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马扩在保州老家中第五次——实际是第四次与亸娘见面,因为有一次他与赵大哥匆匆途经此地,进来歇歇脚,吃了一顿午饭就走,那算不得是一次正式的会面。
从上次正式见面以来到现在已有五个多月的间距,上次见面时还在干燥蒸溽的炎暑中。如今已进入深冬了,当然还是一个干燥清冷的深冬。
现在他清楚地记得他们每一次见面的情况:一句随便的家常话,一件微不足道的家务,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小动作都不曾从他的记忆中逸走过。他知道,在她的那方面,一定会更加珍惜这些回忆,把它们深深地保管起来,封存起来,好象一坛儿深埋在地下的善酿酒,不管隔开多少年,只要打开泥坛,就会发出一阵阵浓冽得酒香。
如果她有什么珍贵的宝藏,这一坛,埋得很深、封得很严的回忆就是她最珍贵的宝藏,也是她最值得骄傲的私产。
第二次伐辽战争以來,马扩就把自己的感情世界向亸娘彻底开放,把亸娘心里的疑云迷雾一扫而尽。从那以来,马扩不知不觉地、越来越深地陷入于亸娘的“心网”中。这张网是这样轻柔、绵密、温暖,是亸娘用了她全部的柔情和每天都在加温的热情交织起来的。如果柔情是这张心网的经线,那么热情就是它的纬线。它们密密地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小至无间,大入无垠,无所不容,无所不包的网。它可以是马扩这艘永不停航的海船的避风港,它可以是马扩这个到处受到排斥打击的流浪儿的精神寄托所,也可以是马扩这个爱情的傻角儿不断寻求的温柔乡。爱情到了深处,与宗教非常接近。马扩虽然从不佞神拜佛,有时他的钢铁的心也会突然柔软下来,以钻进妻子的心网中去找一所庙宇,膜拜他的爱情的上帝。如果只看到马扩追求的事业世界,而忘了他的感情世界的一面,对马扩之为人的了解就不全面。
亸娘的柔情和热情在他们上次见面时达到最高峰。那次见面的时间十分短促,连头搭尾也不过一昼夜,总共就是那么可怜巴巴的十二个时辰。他们把见面的欢乐注满在一格铜匱中,然后听到它一点点一滴滴地从那小孔中漏出去,他们几回揭开盖子来看,还有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只剩下底底的一点了。他们的幸福的流失,都带着铜漏的点滴声。
正是那种紧紧压在心头上的紧迫感,使他们沉浸在热情中而不可自拔。日益迫近的战争风云,纷纭烦乱、层出不穷的边疆危机,钻心缕骨的离别之恨和对自身命运把握不定的战栗,这些在平时一时片刻都难以排遣的纠结,忽然在一剎那之间都神秘地解开了,自动地消失了,他们空出了一片完全空白的心田,让那偶然来到而很快就要逃逸的幸福来填补。
幸福落入温暖、绵密的心网中也可以小至无间,大入无垠。不过纯粹、绝对的幸福是从来没有的,它总是被愁苦与恐惧伴随着一齐而来。
随着漫漫长夜的逐渐消逝,随着那铜漏声越滴越短,他们的恐惧越来越增大了。他们唯恐窗外的一抹黎明终于会不留情地把留在这间暗室里的越缩越小的幸福完全驱走。
有千百种奇思怪想出现在潜意识中:是那些天还没亮就飞到乌桕树上咭咭呱呱噪个不休的雀儿破坏了他们的欢娱?他要拿起弹弓,一弹打去,把雀儿赶得无影无踪。是那只用了尖厉的嗓子不断长鸣报晓的雄鸡妨碍了他们的瞑息?他要找一根长竿把雄鸡赶回鸡埘。
那雀儿、那雄鸡为什么赶在黎明之前就到窗户外来乱啼乱鸣,搅破他们的好梦?不!其实在那提心吊胆一夕数惊的夜里,他们本来就很难圆成好梦,正是他们自己心里的紧迫感把幸福打成了碎片。却迁怒于雀儿,雄鸡。难怪它们要反唇相讥了:你们咒罢!你们骂罢!你们去发誓许愿罢!黎明不久就要来轻叩你们的窗扉,再过不多一会儿,那一轮红艳艳的朝暾就要露面出来主宰人间的一切,凭你们本领再大,也拗不过那必然要来到的自然规律的运行。
幸福只剩下了一个底,它滴到下面一格也将溢满的水面上,发出短的、急促的漏滴声,催得他们心烦意乱。
但愿那根长竿就在手边,把初升的太阳从它刚冒头露面的山谷中赶下去,一直赶下大海洋,但愿霎时间涨起一片弥天大雾,把那白日遮盖得严严密密,伸手不见五指,但愿一个接着一个的长夜永远主宰着人间,一年都只许天亮一次。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桕鸟。但愿连瞑不复曙,一年都一晓。”这就是他们在一夜中、特别在长夜即将消逝的黎明前的胡思乱想。可是雀儿、雄鸡没有去赶,大雾没有涨起来,白日也没有被赶入海洋,赶回崦嵫山谷中。马扩自己也不知道在那一天里,他们以怎样的心情,终于不得不接受自然规律之运行,让黎明、朝暾、叫人目眩神摇、透不过一口气来的艳阳烈日交替地落到他们头上,然后是在斜阳落日的古道上黯然判袂。
他感觉到她当时的心情,知果能够系住他的玉狻猊,她宁愿让自己化身为一根系马柱,长年累月、白天黑夜都植立在祁寒酷暑、山风谷雨的郊原上,为的是,可以永远伴随他的被系住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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