷人本是两兄弟,后来闹分家,兄弟不和,彼此生了仇隙。兄弟动起了手,汉人大哥打败了夷人小弟,夷人小弟一怒之下,带着一家老小和拥趸南下,他们走啊走啊,有的走得很远,有的体力不支,在沿途上寻得佳地居住耕织繁衍,南中蛮夷便是迁徙来的夷人小弟的一支后裔。
既然是兄弟,会有分歧,会争吵,急了会动粗,也总会有和睦相处的一天,同是华族,身上流着同一个祖先的血液,没有消解不了的仇恨。
龙佑那胡思之际,却听见有人喊他,呼他去中军帐。他去到中军帐时,诸葛亮正和成都来的使者叙话,见他来了,并不急着和他说话,仍对那使者道:
“上覆陛下,臣定于本年内复返成都,望陛下放心,南中叛乱已粗定,至于朝中纷争,”他停了停,这次却是用对使者的口气说,“你回去时,我会把处置之意交你带给陛下。”
“再有,陛下欲遣曹魏降人李鸿来见丞相,问丞相当在哪里相见?”
诸葛亮详思:“不日我将回朝,可将此人南遣。稍后,或可在中途得见,具体之地,临时再定。”
使者颔首:“下官也不多留,陛下问事很急,明日便回成都。”
“有劳。”诸葛亮道。
使者参礼出了营帐,诸葛亮这才看向龙佑那,和悦地说:“有幅图想请你看看,若有不妥处,不吝指点。”
龙佑那懵懂着,修远已捧着一卷布帛过来,便在他面前缓缓铺开,长有四尺,果真是一幅画,那画分了几层,工笔细腻,纤毫毕现,可见下了极深的功夫。第一层是日月星辰,穹天阔地;第二层是盘桓在云端的行龙,那龙之下跪着两个蛮夷,一男一女;第三层是女子在江边漂洗衣,从一节竹里抱起一个婴孩;第四层是一群汉人,簇拥着乘马幡盖的朝廷官吏,车马之侧是丛林高山,似是朝廷官吏案巡南中;第五层是朝廷使者向蛮夷首领赠送锦帛,周围是牵牛负酒的蛮夷百姓。
“这是……”龙佑那惊讶了,他指着第二层和第三层画,“是我们夷人的先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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