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晌午,集合的群众可能已经达到十万、十五万,甚至二十万以上了。宽敞的宫廷广场已经挤得密密麻麻,隙地无存。千步廊上的行马早已跛了腿,断了足,被可笑地撇在一边。群众挤入禁区,权威的象征被打倒了。群众们鹄立在严寒中,有的已经鹄立了四、五个时辰,还没喝过一口水,吃过一点东西,保卫国家的热忱把人们的基本本能挤掉了。
登闻鼓院内还是消息沉沉,现在不再是有没有人的问题,而是有了人敢不敢出来接待群众的问题了。看来里面的官员是紧闭大门,不敢出来,也可能已从后门溜掉了。陈东等久候消息不至,就猛捶起登闻鼓来。一个人的气力不加,许多人帮助他一起捶,擂鼓十通、二十通,统没有人管账。有人主张把登闻鼓推到距离大内更近的东华门外去,可使官家直接听到,不用鼓院的官吏转奏。这个建议十分合理,立刻被陈东接受。许多人一齐动手把那只硕大无比的登闻鼓推翻在地,陈东作为群众的领袖,带头滚动大鼓,许多人上前帮助他。随着登闻鼓的滚动,十多万群众的大队伍也跟着移动,那消半刻时间,转过一个弯就到东华门外。
在东华门外,陈东还是继续捶鼓,捶得嘣嘣作响。此时陈东击鼓不但希望让官家亲自听到鼓声,还想利用鼓声来维持现场的秩序。这时群众的气愤继续高涨,局面已逐渐变得难于控制。这面大鼓竟然经不起陈东重重的连续敲打,十多万群众都听到清脆的鼓声忽然变得重浊了,然后是陈东的最后一捶,把鼓面击出一个大洞。陈东还没有考虑好怎样处理破鼓,愤怒的群众早巴一拥而前,你一把,我一脚,把鼓的皮面撕得粉碎,最后索性把整只大鼓都拆散了,拆得尸骨无存(关于这只鼓的下落,登闻鼓院的官吏事后写了一份向上级报告的“须知单状”,声称“本院原管鼓一面,在东京宣德门外,被太学生陈东等击破,不曾将取前来”等等。这份典型的官样文章,到后来竟成为历史的见证)。
作为群众领袖的太学生们从击登闻鼓到伏阙上书,一心只想和平请愿,他们中间没有人挟带寸刃或其他武器,也没有采取任何暴烈手段的思想准备。他们对于最痛恨的国贼三王、二李、张、蔡等人,也只想通过官家的旨意去惩罚他们,不愿自己动手。在这一点上,陈东本人尤其如此。正月三十日他一道奏章上去,居然把巨憝梁师成扳倒了,次日梁师成即行发遣待罪,这使陈东更加相信渊圣的聪明公正,他即使一时受到蒙蔽,最后一定会接受群众的合理意见而无需采用什么暴烈手段。
但是十多万群众中间,并非人人都是这样想的。
不识势头的浪子宰相李邦彦仗着有一支禁兵保护,大模大样地来到宣德门外,意图进入门内的都堂,发号施令,干涉群众的行动。李邦彦是卖国的罪魁祸首,是群众痛恨的众矢之的。义愤填膺的群众发现他的踪迹就拥上前去,拦住他的马头。他回头一看,不好了,禁兵们都已跑散,只剩下他孤家寡人。他待要掉转马头溜走,这里由何老爹带头的一群老百姓早就七手八脚地把他拽下马来。有人动手,一把就撕裂了他的袍服衣袖。另一个上来不由分说,在他脸颊上重重地括了几下。站在后面的群众够不到他本人,就向他扔掷石块,口里怒骂:“你是浪子,如何做得宰相?”
李邦彦挣不脱身,心里想,“我命休矣!”但是太学生出来替他解围了。他们拦住群众,好说歹说,雷观、丁特起等几个人掩护他,从旁道离开,才算让他逃脱一条狗命。
这时的形势继续恶化。
群众的和平请愿并未感动朝臣,反而是朝臣要出来替李邦彦报仇。此时王时雍、王宗濋已悄悄地调来范琼所部向几千人马,在宫廷广场的外围布防,布置下一层层的天罗地网,把群众四面包围起来。然后,王时雍悍然出面,威胁群众道:“太学生敢以布衣劫天子,当行诛戮!”十多名刽子手忽然在禁兵队伍中拥出来,把陈东簇定了,不离左右。根本没有想到要逃走的陈东,这时挺身在斧钺之间,一面说服太学生的同伴,不要盲动,一面严词责诘二王,何故动兵。二王不敢与陈东打话,却派了王宗濋的兄弟王宗沔飞骑入内,请旨诛戮陈东。他们单等圣旨一到,就要杀死陈东,然后趁群众混乱害怕之际,以铁骑冲击,对这许多犯上作乱的老百姓实行血腥镇压。
被激怒的群众再也忍耐不住了,他们高呼狂喊,手撼门柱,脚蹬砖地,有的还戟指大骂以抗议官方的威胁。和平请愿逐渐变为一场大风暴。它终于惊动了渊圣皇帝。他现在从深宫中走出来,坐在福宁殿上沉思。当时他的亲信大臣只有吴敏一人在侧,其余的都被隔绝在外,内监们进进出出,传递消息。他们带来不少威胁性的谣言,目的是想激怒渊圣以加强他实行镇压的决心。后来王宗沔进来请旨,更是非要渊圣马上下旨把陈东当场正法不可,否则“大祸立降,宫禁将化成灰烬,陛下不知葬身何处矣!”
是流人民的血以取悦少数人,还是取得多数人的同情?是杀人媚敌,还是接受人民的意志拒和求战?一向在歧途中徘徊的渊圣这时必须作出决断来应付事变了。在这间不容发的当儿,他出乎大臣内侍们的意料之外,毅然决定登上宣德门,亲自与群众直接见面。在人民的欢呼声中,他派吴敏宣旨:
“诸生上书,朕已亲览,备悉忠义。当放行。”
只有为朝廷做点好事的时候,吴敏才显得理直气壮,腰板挺直。这道圣旨虽然只有寥寥十五个字,却充分肯定太学生的上书,充分肯定群众行动的正义性。吴敏读来,正词崭崭,语音琅然。顷刻间,宣德楼下响起一阵阵震撼天地的“万岁”声。人民用了出自内心的“嵩呼”答谢渊圣的英明决定。
渊圣皇帝的名字是与昏庸柔懦的评语联系在一起的。他一生没有主张,没有决断,没有勇气,永远让别人牵着鼻子走路,是个典型的亡国之君。尽管如此,他却不是暴君,不是屠夫。在处理宣德门事件上,他没有受左右群小的影响,不听王时雍和两个娘舅的嗾使而对群众实行血腥镇压。他毅然下旨释放陈东,还全部接受群众的意见,复种师道、李纲之职,罢黜李邦彦,重新确立战守之计。所有这些“发放”,都是正确的,英明的。这是他一生中难得的一次按照自己的主见行事而获得人民群众的好感。
历史是公正的,即使是一个功业彪炳照耀史册的杰出统治者,如果他一生中有过一次采用流血镇压的手段来对付旨在保护国家利益的群众运动,他也要受到强烈的谴责。历史对他作出最后评价时,不免要加上一句“功过不相掩”。
渊圣答应复种、李之职,派去宣召种、李入朝的御药监朱拱之是大内监梁师成的死党,是宰相李邦彦的密友,自然不甘心把他们那一伙好不容易得来的胜利成果拱手让人。这个朱拱之行事干活杀气腾腾,绝不象他的名字那样谦逊有礼。他竟把圣旨藏匿起来,自己藏身别院,准备挨到群众散去,一天大事就可雾消烟散。官家面前,他自有办法搪塞。他想得好不称心如意!却不料奉旨护卫他前去宣诏的银枪班卢万痛恨他的卖国行为。两人争执起来,卢万把他揪到群众面前,宣布他的罪状。太学生们是深知他的底蕴的,围城之初他隐匿过渊圣向西军征兵的手诏不发。不久前又隐匿官家召回皇后、皇子的手诏,现在三罪俱发,太学生和知情的群众不觉大愤。小关索李宝一拳把他打翻在地,大家一涌向前,一阵殴击,立时击毙。后来又陆续搜出朱拱之的死党大小内监二十余人。他们有的已躲入深宫内,在禁军和内监们协同下,一一擒出,都被群众击毙了。这件暴烈的行动纯然出于群众的义愤,陈东他们既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临时也无法制止。这是在这一天大运动中唯一发生的流血事件。
奸党们的阴谋把群众教乖了。他们坚持不看见李纲、种师道本人决不解散。等到渊圣再次派人把他们召上楼来,当场宣布复职时,已近傍晚。群众又一次爆发出欢乐的狂呼,他们欢呼种、李依旧部署在战守的岗位上,欢呼渊圣的英明决定,欢呼奸党们阴谋诡计彻底失败,也欢呼自己的胜利、人民的胜利。长久的欢呼,一直延续到夜间,这才陆续散队。
这就是北宋史上著名的群众爱国运动“宣德门事件”的本末。它虽然爆发于靖康元年二月初五这一天,却植因于长期来的主战、主和两派的斗争,这种斗争始终贯穿于从正月初六开始的一个月的围城时期中。它是第一次东京保卫战不可分割的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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