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人对渊圣皇帝是爱戴的,他做的任何一件好事都没有被人冷淡、遗忘过。
宣德门上书时,开封府尹王时雍、殿帅王宗濋等气势汹汹地调集了一支骑兵,把二三十万人民团团包围起来,单等圣旨一下,就要来个“草雉禽猕”,血染广场。是渊圣的一句话,一道圣旨,把这场流血惨祸制止了。在当场,他们谁也没有害怕死,到事后,每个人都不忘记他的再生之恩。
蔡京、童贯、王黼等六贼,横行了二十余年,老百姓对他们“家家有刻骨之仇,户户积难平之忿”。当他们气焰薰天的时候,谁敢去碰他们一根汗毛?又是渊圣皇帝把他们一个个地贬了,杀了,为人民出了一口气,太快天下之心。
这些功德,载入人民之口碑之中,铭刻在人民的心版上,谁又能忘记?
第二次围城以来,渊圣已多次巡城,人们喧传说他在雪浆潺淖之中骑马步行,登上城楼,不但把肩舆撤了,内侍为他布下的障泥,他也不要。他撤下御膳,与士兵同进伙食,还就杀贼有功的士兵手里干了几杯酒。人们还传说他亲自在南薰门射弩发炮,一次战斗中杀伤金虏数千人。另外一次则亲挽御弓射死敌虏统帅大太子粘罕,后来又被更正说,射死的不是大太子粘罕,而是四太子兀术。四太子兀术是金虏中最凶悍的贵酋,年初时曾在东水门外杀死无辜百姓数千人。如今官家亲自把他射死了,也是为那批死者报了仇。
所有这些真的或者假的消息都象生了脚,长了翅膀飞快地在京师流传,赢得人民的称赞。特别有一次,渊圣巡行万胜门回来,因雪地过滑,他从马上捧下来,摔伤了肋骨。据目击的老百姓说,他躺在软椅里,面色苍白,不时皱起眉头,表示痛得非常厉害,不过他还用手指指万胜门那个方向,不放心城下正在展开的一场厮杀。这个消息竟然吸引了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前往宣德门焚香顶礼,叩阙问安。这块宫廷广场,曾经是人民伏阙请愿对官家有所争论的地方,现在却成为老百姓对他表示关切,向他致敬的场所。这样持续了两三天,直到内侍出来传旨说:“朕安,百姓勿念。”,老百姓才恋恋不舍地回去。
东京人对渊圣犯下的错误也采取宽容的态度。所有割地、讲和、赔款、逢亲王为质都是卖国奸臣做的事情,他们是瞒了渊圣去做的,或者利用渊圣卧伤的机会,偷窃了御玺,矫旨前去讲和的。否则如何理解渊圣亲自上城去抵御金寇这个事实?分明官家是要抗金的,就是这些卖国奸贼不让他抗金。有一夜,卖国宰相唐恪从政事堂议事回家,途中受到一群自发的老百姓的袭击,不但打碎他的肩舆和灯笼,还一拥而上,撕裂他的袍服。如非卫兵救护得快,险险乎叫他成为朱拱之之续。这件事唐恪重事轻报,只说灯笼被打碎?但事实是老百姓要他的狗命,吓得他从此不敢再作夜行。
唐恪外,卖国奸贼耿南仲也遭到詈骂,老百姓把他以及跟随康王一起出使求和的儿子耿延禧一起骂为“老贼、小贼”,拦住他的坐骑,不让他进入政事堂。只有一个聂昌,他先为开封尹,竭力保护太学生,坚决反对因伏阙上书一事要惩罚陈东、雷观等人的朝议,态度十分激烈,甚至表示不愿与主张惩罚太学生的大臣共事一朝,因此取得太学生的好感。后来忽被耿南仲拉进枢密院,在一段时期中,改变了论调,昌言议和,最后被派出去充为河东割地使,又力言割地之非计。这个态度明朗、毫不暖昧的两面派,弄得东京人不知道要赞成他好,还是反对他好。另外一个态度暖昧的两面派,那就是红萝卜球首相何栗,他先以主战的言论,受到太学生拥护,向朝廷推荐为首相,后来逐渐转变了立场,反而为主和派张目,因此受到太学生们的攻击,他成为舆论谴责的中心。
圣明仁孝,原来就是任何一个官家的“起点”,不管他是三岁小儿被抱上金銮殿的,还是长期在深宫储待,等到登上宝座时,已达六十岁的高龄。不管哪一个,老百姓在他刚即位时,都深信不疑他应该是圣明仁孝的。除非经过长时期的考验,这个不争气的官家做出来的事情距离“圣明仁孝”的标准实在太远了,甚至完全是它的反面,这才对那根深蒂固的信念稍微动摇了一些。譬如老百姓对道君皇帝的信念也是直到最后几年才有些改变的。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当今的渊圣皇帝确实不愧为圣明仁孝的好皇帝。既不因为父皇,也不因为奸臣,更不因为金寇的关系,对他圣明仁孝的看法有一分动摇。在强敌围城的情况下,东京人热血沸腾,渴望在抗金的事业中能够贡献出一份力量。他们不惜流汗,甚至流血,只要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他们一定去。打击金虏,究竟为的是保卫这个国家还是为了保卫这个官家,他们并不十分清楚,在他们的思想中,可能后者更为重要,因为前者是抽象的,后者是具体的。在他们看起来山河城市、土地人民都是后者的附着物而并非是前者的组成部份。
不过要领导他们去保卫这个受到金寇攻击的官家,决不是官家本人,他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偶象。一定要有一个强有力的人物才能担负起领导他们的责任。二月间那场如火如荼的运动,才是他们心目中最伟大的行动,陈东就是最理想的领导者。当时几十万人都听陈东的一句话。他要大家鼓噪,大家就摇撼着门柱,发出震天动地的喊声,他要大家肃静,一下子忽然鸦雀无声,开封尹的刽子手吓不倒他,殿前司的铁骑,他视若无睹。是他把运动领导到胜利,最后官家出来宣旨:种、李复用,奸臣罢黜,就这样把十万金兵吓退了。那是一个多么伟大的胜利。
但愿现在再出一个陈东来领导他们,再一次把金寇打退,那该多好!
群众的领袖主要是自然产生的,现在已经有许多人听说吴革这个名字,许多人知道他在第一次围城之战、特别在第二次围城之战中立了许多功劳。那天何庆彦南薰门之战能得胜利,就因为他在城门口的摆布。没有他的接应部队,没有他的铧车弩床,没有他的严阵以待,何庆彦不一定能够安全凯归。许多人知道他帮助官家做了不少事情,而不以官职升擢为念。从品质、才能、威望各方面来说,吴革比较陈东并不逊色。但是吴革仍然不是几十万东京人民共同承认的领导者。当初那六家村的盟约者把事情看得太简单化了。他们认为只要吴革出来登高一呼,就有十万、二十万群众出来响应他、拥护他,马上就成为大家公认的领袖。但事实并非如此。要成为群众的领袖,特别是一群“业余”群众的“业余”领袖,要有一定火候。事情碰了壁,他们才冷静起来,重新研究问题,重新考虑了一些比较可行的实事求是的具体措施。
他们六人,除了师师外,其余五人都有本分的工作,吴革尤其忙,官家给他的任务是四壁策应,那就是说东南西北四壁,哪一壁受到攻击,哪一壁情况危殆,他都要驰去救应。攻击的警报没有解除,他就得留在那里,留一整天,有时还要留过夜,留到明天。
他的业余时间是十分有限的。但是他比任何人都早看到东京城的危机。从护城河被填以来,四壁中的任何一壁,只要稍有疏虞,就有被攻陷的危险,而这种疏虞,常会发生,防不胜防,他怕的是一壁被陷,其他三壁的战士也会同时奔溃,导致金城的沦陷。这一点他只好闷在心里,连最亲密的盟友面前也不敢多谈。他现在较多考虑的问题是万一全城沦陷了,怎样把更多的散漫的群众组织起来,或进行巷战,或继续反抗。他与雷观商量这个问题,隐隐约约地透露出他们的这个组织无论在目前,在今后都是十分需要的,也该进一步加强。
雷观出了一个点子,他在户部供职,可以拨借太仓公粮,举办一个账济所,一方面是救济难民,一方面就把群众组织起来。这个点子出得好。围城以来,许多穷苦市民失了业,或因小生意的收入减少了、不足维持生计,需要政府救济。赈济所虽用公稂,却以民办的形式出现,借用五岳观、启圣院、同文馆三大处地方。每天发放救济粮食,并熬稠粥两次,供贫民食用。这几处赈济所就请何老爹、邢倞、太学生吴铢还有皇亲高某、宗室赵子昉等人出来主持。他们的主要工作是把领用赈济粮食的贫民连同他们的家口,一概都登记起来,编成名册,分为小队、大队,按次序领粮。破城后又加上不少脱了军籍的教兵游勇,懂得军事编制的禁军军官崔彦、崔广等被借调出来,暗暗以兵法部勒军民。这种领取粮食的军民,人数越来越多,竟达十万人以上。他们挑选了一些年轻力壮的另外编成队伍,并把禁军的军官、士兵混合编制进去,给予军事方面的训练,这个赈济所就逐渐成为带有军事性质的群众组织点了。
除了吴革经常抽空来赈济所与贫民见面外,其余的盟友也都在这里兼一份工作。太学生丁特起这时在张叔夜手下当幕傣,他不懂钱粮出入之事,在赈济所里没有多少事情可做。他还讥笑师师说,你妇道人家,连这口大铁锅都搬不动,到赈济所来顶什么用?师师却找到她能够胜任的工作了。她帮何老爹、邢太医编写名册,每天忙个不了,后来索性把识字善书的小藂、惊鸿两个都带来。一起住进同文馆工作。她穿一身棉袄、布裙,头上包一块青花布帕,不但写字,连烧粥、发放粮食等项也样样参加,谁都没有认出来这个普普通通的妇人竟是当年名噪一时的李师师。
这个丁特起又来烦师师了。他把围城时期的见闻以及朝廷的种种荒谬措施都写在一本书里,说是要成为后世的殷鉴。他请师师替他缮写,并请她代想一个书名。师师不加思索就在书签上题上《泣血录》三个字。丁特起对这书名十分满意,后来这部书就以《孤臣泣血录》的名字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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