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雪说下就下。三天朔风过后,空中先是砸下小米粒大小的雪珠子,落在地上乱蹦,接着是雪花,初时就跟春天的柳絮一样,飘飘袅袅,纷纷扬扬,扑脸迷眼。迎黑时,风住了,雪花大起来,四棵杨村连同周围的旷野渐渐罩上一袭白袍。

这是入冬来的第一场雪,天气骤冷,村里人还没适应,天未黑定,大部分人家就关门闭户了。及至人定,除了农会主席孙明岑家的门缝里依旧透出些许光亮之外,整个村落一片死寂。

明岑家的大门缝一直亮着。交三更时,院门上的柴扉悄悄打开,一条黑影闪出来,如做贼一般,轻手轻脚地沿墙脚缓缓移动。拐过两家院落,黑影顿住脚步,回看一眼,拿出一块方巾裹在头上,陡然加快脚步,朝村外急急走去。

雪越下越大。快出村时,不知被何物绊了一下,黑影“哎哟”一声轻叫,歪倒在地。黑影再站起时,左脚有点儿跛,几乎是一步一拐。

黑影沿着村北一条土沟的沟沿跛行一里多,走近白龙庙的庙门。门关着,黑影迟疑有顷,用手拍打。不一会儿,庙门吱呀一声洞开,道士进才探头,目光奇异地盯向黑影。

黑影一把扯下头上的方巾,抬眼看着进才。因是夜间,进才认不真切,小声问道:“可是孙家施主?”

黑影嘘一声,闪进庙门。进才犹豫一下,反手合上门,跟在后面。

“孙家施主”是明岑老婆,在娘家姓李,按照此地习俗,村里比她辈分大的都称她李姐儿。李姐儿三十来岁,已育四胎,头胎得百日咳死了。从第二胎起,李姐儿就为白龙爷上香,产前进许愿香,产后进还愿香,接下来的两女一男全活下来,李姐儿也因此与进才成了熟人。

“道爷,他们住哪儿?”李姐儿顾不上别的,开门见山。

“施主是说,张施主一家?”进才反口问道。

前几日老道长羽化,进才接班成为新道长。近些日来,被土改工作队划为地主成分的张宗庵一家净身出户,被民兵们拘押在庙里,接受管制。除他们之外,庙内并无他人。进才问出此话,无疑是闲扯筋。李姐儿没理睬他,只拿眼睛盯住他看。

进才似也觉出来,呵呵憨笑两声,引她走到大殿门口,指着门道:“在里面呢!”伸手敲门,“张施主,快起来,有人寻你!”

殿里一阵响动,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洞开,张宗庵站在门口,见是李姐儿,先是一怔,继而哈腰笑道:“是李姐儿呀,真是稀客稀客,屋里坐!”

李姐儿转对进才:“道爷,我跟大叔说句细话,你到大门口守着,要是有人来,大声咳嗽!”

进才应过,朝宗庵拱了拱手,转身去了。

李姐儿跨进门槛,迅速关上房门。宗庵的儿子张天珏打着火绳,点亮油灯,殿内亮堂起来。李姐儿打眼一看,张家几口人蜷缩在一个角落里,连个草席也没有。地上铺着几捆麦秸,显然是进才抱进来的。一个二十出头的俏丽女人靠在一捆麦秸上,身上裹一件又宽又大的道袍。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拱在女人怀里,睡梦正香。女人两唇发乌,紧紧搂着那孩子,身子微微颤动,两只大眼睛惊惧地瞟过来,落在李姐儿身上。天珏放好灯,亦走过来,毕恭毕敬地站在他爹旁边,朝她勉强挤出一笑。

望着这家落难老小,李姐儿鼻子一酸,后悔没带一床棉被来。见女人越抖越厉害,李姐儿趋前几步,弯腰摸摸她的额头,急叫:“大叔,邓姐儿发烧了!”

邓姐儿就是那女人,姓邓名芝娴,是天珏两年前从大上海带回来的俏媳妇,说是扬州人,能唱会弹,为人和善,四棵杨人无不喜欢她,依村中习俗叫她邓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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